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活了几十万年的费亚罗廉最近觉得自己快要精神崩溃了。
作为造物主最完美的神之子,他一直兢兢业业地守在阿格隆河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履行着死神的责任和义务。从整理阎魔账,到接引亡魂渡河,再到审判净化罪恶的灵魂,这位年轻的神明从没有懈怠过,可以说,如果天界要举行年度优秀员工评选大赛,费亚罗廉这个名字绝对可以力压那些整天开派对的天使,光荣地排在榜首。
毕竟一柄镰斧,一套破破烂烂还没有鞋的工作服,一方苍老的石头棋盘,还有几只整天只知道乱飞的使役魔,他便可以自得其乐地坐拥冥府的露天巅峰住宅,遥望半山腰风情庭院,尽享成功人士的贵族之尊。
翻译成人话就是,天界压根就没有哪个天使想待在这么个破烂地方,和一个不懂幽默的面瘫工作狂交朋友、玩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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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这种没日没夜的枯燥生活,费亚罗廉早已习惯,再怎么艰苦都不会压垮他完美的精神世界。真正令他崩溃的糟心事,其实还得从一千年前的某天说起。
那天,费亚罗廉拎着镰斧,第七次闯进圣山的山巅,向天界长提出给冥府增派人手的请求。这种友善的口头申请并不是什么大事,几乎每个有头有脸的天使都这么干过,所以坐在御座上的天界长仅仅瞥了一眼,便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然后习以为常地放下手中从人界淘来的智能手机,指了指身边石墩上循环播放三圣哉的蓝牙音箱,挂出了个标准的微笑。
“你看,就连以前在我耳边唱歌的那群天使,现在都被搜刮到各个单位去协助工作了,我哪里还有人手分派给你冥府啊。”
说罢,天界长摆了摆手,便直接回绝了死神的请求,并且戴上耳机,津津有味地看起了他刚刚加入追剧清单的综艺节目。
03
费亚罗廉知道天界长最近在追什么综艺,他当然知道,因为他提交申请的第二天,那个家伙就像是突然良心发现了一样,亲自给他的冥府送来了一整个新手团队。
这是什么?
冥府唯一的石头棋盘边,草木茂盛,淡金色的阳光从叶片之间的缝隙洒落,沉淀在眼睫前,仔细勾勒世界的模样。在如此美好的景色中,费亚罗廉站在树荫下,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面前和自己长相差不多的七个家伙,又扭头看了看身旁笑意盎然的天界长,嘴角抽搐了一下,才咬着后槽牙,艰难地从唇齿之间挤出几道粗糙的气音,提出自己的质问。
反倒是一身白西装的天界长无比真诚地摸了摸下巴,眼睛里不知为何充满了对夜空明星的渴望。
“你要的人手。我是他们的成团制作人,天PD。这些孩子就交给你了,你可以当他们的经纪人,或者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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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亚罗廉实在是没忍住,直接甩给天界长一个赤裸裸的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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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从此以后,冥府的偏僻土地上多了七个不知天界险恶的新人。他们穿着和费亚罗廉差不多的战损版工作服,勤勤恳恳地按照费亚罗廉的要求,用巨大的镰斧开垦着荒地,尽管他们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但在死神冰冷的凝视下依然保持住任劳任怨的优良作风,没提出过任何质疑。
至于这七位新人的名字,费亚罗廉也问过天界长,但那位老人家表示取名字一定要慎重,所以搁置了许久也没得出满意的结果。费亚罗廉见状,就只好皱着眉,看了看自己手里的阎魔帐,然后给那七个新人简单粗暴地安置了相应的代称。
分别是边角料一号,边角料二号,边角料三号,边角料四号,边角料五号,边角料六号和边角料七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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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是边角料?
