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走了,今天中午11点半的飞机。”
突然,休加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既没有往日轻佻的句调,也没有过于沉重的悲叹。这句话平淡得就像是窗外的天空一样,无论过去多长时间,都依然高悬于人们的视野之中,以至于成为某种习以为常的存在,只要谈起,都是陈述。
而阿亚纳米意识到反常,是在这句话消失后的第五秒钟。那一刻,薄薄的阳光倾洒下来,一浪一浪地呼出初秋的热气,他停下笔,保持着原本的坐姿,目光凝视着桌上摊开的文献笔记,半晌才从相互勾连的手写字母中缠绕出来。然而钢笔笔尖已经在纸上洇出一滩不太规则的黑色圆点,有点刺眼,他只能偏过头,望向自己熟识的那个男人,紫罗兰色的眼眸里沾着些许不耐。
他并不喜欢别人打扰自己工作,总觉得是对私人时间和空间的一种冒犯。
可惜的是,这个与他朝夕相处的室友却极为擅长打碎漫长的二十四小时,然后用胡乱的碎片冲撞着这个世界。他为此暗自苦恼了很久,但最后还是选择容忍了对方的玩闹,任凭这位看上去永远长不大的男人拉着自己闯进每一段细碎的时光,见证许许多多平凡的光景。
只是现在,这个大大咧咧的男人却倚靠在门框上,黑色的发丝跟随着歪头的角度,遮挡住额头,并在眉骨下方填满晦暗的阴翳。他长得又高又瘦,五官端正,虽然称不上浓颜系的帅哥,却是前段时间女孩子们都喜欢的痞帅类型,尤其是那双眼睛,眼尾微微向上挑,自带一丝狐狸似的狡黠感,如果不是因为天生弱视畏惧强光,从而整天吊儿郎当地戴着墨镜,那么阿亚纳米觉得他大学期间收到的表白信压根不会比自己少。
“你说什么?”
尽管早就听清楚了对方的话,但不知为何,阿亚纳米还是下意识地开口,说出了一句只能拖延时间的反问。与此同时,他笔直地凝望着黑发的男人,感到哪里不太对劲,之后才猛然发现,那总是挂着笑容的嘴角这次竟然变得沉默起来,如同垂入地底的深渊,看不清水面之下到底藏着怎样的尘沙。
此时休加穿着亨利衫,懒懒散散地站在阴影里,没了玩世不恭的洒脱,终于成了教授口中的正经人,可是正因为与往日截然不同的态度,他的浑身上下似乎被人生灌满了疲惫与凉意。而太阳的光照吝啬地停在他的脚上边只能照亮那双工装靴,更上面的地方,大片大片的阴影笼罩下来,那张深紫色的眼睛便只能透过镜片后那更加深邃的阴霾,无声打量着阿亚纳米每一个细小的动作。
“我申请退学了。有点……累了。”
等清楚地发觉银白色头发下那细微的波动,休加才慢腾腾地直起身子,陈述出另一个不容置疑的客观事实。不过他的声音很轻,语气很淡,阿亚纳米离他大概五六步的距离,依旧要借着风的流动,方能理解其中每个音节的具体含义。
这也就让他变得更加沉默。
记得从小到大,那个成天笑嘻嘻的家伙根本不太在乎学习成绩,上课时能趴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写作业时候也是随性发挥,边边角角的地方都能涂涂画画,如若不是每次考试都能保持前列的水平,老师们都要怀疑他是不是患有阅读障碍或者其它什么心理疾病。但是阿亚纳米知道,休加只是觉得整天待在室内看书写东西实在是太麻烦了——比起这个静止的活动,他更喜欢奔跑在绿茵场上,看着天,看着地,然后在流动的风中,简单且直接地看着这个世界的无限广阔。
休加·霍亨索伦,这个名字注定是自由自在的存在。
正因如此,十多年前高中的橄榄球联赛上,当宣布结束的电子哨声响起,阿亚纳米作为观众站在看台上,抬起头,第一眼就迎面看到了那抹跃动的身影。那时候周围人潮涌动,太阳是欢呼与喝彩的温度,风是热狗和啤酒混合的味道,极少摘下眼镜的少年正顶着烈日,大大方方地奔跑在球场上,轻薄的球衣随风猎猎,遮不住肌肉的线条,而晶莹剔透的汗水挂在额角,亮闪闪的,如同天上的流星,掉下来就成了青春时期最为宝贵的钻石。
从前阿亚纳米坐在教室里,曾经想象过甩掉懒散标签的休加会是什么样子。只是当他亲眼见到,才发觉竟然会如此鲜活。
像是一只小狗。
或许在别人眼里休加是一匹狼,或者一只狐狸,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阿亚纳米总觉得他就是一只小狗,无论发生什么都只会用那双紫色的眼睛注视着自己,即使是在橄榄球联赛的颁奖台上,隔着人山人海,他都能举着奖杯,第一时间跨过万水千山发现那抹银白色的身影,然后咧开嘴,露出他那招牌式的笑容。
