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的第七区属于中高纬度地区,秋冬季节风很大,这是休加过去人生几十年对于那片土地的唯一印象。

直到他遇到了那个人。

说起来,休加其实并不清楚那个人的名字,只是因为温泉节的时候偶然见到过,所以知道那是位个子很高的大家伙,顶着满头张扬的金发,还喜欢穿那种大开领的衣服,好展示自己饱满的胸肌。当时那家伙正站在一家售卖手工编织围巾的小摊边,与老板谈笑风生,不知道在聊些什么,但那爽朗的笑声和自信的姿态却像是火焰所散发出的光与热,霸道地吸引着周围所有人的注意。

参加温泉节的游客很多,休加咬着苹果糖,从他身边走过,淡淡的烟草味便顺着空气流动的轨迹,融化在糖果的软腻之中。不同于普通的香烟,那种又苦又甜的独特风味就像是隔壁咖啡店新调配的饮品,令他微微眯起眼睛,品味了片刻之后,才飞快地嚼碎口中的糖块,试图用自己更加喜欢的口味盖过烟草的侵袭。

他啊,终究还是讨厌那些无法直接刺激大脑产生愉快心情的东西。

所以最开始,他对那个男人并没有太过留意,只当是平常的过客,随手就将那段记忆丢出脑外。但令他没想到的是,在抛弃了具体形象载体之后,那截气味竟像是森林清晨缭绕于树冠的迷雾,在他的感官中留下湿漉漉的印记,一不留心就会滴下一滴,渗入灵魂的沼泽地中,悄无声息。

因此休加第二次遇到那个男人时,就立刻认出了他。那是在半天后的一家小酒馆,记忆里,只有一层楼的店面远离热闹的节日观光人流,安静地伫立于商业街的尽头,孤僻而又古怪。所有酒徒都挤在房屋中央的吧台前,熙熙攘攘的,木凳嘎吱声、说话声、酒味、香烟味以及壁炉里燃烧的木柴味都粗糙地混合在一起,从不讲究什么配方比例,发酵出来的结果也是令人昏昏沉沉,头晕转向。

休加就这么独自趴在吧台的角落里,慵懒的视线经过墨镜的过滤,只剩下幽灵般飘忽不定的游移。

实话实说,他本不喜欢凑这种热闹。他虽出身贵族家庭,但天性叛逆,对于他来说,比起单纯享乐,他更喜欢去调戏那些看上去一本正经的家伙们,或者说去挑战那些看上去坚不可摧的权威。饮酒这种麻痹自我的活动让他提不起干劲,奈何这家店提供的酒后无限供应甜品又实在是过于诱人,让他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忍不住动用保养刀具后剩下的零花钱去买了一杯普通啤酒,然后开启疯狂蹭吃模式。

而那个晚上,拥挤狭小的酒馆里,就在休加拍了拍肚皮,打了个满足的饱嗝后,大门后的黄铜铃铛突然晃动了两下,在鼎沸人声中摇起弱弱的铃音。与此同时,那股与众不同的香烟味灌入室内浑浊的空气,休加低下头,鼻梁上的太阳镜顺势向下滑了滑,他就看到白天的那个金发男人大大咧咧地走进酒馆,然后打了个响指,熟练地要了杯烈性伏特加。

那一刻,紫黑色的衣摆在身后飞起恣意妄为的风浪,周围的客人见到他就像是见到了老熟人,纷纷凑近打了招呼,房间里说话的声音顿时变得更加嘈杂。他也像是早已习惯,抬手将额前垂落的发丝捋向脑后,接着便有说有笑地坐在中央的位置上,任凭暖黄色的烛光落在发丝之间,泛动起耀眼的金波。

