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愿躺在这片白色中
冻死于你的冰天雪地里


01

今年的雪停了。

消魂抱着满怀的柴火走下白色的山坡,一路跌跌撞撞,嘎吱嘎吱的声音不断,把凌乱不堪的足迹抛到了身后。他的白色羽绒服在刚才拾柴火的时候,被划拉了几道,但是不起眼,正好被黑色的围巾遮住一半。而脚上那双笨重的雪地靴倒还算结实,除了有一点点轻微的渗水。

距离他第一次踏足这块土地,已经过去了好几年。消魂记得当初也是一个冬天,刺骨的寒风摧倒干枯的树枝,雾蒙蒙的雪屑模糊了整个眼瞳,耳边除了猎猎的风声,再也捕捉不到其他的动静。

这里,与四季如春的南方完全不同。

春天的温暖,夏日的热烈,秋分的萧瑟,冬季的冷冽。三百六十五个昼夜,每时每刻的细微变化都在不停地推动着时间的轮转,一棵树木便足以成为挂在墙上的钟表和年历,记录下一年份的见证。

消魂迎着风,鬓角留起的长发被吹进帽子里,其中几根碎毛正好扎上后颈的皮肤,惹得一阵酥痒。在他的印象里,他已经完整地看过大自然九次的循环往复,马上,第十次也要完成,而他自己,也将会进入到生生不息的轮回之中。

他从家里逃出来的时候,就已经设想好了自己的结局。首先,他要找到一处谁也想不到的地方,那个地方要有山有水,还要有不大不小的树林。之后,再在那里搭一座小木屋,最好有个阁楼,能望见不远处树梢上掠过的飞鸟。这会耗费很大的精力,不过幸运的是,他拥有最多的便是时间与生命。此外,他还设计规划了自己人生的愿望清单,长长的一卷纸,塞在床头柜的抽屉里,旁边就是铅笔,等上面的每一项都被画上弯钩,他就可以放下一切,真正地把自己的肉体托付回浩瀚宇宙。

现在,清单上只剩下最后一个愿望。

那就是看完这里的十年春秋。

十年的时间啊,其实说长也不长,说短也不短。说长呢,是因为十年足可以让人忘记过去事情的一些细枝末节,说短呢,就是十年还不足以让人淡忘曾经那最激烈的情感。

消魂长长地呼出一口热气,白纱似的颜色袅袅婷婷地在眼前婀娜升腾。他的目光穿透这束朦胧,尽头的木头小屋也变得缥缈起来。

而旁边就是一滩凝固的湖泊。

02

消魂抱着他的柴火,笨拙地回到他的那座带小阁楼的房子。

大门上没有锁,粗糙的木板也没有好好刷过一遍油漆,许多地方都已经开裂出深刻曲折的沟壑。但这并不碍事,这里从没有其他人来过,撇开一辆被拆解得不成模样的破摩托车,屋子里再也没什么贵重物品,即使大门老化到漏风的地步,找个晴朗的日子稍微修修补补就足够了。

消魂喘着气挪到门口,猛地甩了甩脑袋,外套的兜帽便随着剧烈的动作而慢慢滑落,露出了浅灰色的发丝。毕竟现在可没有空余的手去拉下帽子,所以动作雅不雅观完全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于是他毫不客气地用肩膀撞开门,陈旧的门轴发出嘎吱的呻吟。房间里此刻正点着炉火,燃烧木料辐射出的热量暖和了僵硬的四肢,莹莹的火光倏地照亮灰白发丝下的眼瞳。

屋内的空间并不大,除了必要的桌椅灶台,其他地方都是小山般堆满了各种各样乱七八糟的生活用品。消魂把这叫做有生活气息,不过好在他对自己的家已经无比熟悉,平时闭着眼,也能轻松地跨过地上那堆没来得及收拾的瓶瓶罐罐。

但他这次却很不幸,足尖出人意料地踢到了某个硬物,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下去。

“啊,好险好险。”

消魂在撞到另一堆杂物前及时地收住脚,稳住身形,避免了惨烈的山体滑坡的发生。他快速地把手中的柴火放到应该放的位置,然后原路返回,眨了眨眼,困惑地搜寻到底是什么东西,竟然敢在他的地盘上差点绊倒这间屋子的主人——倘若是翘起边角的地毯,或者是横躺的玻璃罐,那么消魂从此之后定会毫不留情地拍给它一份辞退信,再不录用。

