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re were three ravens sat on a tree,
They were as black as they might be.
The one of them said to his mate,
Where shall we our breakefast take?


离别是一捧粮食,经过时间的发酵,由清变浊,由浊回清,最后在不经意的时刻升华出幽幽的芳香。但也有可能只是孤独地暴露于空气的角落,被人遗忘,任由时间腐烂枝干与头颅,最后洒上一滴清泪,连一首挽歌都不曾留下。

弗拉乌就要离开了。

离开的那天树枝上站着三只乌鸦,漆黑的羽毛,还有圆鼓鼓的眼珠,却没有发出聒噪沙哑的鸣叫。它们都安分地擎着枝干,如同无意闯入庭院的孩童,好奇地张望着四周,既不打扰,也不轻易离去。泰德试着在附近撒上一些稻谷,乌鸦们却都不屑一顾,只是歪着脑袋,自顾自地啄了啄翅膀上的羽毛。

“那些可都是吃腐肉的乌鸦。”

修道院的大门内,圣若望旗上的白色十字架在一片鲜红中闪耀成明亮的光芒,弗拉乌走到少年身边,轻轻地瞥了一眼院子里的不速之客,金灿灿的发丝便顺着头颅仰起的弧度,稍微敛平了桀骜不驯的模样。那时候,锁子甲自肩头垂挂,与坚固的板甲相互摩擦,发出清脆的声响,泰德扭过头,注视着对方眉眼之中的自信与泰然,微微张开口想说点什么,但最终又只能把无声的话语统统吞回喉咙深处,任凭碧绿的眼眸缓缓荡漾起细微的涟漪。

金发的男人穿着银白色的铠甲,而那被玫瑰包围的八角十字铸造成荣耀的徽章,点缀在他腰间的剑鞘中央。黑色的披风掩盖住他那高大的身形,响应着乌尔班二世的号召,飘扬着猎猎的风声,可以说,这是少年第一次见到对方穿戴如此齐全的铠甲,他不禁失神地打量了片刻,随后才曲起手指,不轻不重地敲了敲那片坚固的胸甲。

“那以后在战场上见到这些乌鸦的话,记得跑快点,笨蛋主教。”

马厩里的战马急躁地跺着脚,在原地打了个响鼻。泰德抬起头,却像是没听到似的,认真地注视着自己身边这位身材高大的主教骑士,半晌,才突然地解下自己脖子上的十字架项链,然后踮起脚尖,试图将这份接受了天主洗礼的圣器赠挂到男人的身上。

说起来,这条项链是当初泰德被修道院收养的时候随身佩戴的,做工精细,就连耶稣被捆绑时的勒痕都清晰可见。这种工艺实属罕见,但可惜的是,没人知道它的来历,一位懂得珠宝首饰的修士研究了好几天,也没有准确说出出自谁手,只能连连感叹工匠娴熟的技艺以及虔诚的信仰。

于是之后就渐渐传出了这条项链其实经受过天主祝福的流言。

但这种流言说得多了,或许就真的能成为某种信念,至少少年在那一刻便是这么认为的。只见他举高了双臂,竭尽全力地抠动项链尾端的扣环,而弗拉乌微微愣了一下,随后立即弯下腰,迁就着对方的身高,直到金属链条的两端都如同天使的翅膀,稳稳地贴近颈部的皮肤,并随着呼吸的频率,摩挲出一丝丝温热的触感。

纤细的金属链条并不清凉,上面仍然保留着泰德的体温。不过泰德对此毫不知情,他只是站在那里,像是完成了一项艰难而又伟大的任务,不由地松了口气,身上的长袍也随着他舒展的肩膀,向地面倾泻出瀑布般的褶皱。

但弗拉乌笑了,顺便促狭地眨了眨眼睛,蓝紫色的眼眸瞬间溢出宠溺的流光。

“那就为我祈祷吧,臭小鬼。”


Downe in yonder greene field,
There lies a knight slain under his shield.
His hounds they lie downe at his feete,
So well they can their master keepe.


圣约翰骑士团要去往耶稣撒冷,守护每一位信徒的朝圣之路。

这一路都不会太平,也不知何时是归期,泰德自然是清楚的。而当初征召骑士的时候,他原本也想报名参加,但最后却因为年龄和身高的问题,被修道院院长给拦了下来。所以为了完成离别前的约定,每日申正经时,少年都会闭上双眼,借着星光的沐浴,一遍遍地为那个离去的男人献上无声的祈祷辞。有时候,等结束了赞美经,前往撰写室进行经典誊抄工作,以往总是以高效率著称的少年也会突然凝视起羊皮纸上湿润的墨痕,陷入一段无人知晓的失神当中,久久不能平息。

毕竟五年前,从修道院的大门口捡到重伤昏迷的男孩的人就是弗拉乌。当初,院里年长的修士几乎一致认为这个脏兮兮的孩子已经没有救了,除了那个金色头发的家伙,只有他无视了所有人的看法,强行把男孩塞进了修道院的高墙范围之内,为此修道院白白损失了一扇两百年的大门。

“这个臭小鬼我救定了。”