休加藏在暗处,不禁懒洋洋地挑起眉。然而或许是酒精的作用,他听不清人群是怎么称呼那个男人,只模模糊糊听到一段类似于Flame的音节。

Flame,是火焰,是激情,是燃烧,是爆发。

不知道为什么,即使凭着直觉,休加也依然觉得这个词十分合适那人。那时,吊灯下黑色的影子重重叠叠,男人坐在其中,腰背挺直,发丝下的海蓝色眼眸则被酒精微醺,倒映出炉火焰尖热烈的摇摆。四周人们借着酒劲叽叽喳喳,手舞足蹈,他就扬起嘴角,自如地流转于各种话题之间,仅仅依靠桀骜不驯的笑容就轻松捕获众人的倾心,让人觉得这里不是破旧的街边小酒馆,而是贵族们聊天说地的宴会舞池。

那种自信不隐含丝毫上流社会的傲慢。休加托着下巴,看到那人单手掏出打火机,然后潇洒地点燃双指间的香烟,吞吐出袅袅白烟,突然就在想,倘若让这团烈火熄灭的话,会得到什么呢?

幽幽的冷光在紫色的眼瞳中迅速扩散开来,休加推了推太阳镜,嘴角翘起的笑意里顿时浮现出一抹不怀好意的愉悦。

众所周知,温泉节是第七区冬季的传统,持续了几十年,现如今已经沾染上商业旅游的性质,除了常规的温泉假日,还配套了各种冬季运动,其中就包括冬季温泉乡飞行器大赛。所以当休加听到有人向那个男人讨论明天飞行器的装配时,他便立即举起手,向老板讨要了一杯白兰地送到那人的手边,且在对方投来询问目光的同时,懒洋洋地挥了挥手,提出了飞行器比赛中的竞速挑战。

于是刹那间,整座小酒馆都陷入诡异的安静当中,似乎没有人理解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但这种寂静又仅仅持续了两秒,潮水般的笑声便在这群酒鬼中汹涌澎湃起来,并以开天辟地般的气势冲向坐在角落里的休加,嘲笑他的无知和狂妄。

而被笑声包裹的金发男人也不以为然地笑了笑,然后他把那杯白兰地当做烟灰缸,弹了弹烟灰,就朝着休加的方向前倾身子,一字一顿地做出了答复。

我,拒,绝。

浓烈的酒气喷洒在呼吸间,与烟草味糅合成猛烈的毒药。休加摊开手耸了耸肩,道出一声惋惜,酒馆内便恢复到往日快活的气氛之中,好像刚刚的小插曲根本不存在一样。

但休加明白,这都已经不再重要。因为比起全国性的专业飞行器对抗大赛,温泉节的比赛体现更多的是娱乐性和参与性。任何人都可以参加,甚至在比赛开始前一分钟报名都可以,起点处更是有许多飞行器厂商提供租赁服务,完全不用担心自己没有飞行器而无法参赛。所以第二天清晨,他就晃悠到租赁点,凭借自己参加专业飞行器大赛的经验,挑了一架鹰隼型飞行器,又购入了推进器等零部件,自己动手做了简单的改装。

这对于曾经对抗赛的冠军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冬季的风尘生冷地吹过眼睫,刮起北方的干涩。等到比赛时间近了,休加便笑呵呵地坐在飞行器上,看着面前犹如参加马拉松比赛般拥挤的参赛者,半晌,才从容地拉下防风镜,什么话也没有多说。那时,举办方广播的声音重复于耳侧,他排在队伍的后边,掏了掏耳朵,没有关心那些枯燥的安全提示,反而远远盯住前排灿烂的金发,看它如同火焰,在黑压压的人群里浮跃着骄傲的弧度,就不由地扯起嘴角,哼唱起轻快的旋律。

接着他几乎同时踩下油门与刹车,发动机巨大的轰鸣声伴随着机身的抖动,瞬间响彻天际。

在寒冷的冬天追寻火焰的温度,就像是灯泡边的飞蛾扑火,只动用本能便可。临时摘下太阳镜的休加不再掩藏眼瞳中的凌厉,只等待发令枪的一声号令,望见那抹身影光线般飞速地冲出众人的环绕,便立刻松开刹车踏板,毫无顾忌地撞过前方的所有阻碍,笔直地追了过去。