但没想到却是一个人。

准确来说,是一个黑色短发的年轻人。

在无人区独自隐居了将近十年的消魂忽然见到其他人类,不禁讶然地呆愣了一会儿。他微微张开口,唇齿之间发出不成语句的惊叹的同时,心里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闭塞太久而出现了幻觉。

柴火在壁炉里噼噼啪啪,橙黄色的火焰熏黑了四周垒砌的石砖。消魂蹲下身,用手指尖轻轻探向那人的鼻尖,又戳了戳他的脸颊,可除了平稳的呼吸和柔软的触感外,再也没有获得其它有价值的线索。

或许只是个迷路的旅人。

香槟黄的眼眸中,清瘦的年轻人趴伏在地上,正占据了通往厨房的过道。那身黑色的堑壕风衣下是亚麻衬衫,最外面,则有一条薄薄的白色围巾环绕于颈项,遮住了半张容颜。但在这个季节,这片区域,这点装备根本不足以抵御冬季寒风的肆虐。生活经验丰富的消魂叹了口气,随即伸出手,使出了平时拉动雪橇的力气,花了好几分钟,才硬生生将人拖到了三米外的客厅中央。

期间,还撞倒了一垛不重要的纸盒子,和几本书。

之后他去灶台边烧起一壶热水,又围着屋子转了一圈,确定家里并没有东西失窃以后,才轻手轻脚地回到陌生人的旁边,并伸出手,试探性地解下那条白色围巾。

但未曾想到,仿佛是命中注定一般,指尖刚刚触摸到柔软的织物,那人的眼睫便颤动了一下。刹那间,漆黑如夜的眼瞳瞬间绽放于静谧的呼吸之下,凡是落入其中的尘屑,都将沉溺于这永恒的沉默。消魂在这片无人区待了那么长时间,从未见识过这样深沉的黑色,他不懂怎么确切地描述,只能说,那一刻,他好像看到了冰封无垠的漫漫长夜。

壁炉里灼热的火苗不停地向上窜去,似乎可以融化一切。而随着眸中神采的恢复,一阵痛苦的呻吟从年轻人的胸腔内缓缓溢出。消魂不禁有些尴尬地缩回手,但想了想,嘴角又下意识地扬起一个和善的笑容。

03

最终,消魂扶着那人坐到屋子里唯一的沙发上,尽管这个沙发早已破旧不堪,只要稍稍晃动,里面的弹簧就会发出难听的吱呀声。除此之外,他还友情提供了一张自己前年编织的小毯子,黑发的年轻人此刻正裹着它,面色苍白,像是被冻坏了,也没有什么表情,看上去应该还没有完全回过神来。

“你为什么跑到这儿来?”

等水开了,消魂就倒了杯热水递给那人。黑色的发丝安静地垂落在脸侧,那人接过去,没有喝,只是捧着放在腿上,让那滚滚的热浪从杯口翻腾而出,像一朵朵的云,在指尖挂起薄薄的雾珠。

而面对提问,年轻的旅人就坐在那里,没有立刻回答,低敛的眼睫遮住了大半的眼瞳。屋外雪落的声音飘飘洒洒,屋内静止的沉默却凝固成唱诗班口中苍白的虚无和缥缈。消魂坐在对面的一捆书扎上,挠了挠后脑勺,忍不住开始怀疑,这位闯入者是不是聋哑人。不过好在,当他准备从手边的二手书里翻出手语入门指南的时候,那人突然开口,沙哑着嗓子,说出了第一句话。

“我是来找美人鱼的。”

他一边说着,一边转动手中的杯子。那是个普通的白色马克杯,杯身上印有海浪的图案。消魂不太记得自己是从哪里弄到的,不过一直以来,它都霸占“最喜欢的物品排行清单”的前几名。如今,马克杯在年轻人的手里,消魂只能看着,心中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涌现出一股怅然的感觉。

“美人鱼?无人区怎么会有美人鱼?你要找的话,也应该去大海里找。”

对于闯入者奇怪的说辞,房屋的主人扬起眉,很是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其实,两三岁的时候,消魂就读过许多关于美人鱼的童话书,故事里每种凄美又幸福的氛围都能让他深陷其中,不可自拔。波光粼粼,浩瀚无际的海面隐藏着深蓝色的神秘,人鱼的鱼尾拍打海浪,翻涌起泡沫般的梦幻,对此,消魂都清清楚楚,以至于某次生日旅行,去的就是某处靠山的海畔。

