你听过水滴落的声音吗?

滴答,滴答。

不同于初春刚刚解冻的清澈溪水,也不同于乌云密布后拧出的大雨磅礴,它只是一滴小水珠,透明,清澈,肉眼无法捕捉到其中的任何杂质。人们把它悬挂在高高的空中,任凭它自由地坠落,它那圆润的躯体就不得不经受重力加速度的拉扯,产生充沛的形变,最后在撞击的那一瞬间破碎为无数点星辰般的水花,爆发出清脆短暂的挽歌。

滴答。

兰多卡鲁迪的眼睫颤动了一下,金色的眼睛便瞬间绽放出宇宙初生时那阵尖锐的光辉璀璨。

此时此刻四周一片寂静,一滴无色无味的液体如同达摩克利斯剑,落在他的眉心,冰凉的触感顺着眉骨的走向缓慢滑落,用雨水的温度淋湿了衣领。钢筋与混凝土搭建起陈旧的世界,比废弃的工厂好不到哪里去,灰色长发的男人就这么直挺挺地躺在水泥地面,手脚被镣铐束缚住,像是一只不幸搁浅的金枪鱼,什么都不想做,什么都做不了,除了维持呼吸,就只能转动视线,勉强地沿着灯光行进的轨迹,悄悄落到旁边熟悉的身影之上。

那是个黑发的年轻男人。他穿着褶皱的白衬衫,正纹丝不动地坐在折叠椅上,十指交叉握着一柄折叠小刀,呼吸均匀,显然是个新鲜的活物,但眉骨下的黑色眼眸却犹如深海里的沉船,除了孤独地腐朽,就再也映射不出任何生命的痕迹。

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至少兰多卡鲁迪并不知晓。从他出现意识的那一刻开始,这个男人就弓着背,直直地凝望着虚空中的某处角落,让时光和尘埃尽情地重叠在眼睫中间,割断所有偶然的目遇。最开始的时候,兰多卡鲁迪还尝试去窥探那双黑色的眼睛,想看看那静谧的颜色究竟容纳着怎样美丽的景象,可后来他慢慢地发现,无论如何努力,如何挣扎,自己都只能在视线的终点望见无尽蔓延的空洞,以及空洞中央那个连接着水管的生锈水龙头。

滴答,滴答。

空灵的声音不是钟表齿轮的碾压磨合,仅仅是一滴水,从水龙头上冷冰冰地坠落。从兰多卡鲁迪的视角来看,那就是狭窄夜空中的一抹流星,自然地凋零在眨眼的那个瞬间。机械重复的时间在这里变得索然无味,兰多卡鲁迪早就忘了昼夜的更替,也不知道自己存续的理由,唯一能记住的,恐怕只有每次水滴着陆后绽放出的那抹烟火,足够惊艳,也足够疼痛。

兰多卡鲁迪愿意称它为转瞬即逝的花。明明是如此虚无缥缈的东西,可盛放之时却能扎根于血肉之上,涌起阵阵刺骨的寒意。他躺在地上,仰视着头顶那一颗颗按照均匀的速度凝结起来的水珠,时间长了,就恍惚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碗,活着的使命便是接住每一滴自甘堕落的液体,见证它们短暂而又苦难的一生。

又或者是亲身体验一下,被岁月逐渐消磨所带来的漫长的折磨。

说实话,无论哪一种都让人觉得无比荒唐可笑。可能旁边黑色头发的男人也是这么觉得的,所以每次水滴下落的时候,他的眼睫都忍不住地颤动一下,如同受到惊扰的蝴蝶,被风胡乱地卷进漂泊的旅途当中,无法脱身。如果仔细听的话,折叠凳的四根骨架也会随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兰多卡鲁迪猜测他同自己一样,正观测着液体的流逝,但他显然要更加幸运,只是坐在旁边静静地使用双眼,而不必亲手触碰那一次次足以震撼血液的坠落。

灰白的大气经过角落里探照灯的弥散,仍旧缓缓地流淌。寂寞正在意识中发霉,很快,兰多卡鲁迪就收回僵硬的思绪,然后眨了眨眼,忽然不知道自己是应该替对方高兴,还是应该深深地嫉妒对方。这种复杂的心情宛如漩涡,搅弄着脆弱的人心,只可惜那个男人似乎对此毫无觉察,仅仅锁起眉头,漆黑如夜的眼瞳里像是下了场雪,瞬间漂浮起烟雾般捉摸不定的悲伤。

随后他动了动嘴唇,两排整齐的牙齿便相互摩擦,艰难地挤出几道沙哑的气流。

说出你的安全词吧。

灯光把皮肤洗刷得苍白,黑发男人的喉头紧张地滚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清晰有用的音节,而兰多卡鲁迪歪过头,不得不花费了些力气,才从唇形的变化中看清楚那句话中的每一个词语。