顷刻间,发丝被刮向脑后,透明的气流则如同刀子割在脸颊上,隐隐作痛。大部分抱着休闲观光心态的参赛者很快就被抛到了身后,造成的损失和叫骂也成了虚无缥缈的游云,被模糊的嗤笑声淹没。在近千名报名者中,只有为数不多的十来架飞行器迅速占领了领跑位置,冲破云天,休加便身处其中。从比赛开始到现在没过几秒,肾上腺素激发的快感便刺激起心脏的跳动,让他俯低身子,犹如白色荒原中觅食的孤狼,一跃而起,直接冲到第一的位置,与那个金发的男人齐头并进。

几百米的高空中没有通讯装备,加上机器的轰鸣,即使间隔不远,也很难听清对方正常说话的声音。前方的路没有山脉和建筑的阻挡,休加就肆无忌惮地转过头,笑嘻嘻地冲着男人打了个招呼。而对方愣了愣,随后缓缓地认出了他,海蓝色的眼眸便在那一瞬间立刻摆脱了宿醉所带来的倦意,闪过明显的惊讶,似乎没想到自己会在这次的赛场上真的遇到了昨天酒馆里嬉皮笑脸的疯子。

嗨,让我们看看谁先到达终点?

于是那边,休加松开手柄,迎着烈风,用手语比划出第二次竞速邀请。然而对此嚣张的态度,金发的男人却是挑起眉,不屑地笑了起来,随后伸出中指,对着休加竖起国际友好手势,看上去一点也不想理睬陌生人的挑衅。

但事实证明,猎物是否上钩,并不在于猎食者的嘶吼是否嘹亮,而在于猎物的潜意识是否产生了细微的动摇。所以,就在休加的双手重新落回手柄的那一刹那,金发男人抓住机会,赶紧将油门踏板死踩到底,旁边人的眼睛只捕捉到一抹光影的晃动,飞行器呼啸的噪音便已经远远离去,唯独留下身姿矫健的背影在第二名的视野当中,掀起推进器燃料所迸发出的充沛热量。

他驾驶的飞行器经过精细的改装,除了增添哑光质感的外装喷涂,还更换了军用级别的发动机和动力传送管道,只不过可能为了耍帅,一部分改装并没有要好地包裹在防冲撞外壳的保护之下。休加一边盯着远处白茫茫天空中的一点深色,一边听着自己飞行器引擎的声响,估摸了下机器极限运行的峰值与可持续时间,便吹了声口哨,像赌场里不要命的赌徒,义无反顾地踩下油门,直接冲向对方飞行器侧翼的备用引擎。

卧槽,你疯啦?

很快,随着一阵猛烈的颠簸,金属相互挤压变形的尖锐声响瞬间炸裂于耳畔。火花在黑烟里不停地跳跃,金发男人旋即下意识地抓紧晃动倾斜的飞行器,远离休加,然后张开口,有些恼怒地扭头啧了声身侧那个肆无忌惮的混蛋。与此同时,强风顺势灌入口腔,把他的声音重新倒呛回肺腑之中,凉透了血肉,海蓝色的眼瞳里也随之激荡起层层叠叠的浪涛,吞没原本轻松愉快的美好心情。

高空中,风声猎猎,衣服的褶皱贴着皮肤,根据关节的转动改变着各自的形态。见到对方终于认真起来的模样,休加不禁满意地笑了起来,完全没把他的生气放在心上,甚至还觉得挺有趣,就像是第一次看到蜡烛上燃烧的火苗被风吹得摇摇欲坠的小孩,靛紫色的眼睛里流转起明亮的锋芒。