只可惜当他风尘仆仆,真的赶到了海边,开心地躺在沙滩上,任凭涨落不定的浪花淹没自己的口鼻,他望着喧嚣的浪花,忽然意识到,自己想追寻的并不是美人鱼,而是沉入海底与浮出海面之间的孤独和宁静。但只要自己待在海边,指缝就根本挽留不住那动荡的海水,想完完全全地还原,他只有动身前往更深的海域,或者一路向北,去寻找深雪中被凝固的湖泊。

“我找了很多地方,都没找到。后来听说这里或许能找到线索,但没想到半路上遇到暴风雪,弄丢了物资。”

融化的雪水聚成几颗亮晶晶的水珠,顺着发丝的方向,缓缓滚动着。几不可闻的叹息从年轻人的口中飘落,灌进水里,层层涟漪便扩散开来,映上眉间的几道折痕。说完,他停顿了片刻,抬起漆黑的眼,觉察到消魂脸上一闪而过的愕然,随后又低下头颅,一边继续说着,一边摩挲起毛毯上装饰的金色流苏。

“因为我以前有个朋友。他在临走时跟我说,只要我找到了美人鱼,就能够再见到他。”

平缓的语速没有太多的浮夸修饰,很好地掩饰住了年轻人虚弱的气息。没人知道他是用怎样的心情说出的这些话,即便看上去年纪不大,却显得格外老成。消魂听了,歪过脑袋,几根发丝便斜斜地戳进他的眼角,让他忍不住抬手,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双眼。

“啊,明白了。美人鱼……但是我在这里待了很多年,除了隔壁那片冻湖,就只看到过一些不会说话的大树,或者小兔子、小松鼠。平常连狼都很少见,更别提美人鱼了。不对,应该说,这个世界就根本不存在美人鱼的吧。”

身为这块无人区的长期居住者,听完故事的消魂扭头拿起几根柴火,故作轻松地丢进壁炉的火焰之中,增添几分燃烧的态势。然后,他耸了耸肩,说到小动物的时候,双手还比划了几下,并扬起嘴角,试图用一个笑容,打消对方继续寻找的执念。却没想到那人只是双手颤抖地捧起水杯,啜饮了一口,也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听进去劝告。

于是那一瞬间,某种熟悉的无力感涌上心头,这是消魂很久都没有体会过的颓然。他恍了恍神,不由自主地想起消磨掉自己整段童年时期的故乡。那时候,他就是满怀着希望和茫然,度过了一年又一年,直到自己离开了那块土地,他才切切实实体会到什么叫做真正的无助。

“好吧,你要找的朋友叫什么?我或许可以帮帮忙。”

无人区远离日新月异的现代文明,在这种独自生活的磨砺下,他已渐渐不是什么热心肠的人,但他始终相信缘分,就像相信第二天的太阳永不坠落。过去的记忆早已变得模糊不清,年轻的来访者虽然多少有些荒唐,但消魂还是妥协似的支撑起下巴,希望尽自己所能,为对方提供些许绵薄的帮助。

然而没想到,年轻人沉默了半晌,才像是在回避什么问题一样,慢腾腾地张开口,低声回答出一个不是答案的答案。

他说。

“你和我的那个朋友长得一模一样。”

04

消魂依然不知道年轻人叫什么名字,正如自己也没告诉对方一样。

这并不会产生什么麻烦或者误解,毕竟无人区方圆几百公里以内,都不会再找到其他人的踪迹,平常的生活里,三种人称代词就足够阐述清楚任何一种情况。

两人唯一值得考虑的,可能就是晚上睡觉的问题。毕竟房屋差不多只具备避难所的规模,可以舒舒服服躺下睡觉的床也只有一张。虽然年轻人说自己可以打地铺,但消魂终究放心不下,没过几天就硬拉着对方,一起依偎着挤在角落的单人床上,安然入睡。

真要说点什么的话,就是消魂总是莫名觉得,自己和那个人好像还挺合拍的。

于是黑头发的旅人就这么住下了。他每天都会和消魂一起出门捡捡柴火,或是爬上树,从松鼠的窝里摸点小果子带回去,回去后就围着壁炉,各自抱着速溶咖啡谈天说地。日子在陪伴中淌过冰雪融化的寒冷,期间,两人从不过问对方的过往,直到之后的某一天清晨,消魂起床以后,还没有梳理好头顶乱糟糟的头发,就忽然听到那人的嗓音,从灶台边缓缓地飘来。

“说起来,你为什么要离开家?”