有一天,喝醉了酒的米迦勒在吐脏了拉斐尔一柜子的衣服后,摇摇晃晃地飞到死神的领地来寻求庇护,但还没有见到死神的影子,就被犁地中的七个新人以酒驾的名义拽回了地面。
而第一次见到冥府新人团队的米迦勒坐在石头棋盘上,忍不住打了个酒嗝,眨了眨猩红的眼睛,充满疑惑地打量着面前的七个会动的黑色骷髅,以及各自金属铭牌上雕刻的代称,便忍不住冲着从人界回来的费亚罗廉发出了灵魂的拷问。
费亚罗廉却漠然地抬起手,理了理自己胸口的金色飘带,同时发出了一声轻蔑的冷笑。
“当然是因为那个老东西说自己手头没材料了,就只好用当初制作我的边角料,加工出了这个团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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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迦勒瞬间被逗乐了,不禁呵呵地笑了笑,然后拍了拍费亚罗廉的肩膀,眼神中充满了怜悯,并模仿着天界长的口吻,语重心长地告诉他——
长相一模一样的团队是没有前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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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之后,那七个新人倒霉蛋就有了各自的容貌。有的是个健壮的高个子大叔,有的是个长相柔美的长发少女,有的是满脸严肃的年轻学者,有的则是涉世未深的青葱少年。
这些容貌都是他们自己选的,费亚罗廉没有干涉,天界长也没有干涉,不过从老头子的反应来看,费亚罗廉估计他并不是非常满意,或者按照拉斐尔的话来说,除了颜值在线以外,这个团队就再也找不出任何风格统一的记忆点了。
对此,费亚罗廉低下头,揪了揪身上磨损严重的黑色工作长袍,表示并不赞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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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归正传。
其实以上所说的,习惯单人工作的费亚罗廉都能忍受,毕竟他只是需要人手在他不在冥府的时候,协助处理冥府的杂事而已。作为公务繁忙的天界年度优秀员工,他平时并不怎么接触那七个新人,也就不会去管他们平时都在想什么,甚至说,连他们七个各自长什么样子,费亚罗廉基本都没有记住过。
除了边角料三号。
边角料三号是一个灰白色头发的少年,鬓角有一束发丝被特意留得很长,还套有一个华而不实的银管装饰,也不知道究竟有什么具体作用。而费亚罗廉绞尽脑汁,能够回想起与他的首次相遇,是在冥府的湖边。他记得,当时他刚刚将灵魂送入轮回,正准备回去好好休息休息,结果刚扭头,就看到清澈的湖面倒映着一双金灿灿的眼眸,以及唇角扬起的微笑,全世界的明媚似乎都在其中荡漾。
一个少年正蹲在湖边,一手扶着沉重的镰斧,一手拨弄着脚边透明的水波。而他似乎听到动静,立刻抬起头,循着声音看向费亚罗廉,清秀的面庞便顿时浮现出一丝看不懂的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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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亚罗廉不知道,就是这一眼,开启了他之后漫长的痛苦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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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回来啦,费亚罗廉大人?
长满杂草的湖岸边,那个灰发少年很快站起身,身形灵巧得像是一只猫。那时费亚罗廉急着回去修理之前被米迦勒一屁股坐裂的棋盘,所以没怎么搭理,仅仅瞥了一眼那人身上的金属铭牌,就径直往自己的领地走去。他这个臭脾气整个天界都知道,基本不会有人在意,或者说那群天使干脆会主动放弃这种毫无意义与回报的寒暄。
但没想到,那个家伙就像是对此毫无所知一样,无视了死神的冷漠,然后抬起脚步,紧紧地跟了上去。
那种感觉,怎么说呢,仿佛是被一只树袋熊强行抱住了大腿,费亚罗廉没走出去几步路,就不得不回过头,盯着身后与自己始终保持着两步距离的少年,不禁紧紧地锁起了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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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迷路了吗?