如果另一个引擎也坏掉的话,可是会掉下去的哦。

黑色的发丝拂过鬓角,阴谋得逞后的坏笑便自然而然地挂在休加的脸上。虽然他知道,自己飞行器的前端已经严重变形,但幸好这个型号的飞行器并没有把重要部件堆积在那里,倒是金发男人自己改装的那架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他瞥了眼裂了缝的金属管道,再次飞快地比划出一句听上去不怎么友好的提醒,可对方只是冷淡地分去一缕余光,就调转行驶的方向,以牙还牙地撞向休加那台鹰隼型飞行器最脆弱的尾翼。

想来如果有人全程记录了此次比赛的精彩瞬间,那么他就会惊讶地发现,从最开始就保持着第一和第二位置的两名驾驶员,不知犯了什么毛病,竟然把飞行器开成了游乐园里的碰碰车,来来回回的,就差直接抬脚把对方踹下驾驶位,彻底霸占领跑的光荣席位。

而休加也不得不承认,之前自己虽然听说过金发男人曾蝉联温泉节飞行器比赛的冠军,可他没想到在这种对抗性环节,那人竟然也能使出不俗的实力。

于是,经过将近半天的征途,终点线的显示屏终于在地平线上闪烁着五彩缤纷的光亮。观众席上的游客纷纷探出脑袋,好奇地打量着几乎平行的两台飞行器,不知道中途发生了什么,能造成如此大的磨损。四周广告商的喇叭则在寂静片刻之后,开始磕磕碰碰地播报修改好的文案,一边拐弯抹角地夸耀自己产品的质量,一边煽动起场地内紧张的气氛。

人们都在期待最终冠军的诞生,只有休加有点后悔自己为什么没有带上刚刚保养好的那两把心之友人,以至于不能直接上刀砍了身边那位强劲的竞争对手。不过冲刺阶段已经开始,他不得不加足了马力,随后扭过头,笑着审视了一下失去笑容的金发男人,就看到那双蓝色的眼睛里似乎被风吹起了星星点点的火苗,牢牢地框住终点的位置,正认真地燃烧着灼热的温度。

吹不灭的火,真的很有意思。

那一瞬间,畅快的心情溢上心头。休加仿佛想到了什么,设置好飞行器的固定速度与路径,便忍不住长长地呼出胸腔内淤积的浊气,然后松开双手,摘下护目镜,任凭冬风卷过发丝间的缝隙,翻腾起无尽的浪花。

终点就在不远处,名次却看上去并不那么容易区分开来。飞行器的飞行高度正在逐步向下调整,那边,打算求稳的金发男人好像也注意到他反常的举动,不由皱起眉,收敛平常放浪的性格,格外慎重地打量起身边的同行之人。但休加面对无声的质问丝毫不慌,只见他笑着站起身,修长的身影立于苍白的天空之中,仿佛下一秒就会被流云渗透身体,并随之坠向脚下幽深的峡谷。

然后,在最后的一百米距离中,休加纵身一跃,像是咬到猎物的野狼,直接扑向措手不及的金发男人。两人在半空中便顺着冲力的方向,结结实实地撞在一起,最终双双从飞行器上坠落下来,被游客们此起彼伏的惊呼所彻底掩埋。

之后怎么落地,怎么翻滚,都已经记不太清楚。休加就记得等到眼睛清醒地看到天上滑过的飞鸟,自己就正好躺在终点线上,呼吸之中全是那种又苦又甜的烟草气息。反正那时候意识混沌,周围又绕着一堆看热闹和不看热闹的闲人,他索性竖起耳朵,集中注意力,就听到旁边打火机开盖的声音突然响起,模模糊糊的,还有沾着血腥味的脏话。

Flame,是火焰,是激情,是燃烧,是爆发。

冰冷的天空单调到令人害怕。休加随即歪过头,看了眼同样躺在终点线上的金发男人,眨了眨眼,便也心满意足地从口袋里摸出一粒硬糖塞进嘴里,一边轻佻地笑着,一边慢慢地咀嚼起来。

Flame也是第七区里吹不灭的金色。

且仅此而已。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