他在祈求,甚至说是在哀求。只见那个人说完,瞥了眼地上的年轻人,接着便垂下头,避开对视,与此同时,柔软的黑色发丝从鬓角垂落,在眼尾处挡出薄薄的灰雾,没有源头的悲伤就在那里彷徨着,不知道终点又在何方。于是那个瞬间,一缕惊异的锋芒从金色的眼瞳上滑过,最终在水滴的散射中化为细碎的光斑。兰多卡鲁迪注视着黑发男人的面庞,不禁仔细地端详起阴影雕琢出的细节,就像是第一次望见初阳破开水面时的远航水手,终于在这段永无止尽的循环中看到了一丝丝的改变。

滴答。

剧烈的疼痛诞生于大脑内部,正好与水珠掉落的节奏融为一体。饥饿麻痹了四肢,地上的人不禁扬起嘴角,露出惨淡的笑容,眼眶却早已被高空的液体打湿,同发丝纠结在一起,不分彼此。这种温柔的惩罚早已陷入循环的怪圈,兰多卡鲁迪长长地叹出胸腔内的浊气,尝试晃了晃手脚,虽然心里很感谢身边的男人陪他度过了这段煎熬的时光,但之后还没等他说点什么,一只冰冷的手就忽然握了过来,与他的右手紧紧交叠在一起。

即使不用去看,光凭借触感,兰多卡鲁迪就能清楚地摸出每一根指骨纤细的形状。那是一只很适合弹奏钢琴的手,笔直修长,紧绷着足够跨越黑白琴键的力量。那一刻,他忍不住抬起眉,略显惊讶地透过四溅的水花,凝视着身边穿着白衬衫的年轻男人,暂时忘记了自己满身狼狈的模样。因为他发现,不知何时,那种内发性的痛苦和迷茫自黑色的瞳眸中隐去,剩下来的只有松树般的安宁与坚韧。

想来那个人做出了最终的决定,至于是哪种决定,兰多卡鲁迪并不清楚,也猜不透,毕竟他的全部注意力就像是天边摇摇欲坠的风筝,被牵引到对方的双唇,看它开开合合,再次拼凑出无法说出声的话语。

说出安全词吧,让我们早点结束这一切,重新开始。

不眠不休的疲惫挖深了那个人的眼窝,但是眉眼之中潜藏的真挚却像是经历了风霜的磨炼,袒露出原始的模样。他紧紧地攥住兰多卡鲁迪的手,仿佛生怕一个不留神,不断汇聚的水滴便彻底冲散了两人。但这次,兰多卡鲁迪却失神地抿起嘴,没有燃烧起深入辩论的斗志,反而在混乱的思维中反反复复咀嚼着对方的话,半晌,才垂下眼睫,如同失去发条的木偶,无力地陷入沉默的泥沼。

结束一切,重新开始——这听上去就像是教堂中洒落的一缕阳光,纯净美好到几乎让人根本无法相信它的存在。兰多卡鲁迪闭上眼睛,轻轻地笑了起来。他没有告诉黑发的男人,自己当初也这么天真地以为,无论谁过去做错了什么,命运与时间都有机会在手上重新流转回起始的位置。可没想到现在等自己真的到达了终点,才发现命运剩给自己的,只是在这里忍受着这场永恒的惩罚而已。

和被沉入海底没什么两样。

柔软而又美丽的水滴也能成为折磨灵魂的工具,兰多卡鲁迪已然明白,但他不清楚的是,自己是不是也曾将温柔打磨成兵器,刺穿无辜人的心脏。无法计算的时间很久以前就将他的记忆埋进沙滩的下面,任何人都可以上来踩踏几脚,唯独他不行。想到这儿,兰多卡鲁迪随即自嘲地哼了一声,任凭新的水珠击穿他的颅骨,渗进神经编织敏感的网络之中,发不出任何声响。

如果自己造就的苦难真的永无尽头的话,早点结束或许是个不错的选择。

兰多卡鲁迪这么想着。

所以现在的他就这么做了。比起在萎靡无聊中度过一生,他情愿选择在通往纯粹美好的道路上逝去,即便这条路注定沾满了疯狂与绝望。于是下一秒,在这片未知的地方,叹息的声音久久地徘徊,兰多卡鲁迪重新睁开双眼,金色的眼瞳在水滴凝聚的那一瞬间,率先瞥向对方手中的折叠刀,四散出平静且温和的微风。

然后他用以前的语气,笑着说出了他的安全词。

“杀了我吧,艾亚。”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