那个黑头发的年轻人和往常一样,起床后认真泡了两杯热茶。在消魂的认知中,这位客人简直是茶艺方面的专家,从选出茶叶,到水温的控制,他都严格把控,即使是从茶包里拆出来的劣质茶叶,都能有模有样地制作出香醇的口感。

因此,消魂十分信服年轻人的沏茶技术,甚至能夸出一朵花出来,但放在现在,面对对方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他却草草地洗了把脸,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只见消魂坐到桌边,自顾自地扔开桌子上的雕刻刀,为早餐的茶饮腾挪空间,然后就像是准备玩耍的萨摩耶,仰起头,露出了温和的微笑。

“我记不清了。”

拥挤的空间内,风轻云淡的话语悄悄藏进壶口飘逸的白雾之中。手边桌面木板裂了几道缝隙,纹路向下凹陷出黑色的分叉,消魂摩挲着沟壑,没有说谎,只是隔着一片朦胧,眨了眨眼,凝视年轻人围巾后的下颌线,仿佛要沿着那根流畅的线条,奔向自己脑海里如同迷雾的记忆中去。

此刻,窗外的湖泊覆盖着厚厚的冰层,没有人能看清,冰层下面究竟安眠着怎样的沉寂。黑发的青年望了望屋外白茫茫的雪地,若有所思,但没有戳穿房屋主人略显敷衍的回答,只是端着杯子,递给消魂,漆黑的眼睛则像是被人贴上了冻湖冰面的图案,平静到兴不起任何波澜。

“其实,我那个朋友,是个通缉犯。”

而随着细软的发丝晃过眼睫,他忽然开口,没有询问听众是否愿意,便用寡淡的语调,缓缓平铺起一个故事的开头。

“他和他的同伙绑架过一个富人家的孩子,要了一千万的赎金。后来他的同伙被逮捕,供出他就是主谋,但他却逃跑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如果声音可以被贴上标签,那么年轻人的嗓音很适合在深夜电台,讲述那些鲜为人知的秘密。耳边,煎鸡蛋的油仍然不断炸裂着,他在说完以后,就赶紧转身,拿起铲子盛起太阳蛋,余光却始终迎着消魂的双眸,似乎要通过那抹失神的淡黄色,渗透进皮囊下不可触及的灵魂。

比起不知所云的讲述,室内暖和的温度似乎更容易放松神经。消魂笑了笑,看上去没有太在意,而他那长着薄茧的手指则撩起鬓角的发丝,别在耳后,柔顺的发尾因此搭在羽绒服光滑的面料上,几乎融为一体。现在,他完全把对方的话当做杂志里新鲜连载的小说,即便之前那人提到过,小说中的主角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

“你就是那个富人家的小孩吗?”

等煎蛋的香气直接升腾于鼻尖,消魂漫不经心地摆弄起刀叉,澄黄的液体便溢出蛋白,像是一场洪水迅速淹没了雪地。与此同时,和以往的聊天一样,他很随性地发表自己天马行空的猜想,只不过这次,那人并没有给予肯定或者否定的答复,而是敛着眼睫,陷入了短暂的回忆。

这也是他第一次在消魂面前,流露出如此惘然若失的神色。

翠绿的茶叶沉入杯底,凌乱中回旋起阵阵清幽,是要把记忆携向遥远的天际。白花花的雪地照亮了整间屋子,半晌,那个人才在雪光中微微呼了口气,两人间流动的水雾便立刻顺着风的方向,恋恋不舍地往屋外的方向倾斜而去。

之后,青年人拉下堆叠的白色围巾,不经意扬起的唇角好像还隐藏着更多的秘密。

“这只是个故事而已,我的朋友。”