不不不,我是想冒昧地问一下,能不能请您给我签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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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的鸟在飞,水里的鱼在游,地上的费亚罗廉这下是彻底迷茫了。
在天界提到冥府的死神,除了个别几个神经粗大的,就没有谁不会嫌弃地咂咂嘴,恨不得赶紧喷几瓶香水,净化一下被这个名字污染的空气。而那时,费亚罗廉瞅着面前这个曾被自己压榨劳动力的边角料三号,瞅着他那真诚的眼神,以及自然的笑容,突然就觉得自己的后背一凉,手臂都浮起了一堆鸡皮疙瘩。
这家伙绝对有病,还病得不轻。
仿佛是窥探到了什么宇宙真理,费亚罗廉挑起眉,根本不给对方任何机会,便立马丢出一个瞬移技能,直接心有余悸地传送回自己的棋盘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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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躲掉了,但又没有完全躲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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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死神觉察到情况不对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好几天。那段时间,他突然发觉无论自己在做什么事情,总能通过一个不经意的回眸,在半径五十米的范围内发觉到那个轻巧的身影。
可以说,这种莫名其妙的偶遇每天都在发生。终于,在某次洗完澡过后,忍无可忍的费亚罗廉还没擦干身上的水珠,便披上长袍,直接闪现到不远处某个草丛中的少年身边,然后像是要扔垃圾一样,凭借身高优势将对方拎了起来。
而那一瞬间,浓重的阴翳徘徊在眼睫之下,紫罗兰色的瞳眸如同极点的冰川,瞬间凝固了千涛万浪,誓要把所有生命定格于最初的寂静。
费亚罗廉觉得这下应该能给对方一个教训,但他万万没想到,边角料三号不仅没有害怕,还一边凝视着银发下冷冽的紫罗兰色,一边抹了抹鼻子下流淌的可疑血迹,并掏出了准备好的纸笔,递给了还没想好怎么开口的费亚罗廉。
偶像,签个名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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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情真意切地眨了眨双眼。
银发的死神见状,默默地接过纸,揉成一团后,又默默扔进了旁边的泥巴地里,就差再狠狠踩上几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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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么做的结果就是,让边角料三号误以为是自己的表达还不够充沛,从而被激起斗志,踏上了花样百出的求签名道路。根据吃瓜群众夏娃的不完全友情统计,一周时间内,那个少年就使出了跟在身后喋喋不休式,每天写一封表白信式,突然出现给予惊喜式,写诗夸赞美貌发彩虹屁式,终极灵魂提问式等诸多追星大法。
“偶像,我到底哪里不好?我改,我都改还不成么。”
起初费亚罗廉以为三号是在和其他人玩真心话大冒险中选择了大冒险,所以才这么孜孜不倦地作死。为此,他特地找时间召集了所有的团队成员,开了一个简单的会议,打算禁止这类游戏。结果他们纷纷摇了摇头,表示最近并没有玩这个游戏,而且即使玩,也不会在游戏里带上费亚罗廉。
总而言之,这次会议对于死神来说并没有太大收获,反倒是给了少年光明正大近距离接触的机会。当时,在了解完情况原地解散后,费亚罗廉刚想走,他的边角料三号就不动声色地拦住了他的去路,脸上洋溢的笑容从未减少半分。
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无奈顿时涌上死神心头,费亚罗廉不禁皱了皱眉,苍白的面庞似乎在某一瞬间变得更加苍白了。
“不用改,就是不想再看到这张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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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亚罗廉说这句话的本意,就是想让少年别再瞎折腾,好好工作,争取拿到冥府内部的年度优秀员工称号。而这次,金色眼睛的少年似乎是听懂了。他披着黑斗篷,很认真地摸了摸下巴,思考了片刻,扭头就离开了这里。
灰白的发尾在空中扬起沉默的弧度,费亚罗廉注视着那个清瘦的背影,忍不住想赞美一下天界长,尽管脸上没有流露出任何波澜,甚至说是毫无表情。之后他也就恢复到正常的工作模式,兢兢业业地净化黑暗,审判灵魂,偶尔和天界长讨论一下冥府的财务报表,或者揪住人高马大的边角料七号,去治理一下阿格隆河河道的灵魂堵塞问题。
直到一个褐色头发的中年男人找上门,彻底打碎了费亚罗廉的美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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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中年男人就是边角料三号。
比起之前少年的形象,现在的三号已经和费亚罗廉差不多高,身姿也是更为硬朗。浅色的发丝被修剪为短发,变成了大地般的深褐色,抹着一丝不苟的发胶,面部线条则从圆润流畅的曲线修整成更具岩石质感的嶙峋折线,看上去增添了不少稳重的气质。当然,这是高情商的说法,按照低情商的话来说,那就是整个人一下子变老了很多。
不过这不是人们所说的那种经历重大挫折后,精神世界被锤炼得更为成熟,而是指单纯字面意义上的年龄增长。费亚罗廉拿着手里的阎魔账,愣了几秒,看到对面那人长袍外的金属铭牌,才反应过来这个家伙便是之前的灰发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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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做了什么?
