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魂忽然地抬起头。
准确来说是高高地仰起了头,这动作就像是面皮包裹下仰望星空的沙丁鱼,凸出眼眶的眼珠圆溜溜地凝视着洋溢着胡椒与洋葱味的干涸世界,或者是头顶年久失修的灰白色吊顶。
但是比起那些死不瞑目的沙丁鱼,他还算幸运,至少同样是张开口,他的肺部还能收缩舒张,勉强呼吸到新风系统过滤后的甜美空气。
浴缸里的水温柔地漫过他的胸膛,律动出丝绸似的柔顺浪涛,微凉。平时用发油抹向脑后的发丝此刻终于被水湿透,湿漉漉地贴在额头和脸颊两侧,勾勒出青年人瘦削嶙峋的面部轮廓。而那道盘踞在两眼之间的伤疤暂时失去了绷带的遮掩,明明已经年代久远,却比初入舞会的少女还要羞涩,深深地躲藏到一缕一缕的黑色头发之后。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手,指腹细细地摩挲蔓延至鬓角的伤口。那里的皮肤明显比其它地方白皙许多,也粗糙许多,它微微凹陷,犹如高原地区的大裂谷,谷底是被人们命名为骨头的白色石块。
「当你缓缓,缓缓地坠落至湖底……」
头顶未干的清水正淌过那道沟壑,缓缓向下滴落。或许这个时候用滴落这个词实在是不符合记忆中峡谷瀑布的盛况。尖锐的壁石冲破瀑水,扬起飞沫的疼痛早已消散在时间的长河里,如今剩下的,只有水流迟缓覆盖面庞的温情脉脉。
格外温暖。
「你的记忆就会慢慢,慢慢地浮出水面……」
流水轻柔的触感让醒魂想起自己曾经有一位故人。
他失去视力的十年中,那位故人的容貌已经被人生道路上的坎坎坷坷磨砺得鲜血淋漓,可是那人身上的白色长袍却如同白玫瑰,深深地扎根在了心底。黑暗的年华里,他回想过最多的画面,就是过去的某一个晴天,故人站立于悬崖边上,凌厉的高风猎猎地卷起袍角,仿佛是一对雪白的翅膀,恣意地舒展开来。而那清瘦的身躯,在羽翼的环绕下,也要凌空而起,轻盈地踏上苍穹的轨迹。
自己的故人应该是一位微笑的天使——醒魂一直是这么觉着的。
胸膛起伏,仍旧年轻的男人长长地叹出一口浊气,尽管还并不明晰这股莫名的哀愁是不是屋外的落叶凋零的季节所带来的。但他也不想再费力地去探寻答案,只是倚靠着光滑的瓷砖,放纵自己的肉体渐渐沉入寂静的水面,如同绚烂烟花下泰坦尼克号的湮灭,既没有在无垠汪洋中翻腾起惊涛骇浪,也没有心甘情愿地收敛所有腐朽的气息,不留下任意一道波纹。
浴缸里,修长的身体婴儿般地蜷缩起来,回归到最原始的姿态,柔软的液体涌动着湿润的水雾,攀升到鼻尖,完全盖住了空气流动的通道。醒魂很自然地抿紧嘴唇,同时屏住呼吸,静静地聆听水的声音。
说起来,在水中憋气是每一个学过游泳的人的必修课。醒魂依稀记得过去的一段时光里,自己也曾找斩魂去学习游泳,斩魂那个五大三粗的家伙虽然长着一副恶人的容貌,却意外是个耐心的好老师。而每次,当他笨拙地浮在泳池的水面上,那位故人却总是托着脸颊蹲在池水边缘,满脸笑容地注视着他,以及他四周细碎的水波。
「这个时候,你就会发觉那个前所未有的完美的世界。」
故人从未下过水,醒魂也从未强求过。因为他知道,故人在成为鬼神之前,是被活生生推入深河中溺亡的。
或许对于普通人类来说,生和死是一个永远无法窥探的秘密,他们知道万物有生之时,万物也有尽之日,可是生前死后究竟是什么,除了满心的好奇就再也没有其它的有效记录可以考证。但对于鬼神而言,死亡却只是一个奇妙的暂停键,他们正处于死后的世界之中,生和死之间的间隙在记忆里短暂而又明晰。
耳后的发丝漂浮在水面上,醒魂又向下沉了几厘米,悠悠的水浪漫至鼻梁那里,眼睫甚至可以感受到另一种介质传递过来的温度。
比如醒魂自己,他就仍然记得那个纸醉金迷的夜晚,混合着酒香的毒药是如何淹没喉管,一寸寸地腐蚀透明的氧气,然后勒紧灵魂生的律动。
最后,毙命。
或许故人说的没错,比起毒杀,溺亡总是更加温柔。有时候,在教会的白鸽的羽翼下,那个人会抱着他巨大的镰斧,坐在桥头,赤裸的双脚,有意无意地撩拨着波光粼粼的水面。他会说一些过去的记忆,会说一些第三区的风俗,会说一些奇闻异事,偶尔,也会提到他溺亡时,所拥抱住的那个完美的世界。
醒魂也曾疑问过,怎样才判定世界是否是完美无缺的?可故人只低下头,深深地凝视着水面,犹如凝视着深渊。
那个深渊,就是水面之下的完美世界。
「所以,就此温柔地沉溺下去吧。」
热腾腾的水雾挂满窗棱框住的玻璃,内外的世界都被模糊成捉摸不透的剪影。苍白的皮肤下,久违的热血凝固在消逝的氧气中,醒魂躺在湖底,颤抖了下眼睫,最终让水浪渐渐没过头顶,然后在这片安宁和静谧里,与漆黑的发丝同样漂浮起来的,是被困在肉体中残破的灵魂。
只是这次,波光潋滟的水色包裹住他张开的双眼。并且在拨开令人眩晕的泡沫之后,发现了广袤天地下,他再也见不到的天使的笑颜。
「直至永恒。」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