05

尽管如此,黑发的旅人还是将完整的情节告诉了消魂。

这个故事里没有什么威严的神明,也没有什么传奇的英雄,就是在普普通通的城市里,交错着一小部分人的命运。在他的口中,那位年岁差不多的朋友是个身形修长的少年,生性善良,喜欢穿白色的衣服,戴白色的帽子,据说这样正好可以藏住他那一头浅灰的头发。除此之外,他还长着一双黄色的眼睛,亮晶晶的,笑起来的时候仿佛是高脚杯中泛动波光的香槟酒,漫出甘甜可口的芬芳。

故事里,按照旅人的描述,他的这位朋友其实并不算富裕,很早的时候是因为某场水灾,才和家里人一起逃到了另一个行政区的城市。而他的这位朋友能遇到城中富人家的那个孩子,也是纯属偶然。

或者说,最初就只是放学路上的一次擦肩而过罢了。

那天临近圣诞节,沿街商店的橱窗都挂出了节日促销的宣传海报。空中飘着小雪,路人的人和往常一样多,灰色头发的少年把课本塞进书包,拉了拉帽檐,就和其他同学一样,慢悠悠地晃出教学楼,朝着市中心的商业街走去。黑乎乎的雪泥堆积在栅栏井盖附近,没人清扫,他熟练地穿过某幢楼房背后的小巷,打算前往零售商店买点临期面包带回家,却没想到刚走进拐角处,就碰到了几个隔壁街区的小混混。

四周,乳白色的蒸汽从窗户的缝隙中徐徐溢出,混杂着油烟,像是巨大的野兽,从口腔深处喷涌起腐烂的气息。他们正堵着一个黑色头发的小少爷,完全没注意到旁边路过的少年。少年看上去也没有太多兴趣,双手揣着口袋,保持着微笑,飞快地跨过水洼,单薄的身影就迅速消失在下一个转角的阴影之中。

直到尖锐的警笛声骤然响起,藏着老鼠的巷子在经历了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之后,就只剩下了黑发小少爷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垃圾箱旁边。

当然,和所有俗套的故事情节相同,警笛是旅人的那个朋友拉响的,用的也只是随身携带的防狼警报器。说实话,这种小聪明根本不值得吹嘘,他只是单纯看不惯角落里发生的那些腌臜事情而已。至于为什么会随身带这种东西,他不想解释,也懒得去解释。

后来,可能是某种吸引力法则在作祟,这位灰色头发的朋友意外发现,自己普通的生活,竟然开始不断地和那个黑色头发的小少爷发生碰撞,产生重合。简单点来说,就是在上学或者回家路上,他都会不经意地发现那个气质内敛的身影,虽然很久以后他才知道,原来两人几年来都是走过同一条道路。

总而言之,天差地别的两个人虽然住处不一样,学校也不相同,但他们偏偏有一段路程是重叠的。这让灰色头发的少年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有时便会故意制造出一点点偶遇搭话的机会。等时间长了,两个人自然而然就成为了同行的伴侣,每天在约定的路口等待对方,一起买早餐,然后在最后一个路口分别,放学后再在最后一个路口重逢,慢腾腾回到第一个路口才挥手分别。

而在这段相互陪伴的过程中,少年才知晓,黑发的小少爷虽然出身于上层名流家庭,却是个私生子,即便未来有一天,他在家中被一杯毒酒毒死,那些人也不会分出更多的目光。

可以说,这个喜欢穿白衣服的少年从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这起源于一个秘密,少年从来没有告诉过其他人,其实自己家以前也算得上是殷实的中产阶级,只不过家中长辈中途迷信了某个说不上名字的宗教,把所有钱都捐了出去,之后甚至还想把他献给教派首领,祈求那个自称神之子的家伙,能够降下神迹,平息洪水带来的灾祸。

于是两人之间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就和电影里所有完美搭档一样。灰色头发的少年会依靠自己丰富的经验,主动保护有钱的小少爷不被路上的小混混骚扰,而黑发少年也会主动承包两人早餐还有零食的费用。等到了放假以后,他们还经常约好去书店看看绘本,或者到电影院消磨时光。学生时期友谊的升温如此纯粹简单,有一年的圣诞节,为了纪念两人成为朋友三周年,小少爷还偷偷寄给对方一个马克杯作为礼物,杯身上印着的,是特别定制的蓝色海浪图案。

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次圣诞节礼物的寄送,使灰发少年的家人知道了小少爷的存在。需要不断供奉金钱的长辈们暗地里动起了歪心思,利用两人间的信任,绑来黑发的小少爷,然后向小少爷他们家勒索一千万的赎金。