哦,您不是不想看到之前那张脸了吗?所以我就换了个不同风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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棕发的男人保持着完美的微笑,不紧不慢地做出合理的解释。
而这么冠冕堂皇的理由让费亚罗廉的手抖了三抖,这才意识到原来这个家伙再一次曲解了自己的意思。于是他立即收回之前对天界长的赞美,嘴角抽搐了一下,然后下定决心一般主动地掏出了纸和笔,飞快地签名以后递给了对方。
名给你签了,除非世界毁灭,否则就别再来找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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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不管怎么说,从那以后费亚罗廉就是很后悔,非常后悔。他觉得自己当初就应该及时满足人家那微不足道的小愿望,要不然也不会落得这么个能让冥府平均颜值直线下降的惨痛结局。
但与此同时,可能因祸得福,平时闲着没事干的天使们确实再也看不到边角料三号使用瞬移技能,追着同样使用瞬移技能逃跑的费亚罗廉到处跑,圣山山巅某位想要借此美丽风景线开赌局的天界长,也再没有机会昧着良心赚大家伙的私房钱来买手办,他甚至为此大发脾气,找借口扣了一堆六翼天使的工资,惹得大家伙怨声载道,叫苦不迭。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天界的天空终于恢复到往日的清静。
管理天界飞行安全的加百列如此感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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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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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除了痴汉的骚扰,埋头于本身工作的银发死神往返于人界和天界,重新开始忙得不亦乐乎,那几个新人倒霉蛋也本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原则,在冥府的领地里养养花种种草,偶尔再遛一遛小黄鸟,很快便和所有的使役魔达成了友好的战略合作关系。
每个人都以为这样和谐的小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结果没想到某个普通的清晨,军团里冲锋的号角声竟会直接撕裂天空的幕布,将傍晚的红霞提前铺满光能触及的每处角落。
处于三界交汇之处且信息闭塞的冥府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留守在领地的几个倒霉蛋新人们面面相觑,最终选择集体失声,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捡一捡天上掉下来的羽毛,并捉摸着要不要趁机兜售一下天使翅膀羽毛的护理水和防脱液,以此赚点零花钱。
而忙于运送灵魂的费亚罗廉则是在发现阎魔帐中死亡数量不对劲之后,才匆忙赶回被血染红的圣山,见到了以前从来没见过的惨烈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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腐烂的空气中,被火焰吞噬的旗帜飘向风的故乡,只留下孤寂的猎猎声响。像是下了场瓢泼大雨,断翼与残骸伴随着灵体消散的呜咽,不断地从空中坠落,并在山脚堆叠出新的阶梯。费亚罗廉不禁握紧镰斧,一步一步地走上圣山之巅,就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立于神的御座之前,雪白的衣角被泼满了滚烫的猩红。
您回来啦,费亚罗廉大人?
粘稠的风擦过耳尖,银发的死神停下脚步,瞥过被镰斧利刃劈开的神殿,以及只剩下血痕的圣座,默不作声。而那个棕发的男人看见费亚罗廉的到来,便立刻扔下手里污浊不堪的武器,抹了抹脸上尚未干涸的鲜血,眼尾明媚的笑意不曾因此黯淡分毫。
却多了几分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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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理的法则中,造物主可能会死亡,但死亡本身绝对不会死亡。
作为世间唯一的死神,费亚罗廉回过头,注视着圣山下迅速崩落的天地宇宙,复杂的神色瞬间在紫罗兰色的眼眸中回旋起稀薄的流光。他似乎有点理解,似乎又有点无法理解自己正面对着的世界,直到一只手悄无声息地牵住他的手腕,他才转过目光,撞上那双笑意盈盈的深色眼瞳。
然后就听到镣铐落锁的清脆声响,还有凑到耳边的愉悦口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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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非世界毁灭,否则就别再来找我了。
所以现在,我来找你了,费亚罗廉大人。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