之后每一天,阿亚纳米就愈发觉得他一天比一天亲近自己,而且有时候因为学习无意中忽略了对方,休加还会故意做出一些搞怪的行为,以博得他的关注。说实话,这种小孩子气的行为实在过于幼稚,也过于浅显,阿亚纳米只好假装不知道他的真实意图,配合地做出生气的样子,免得戳穿后的尴尬。不过似乎正因为这种相处模式渐渐成为了两人之间的习惯,当阿亚纳米知道对方放弃最擅长的体育运动,转而跟着自己考上哈佛大学心理学专业以后,没有过多惊讶,仅仅陪他看了最后一场橄榄球赛,便算是结束了这个小小的插曲。
然而现在,他说他累了。
所以阿亚纳米静止地坐在椅子上,侧过身,盯着那副熟悉的面孔,却发现不管自己怎么用力,都无法再次窥探到记忆中的灿烂笑容。这种不知情的情况下,搭在桌面上的手慢慢地收紧,就像是心中的思绪,缩成一团,自解不开。他忍不住张了张口,想询问究竟为何,但所有的声音又都局限在了这种想法之后,堵住他的喉咙,仅容一声毫无意义的感叹词溢出唇缝,不成腔调。
休加却耸耸肩,之后站直身子,不以为意地挠了挠后脑勺,有意避开阿亚纳米的视线。
“大概,我怎么都赶不上阿亚哥了吧,就连教授都说我不是学习的那块料。所以这么多年,我想是时候放弃了,去做点别的什么,要不然你总是要花时间照顾我的进度——没有我的话,上次那个课题应该能拿到小组赛第一名的。而且死缠烂打的话,阿亚哥你也会很苦恼的吧。”
只见他絮絮叨叨说了很久,突然在某个地方停了下来,紫色的眼睛深处同时添入几抔陈旧的悼念,如同年久剥落的墙皮,掉落后剩余的只能是赤裸裸的斑驳,以及发霉发馊的回忆。此时此刻,黑发男人不禁噤了声音,之后抿起嘴唇,与阿亚纳米一起陷入同样的沉默不语。只是他看上去挣扎得比较快,或者说对于自己的失语要有准备,所以没等对方回应,便转身回到自己的房间,忙忙碌碌地将收拾好的行李箱推了回来,期间虽然只花了不到一分钟,看上去却像是辛苦劳作了许久,就连平常的呼吸都加深了许多。
然而这次,阳光浅浅地向后退了几步,没能没过他的鞋尖,只将地毯上的纹路照出相互纠缠的模样。
于是那一刻,黑色的碎发在额头前摇摆不定。休加用膝盖抵住行李箱,箱子表面凹凸不平的纹路虽然增加了摩擦力,但也磕得骨头生疼。为此他忍不住轻轻地叹了口气,随后犹豫了半晌,就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收起自己的注意力,重新望向阿亚纳米,直到眼睫轻微颤动的那个瞬间,才轻飘飘地戳碎两人之间的那道用空气做成的阻隔,说出了一句本不该说出的话。
“阿亚哥,你……哪怕有一点……喜欢过我吗?”
窗外的树影婆娑,屋内零星琐碎的词语很难组成一个完整的句子。不知道是否是一个姿势僵持了太久,阿亚纳米只觉得自己全身的骨骼正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如同一栋被强行拆除的木屋,即将崩塌在他的面前。一种没由头的恐惧便在顷刻之间涌上头颅,产生潮汐般的嗡鸣,他同时也发现,随着自己沉默时间越来越长,休加嘴角扬起的哂笑就越来越明显。或许最后时刻,这个笑容就会成为一个膨胀的气球,然后砰的一声碎成满地的悲哀,可是阿亚纳米偏偏还是选择低下眼睫,以沉默作为最好的回答。
休加当然知道如今的不语究竟代表了怎样的内涵。所以趁着气温还没有到达最炽热的时候,他深深地吐出胸口的那抹浊气,接着调整了一下快要失去控制的面部肌肉,笑得如同往日那样无所畏惧。
“我是来道别的。再见,阿亚哥。”
倘若人生就是一趟列车,那么无论何时到站都不需要过多的挽留。休加推了推鼻梁上的太阳镜,告别的语气如树上的鸟鸣轻快而又明亮,假装以后还会重逢。阿亚纳米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个男人推着行李箱转过身,从他面前慢慢离开,直到公寓大门传来开锁落锁的尖锐声响,眼眸中的光才渐渐黯淡下来。桌上的笔记变得艰涩难懂,他头一次如此失神地抽离自己的精神,从学术领域踏入这个毫无技巧可言的真实世界。
风吹走了云,心底突然的沁出一点潮湿难以被秋日烘干,他不知道该怎样忍耐地与这份潮湿继续相处下去,正如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还能听到休加最后一句话的尾声。
为此,阿亚纳米不禁扶住额头,眉间多出几道无法忽视的褶皱,心中的郁结与烦闷通过血液流经全身,然后像病毒一样肆无忌惮地繁殖开来。他盯着桌上一堆堆的论文,觉得自己仿佛落进了一座山谷,不得不花费非常大的气力才攀爬了出来。当然也正因如此,有那么一瞬间他竟然觉得那个人走了就走了吧,自己一个人挺好的,毕竟即便世界孤立,所有人的人生也不会因此停滞不前,甚至会因为位置的空缺而流动得更快。