结果可想而知,那家富人压根就没有理睬,还友情附赠了一通报警电话。

这就惹恼了绑匪,他们扬言要撕票。少年察觉到不对,便立刻提前了自己逃离家族的计划,带上行李,骑着摩托车突破夜色,沿着两人每天重复的道路,向前轰鸣而去。也就在那个夜晚,两个少年紧紧靠在一起,沉浸在冰冷的烈风之中,注视着身边熟悉的高楼大厦,才猛然发觉,往日习惯用双脚丈量的街道,经过车轮的碾压,竟然显得如此短促和渺小。

深夜的街区空空荡荡,除了远方地平线上的几处灯火,就剩下永恒陪伴的星星与明月。摩托车发出的疯狂噪音盖过呼吸的律动,惊醒了沿路的吠犬,黑色头发的小少爷坐在后座,双手抓住少年飘扬的衣角,才让自己不会跌进背后的黑暗深渊。

他能感受到,不同的体温相互交织,酣畅淋漓的激情如同一道闪电,贯穿二人的灵魂。尽管旅途终会结束,但倒映星光的眼眸中,路口指挥交通的红绿灯依然变得不再重要。身处那种不平常的夜晚,重要的就只有他们两个人,或者说,重要的就只有浮出水面后,呼吸到的第一口新鲜空气而已。

随着刹车声的响起,最后一个路口近在眼前。那一刻,他们明明在逃跑,但他们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就好像自己刚刚解放了全世界。

06

“后来呢?”

松软的雪地留下了两串并排的脚印。不远处,修修补补好几年的小破屋正披着苍茫的雪色,迎接天光的垂怜。无人区的雪地里一片寂静,两个年轻人像是迷路的企鹅,摇摇晃晃地走到山坡下的冻湖边,靴子和裤腿都沾满了雪屑,不知不觉间在皮肤上掀起阵阵荒凉的寒意。

而与四周寒冷的环境相反,胸腔内的热气正在滚滚而升。不知道名字的青年虽然看上去弱不禁风,但他举起冰镐,在湖面上砸敲洞口的认真模样,丝毫不输给任何野外生存专家。消魂扛着渔具站在岸边,不禁饶有兴趣地盯着黑发青年眼角倒映的光亮,并且等对方讲完故事,才卸下工具,意犹未尽地追问最后的结局。

那个人却顿了顿,回过头看了眼消魂,波澜不惊的脸上掠过一丝感慨。

“后来两个人还是和以前一样,在最后一个路口分开了。那个小少爷安全回到了家,警察逮捕了绑匪,我的那个朋友也离开了城市。”

俗套的故事以几句干瘪的陈述作为结尾,就像是口中呵出的雾气,突然让人产生一种虚无缥缈的错觉。黑发年轻人的声音并不洪亮,消魂伸手扫开身边石墩上的浮雪,放下工具包,即使内容听得不是非常清楚,惆怅的心理感受也依然经过语言的链接,传递至他的灵魂深处。

他忍不住叹了口气,忽略掉故事叙述时可疑的视角转变,便若有所思地爬上石墩,并盘腿坐了下来。之后他从羽绒外套的口袋里摸出一块坑坑洼洼的木料,低下头,用雕刻刀慢腾腾地打磨着边角。而不远处,在冰面上勤勤恳恳劳动的年轻人见身边忽然没了动静,忍不住停下手头的动作,投出好奇的目光,毕竟过去几天里,他经常在桌子上看到那把钝了的雕刻刀,却不知道究竟有什么用途。

“你在做什么?”

湖面上,黑头发的青年拔高了音量,语速也放缓了许多。消魂听闻,扇动一下眼睫,将木块举到眼前,端详了片刻,最终垂下头颅,冲着自己笨拙的雕刻技术,露出了无奈的苦笑。

“原本想雕一个美人鱼的,结果失败了呢。”

灰白的发丝擦过耳尖,消魂有点沮丧地托着下巴,摩挲起被削成香蕉形状的木头,香槟黄的眼睛里满满都是不甘。在这个地方独自生活了那么久,又制作修理过那么多东西,他自认为能够胜任工艺品加工这个精细的行当,结果没成想还是栽到了这个上面。他立刻收起残次品,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咳嗽了两声,接着就在对方的凝视中滑下石墩,打理起身边捕鱼的工具。

这一切都自然而然地发生了,反倒是年轻旅人愣了愣,白皙的脸上挂出错愕的神情,仿佛没想明白那人为什么要雕美人鱼。然而没过多久,他便笑了起来,应该是看懂了什么,眉眼之间填满了夜晚星空独有的银河烂漫。

于是,冰镐的尖端砸入冰面,无数条裂缝就在闷响声里汇聚成蛛网的形状,从鞋底开始无限向外扩散。黑发的年轻人喘了口气,扶着手柄,暂时停歇下来,但又没有出声安慰,仅站在原地,就像等待来自远方的信件,安静地观望着消魂的假装忙碌。

而就在那一刹那,湖面上单薄的身影定格于天地之间,无论白色的大雪再怎么广阔无垠,都无法抹消那点黑色的存在。微微的风吹起他肩头的围巾,宛如一缕云烟,消魂挑出一柄鱼竿,刚刚回过头,便顺着围巾的尾摆,恰好撞见那人飞扬黑发下那丝清爽的笑意。

说起来真的很神奇,那个笑容就好像从故事书里走出来的一样,带着几分不太真实的感觉。萧条的无人区内,漫无边际的白雪掩埋着冬季的寒冷,胸腔下灼热的心跳却猛地颤动了一秒,消魂握紧工具,下意识地往黑发年轻人那边跑了几步,却没料到,在他的左脚刚刚踏上湖面的同时,他冻僵的耳朵就听到了周围的一阵巨大轰鸣,仿佛是发动了几百辆摩托车,要奔去月球。

是冻湖的冰面裂开了。

天摇地动之间,光滑的冰层瞬间崩溃成无数块不规则的形状。清澈的湖水破开冰块,掀起白色的波涛,这么多年来消魂从来没见过这种情况,也来不及思考对策,整个人就从裂缝中直接摔进水里,灌了满肚子的凉水。

很快,水流晃动的声音便冲走了世间的喧嚣。发丝凌乱地随波逐流,水下静谧的光华则泛动在眼前,浮起记忆深处那些熟悉而又陌生的画面。消魂展开双臂,看不清楚水面下的世界究竟如何光怪陆离,只能感觉到自己的衣角正如同二十一克的灵魂,向上轻盈地飘去,而身体却像是受到某种未知力量的召唤,迅速向更深处坠落。

他不禁张开口,让解冻的湖水无声地渗透自己的身体。但他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口袋里的那块木雕正顺着水流,漂往湖底未知的深渊。

因为他正透过潋滟的水光,望穿眼睫上挂满的气泡,并在深蓝色的寂静里,紧紧握住了湖底黑发青年向他伸出的那只手。

07

北境的无人区有一个传说。

传说中,如果你能在那里找到美人鱼,就能获得神灵的祝福,找回一段纯粹美好的感情。

开始的时候很多人都不信,甚至对此嗤之以鼻。直到一对青年从那里回来,在社交平台上写下了他们的故事,名不见经传的无人区就忽然火了起来,也不知道到底是因为那个传说,还是因为那两个收获祝福的年轻人。

总而言之,后来的好几年里,很多人开始将那个苦寒之地定为旅行的最终目的地,其中不乏追求浪漫与惊险的小情侣们。他们背着装备,走在那片曾经鲜有人迹的雪地上,追寻那个传说,尽管绝大部分人最后都一无所获,他们还是愿意相信祝福是真的。

不过也有一小部分人,在无人区找到了一片没有结冰的澄澈湖泊,湖泊旁还有一个破旧的小木屋,屋子里堆满了杂七杂八的玩意儿,还挺有生活气息。回来的人都说,如果谁不幸迷了路或者丢了装备物资,只要能找到那儿,就可以重新燃起生活的希望。

再后来,那间小破屋据说被改造成私人住宅,是个有阁楼的小房子,木头做的,安静而又明亮。房子的主人是两个年轻人,平时就生活在湖边,人们一开始有点担心他们会禁止旁人靠近,但渐渐地就有游客发现,无论是前去问路还是求助,他们都会点好火炉,泡好香气袭人的热茶,招待每一位旅人。

只是真要说不满的话,可能就是每个受到招待客人,都会被房屋主人强行赠送一个小木雕。至于形状嘛,有点像只烂香蕉,反正每一个拿到礼物的人都是这么认为的。

除此之外,就再无其它。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