他是这么说服自己的。
于是他简单收拾了一下桌子,就继续按照原定的计划整理着下一个课题的资料,期间意识在漂浮,如同无根的树,或是淋下的雨,羁留在原地的只有机械性的动作,以及灌入脑内接着又无声漏掉的定义。恰逢时间接走曦光,耳畔,笔尖沙沙的声音摩挲着纸张,空调的扇叶有规律地摇动——房间里似乎变得太过安静,安静到呼吸都成了一种打扰,令人觉得心烦意乱、忐忑不安。
房间空了,心也就变得空空荡荡。阿亚纳米猛地回过头,发觉熟悉的那道身影确实不再躺在客厅的沙发上,一边叼着棒棒糖,一边笑意盎然地等候自己,那一刻,想要扔掷手中钢笔的冲动便突然聚集到手腕,凸出皮肤下那青色蜿蜒的血管。可他依然遏制住内心的狂热,没有血色的脸上几乎瞧不出任何情绪的波动。这正如以前休加揶揄的那样——他就像是高高在上的月亮,不显山不露水,整个人冷冰冰的,仿佛从未在尘世间行走过,却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月亮倾洒的寒光其实本身就来自于热烈的太阳。
深深的无力感瞬间包裹住银发男人的呼吸。他忍不住站起身,来回走动于这间只容纳两个人的公寓里,琢磨血肉之中的灵魂究竟为何震颤不已。可是家具不会说话,阿亚纳米眯起眼睛,踯躅半晌,心跳与之东奔西走,得到的却是一阵无法留下痕迹的空虚。
往日又是如何填补这块空洞的呢?
露台上,由海玻璃打磨做成的风铃左右晃动,发出断断续续的脆响。他定格在某一片地砖上,任凭视线穿越围栏,放向遥远的彼岸,就像是去年的夏末,两人站在帆船的甲板上,无所事事地迎接漫天的落霞。那时海风沾着湿气,浓烈的色彩流淌在他的脸上,干净的碎发随着浪涛荡过来又荡过去,即便墨镜也挡不住轻浮的笑意。与此同时,阿亚纳米扶着栏杆,仰起头便能望见海鸥三三两两地盘旋于头顶,尽管并不晕船,却也在颠簸之中感受到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流离之感。
期间,两人没有说任何一句话,单单任凭时间从指缝中流逝,平静得似乎要抵达世界的尽头,但又好像共同经历了人生的惊涛骇浪。
将近三十年的人生里,阿亚纳米从未如此放空自己,或者说是拥有他自己。而之后某一刻,等回过神来,他才发现休加不知不觉间与自己比肩而立,潇洒的头发被海风掠起,露出了眉骨下那双神采奕奕的眼瞳,与年少时相差无几。海洋上漂泊不定所带来的恐惧,在这一瞬间被消解与洋流之中,他不禁抿起嘴,慢腾腾地垂下视线,才发觉对方已经牢牢地握住自己的手,十指交握之间既有坚定的血液温暖,也有柔软的糖果甘甜。
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填补内心的空洞。
有的只是一起直视空洞的那个人。
如今房间外的树影沉了下去,楼与楼之间街道却是亮了起来。习以为常的东西很容易被忽略,露台之上,阿亚纳米伸出手,用指尖稳住了风铃的起伏,叮叮咚咚的声响便停在了夕阳消失的那个白昼,突兀地沉默下去。时间已经很迟了,浪费掉的时光被彻底浪费掉了,缠绵不尽的离别却还来得及成为另一种崭新的未来——他被这突如其来的想法吓了一跳,但又很快镇定下来,接着收回手,握紧手指,仿佛是抓住了什么重要的宝石,无法再放下。
于是来不及多加考量,他立刻选择离开公寓,开上车直奔向那座机场,引擎的轰鸣声顷刻间化为黑夜里的第一道光,照亮了向前奔驰的道路。此刻,阿亚纳米觉得自己的灵魂正憋着一口气,他必须拼命地向前奔跑,才能找到喷涌爆发的出口。而这个出口有人等候了很多年,他不清楚那个人是否还会在最后一天继续等待,只是但凡还存在一点几率,阿亚纳米都想把自己交给命运,尝试着牵连一下。
所以当他闯进候机楼,听到晚点的航班即将重新开始登机的时候,干渴的嗓子终于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与此同时,不远处,听到广播的黑发男人从座位上站起身,推着行李箱准备前往登机口,然而还没有踏出半步,便停下来,从口袋里掏出震动的手机,惊讶地看到手机屏幕上那格外熟悉的来电显示。
“喂?”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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