泰德后来从图书馆馆长那里听说了男人当年的豪言壮志,尽管在所有人看来,那一年弗拉乌其实还只是个没走出叛逆期的毛头小子。

不过说来也奇怪,或许项链真的具有祝福作用,原本几乎已经断气的男孩几周后竟然奇迹般重新睁开了双眼。对此,泰德并没有太多的印象,或者说他根本不记得自己怎么会昏迷在修道院门口的草坪上。他只记得自己醒来的时候,正躺在陌生的穹顶之下,一抹金灿灿的颜色混杂其中,如同巡视领地的狮子,不断地朝着自己逼近。说实话,那时泰德完全没来得及看清细节,便被吓了一跳,然后几乎下意识地向后退去,直到再也不能退的地步,这才拼着鱼死网破的心情,狠狠地咬住了那头狮子伸来的利爪。

结果嘛,当然就是弗拉乌右手中指的指甲盖附近永远留下了一弯浅浅的伤疤。

如今的撰写室内,狭窄的高窗抛来一束淡金色的阳光。褐色头发的少年坐在自己的书桌前,瘦削的肩膀独自撑起一片明媚的天空。离去之人的身影被锁进了梦土之上,曾经飞到枝头的三只乌鸦也早已不见踪影,可是那些黑色的羽毛却像是暴风雨之前的云影,徘徊在碧绿的瞳眸之中,不见离去。

而他手边展开的羊皮纸上,正是《申命记》中的那句“他若对你说我不愿意离开你,是因他爱你和你的家,且因在你那里很好。”

刹那间,几不可闻的叹息声飘浮在空气中,描摹出淡淡的惆怅。尽管修道院里的人都知道,泰德从前一直叫嚷着,说要从男人那里独立出去,可现在,真的到了分处两地的时刻,这个少年却像是回到五年以前的样子,独来独往的,时不时用他那警惕且敏感的视线打量着整个世界。院长为此也在晚祷的时候开导过几次,但收效甚微,以至于所有人都觉得,恐怕也只有弗拉乌能够揉揉他的脑袋,然后故意抖落几本违禁的书,才能让这个孩子重新恢复到往日活蹦乱跳的状态了。

虽然这种活蹦乱跳多少沾着一点不健康的怒气。

不过图书馆馆长听到大家的想法后,是真的在忏悔室里待了很久,最终才痛下决心地奔赴图书馆,准备制造出某位金发男人不慎遗落几本违禁书籍的证据。好在当天信使及时到来,拉住了这位满脸悲痛的馆长,并把一封信交给了泰德。


His haukes they flie so eagerly,
There’s no fowle dare come him nie.
Downe there comes a fallow doe,
As great with yong as she might goe.


信封上浇着印有修道院纹章的火漆,除此之外就是细密的沙尘。矮个子的少年拿着那封信,站在原地愣了一下,等看到角落里那龙飞凤舞的签名,随即扬起嘴角,微微地笑了起来。

清风之中缭绕着野草的香气,那抹笑意就在春天的阳光下,摇曳着朦胧的晨曦。

即使遥隔天涯,只要有一份念想,那都会是灵魂的一次相逢。衣袍的下摆轻轻飞起,泰德并不清楚,为什么以前弗拉乌想看他笑的时候,自己只能对着镜子,勉强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而现在,明明只是看到那抹熟悉的字迹,嘴角的肌肉便可以自然而然地牵拉出圆润的弧度,流淌出足以洗除尘埃的轻喜。

写信也是两人约定好的。

按照约定,每到一处地方就写下一封信,信的内容不必繁文缛节,也不用遵循那些严苛的行文规范和语法规则,只需想到哪儿就写到哪儿,或者直接抓一把当地的泥土塞进信封之中,也值得信件辗转多地所花费的昂贵时光。少年垂下眼睫,向馆长和信使表达了谢意,但没有立刻拆开信封,而是紧紧捏着薄薄的纸张,飞快地跑向了自己的寝室,就连野鹰都追赶不及。

此时不是休息时间,寝室只有他一个人。泰德大喘了一口气,随后才背靠着房门,在心脏的跳动声中取出信纸,飞快地浏览了起来。

来信的内容很简单。弗拉乌提到圣约翰骑士团已经到达君士坦丁堡,不久就要渡海前往小亚细亚,攻占塞尔柱突厥人的都城尼西亚。之后他又讲述了自己遇到的其他同伴,当然更多的内容则是对即将到来的战争的牢骚。泰德一直待在修道院内,只在地图上见过那些拗口的地名,并不理解这些地方究竟代表着什么,但他能看出来,信纸被反反复复折叠过很多次,上面的字迹也十分潦草,充满了汗水与尘土的腥味,应该是男人把纸片揣在怀里,趁着行军的间隙匆忙写成的。

于是当晚泰德就做了个漫长的梦。

梦里夕阳沉入海底,飞翔的雄鹰在他的面前掠过一抹剪影,接着便扇动风浪,倏然朝着地平线的位置长啸而去。那时周围空无一人,死一般的寂静堵住了世界的咽喉,少年茫然地站在修道院门口的草坪上,细软的野草便犹如冲刷崖壁的海浪,摩挲着他的脚踝。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停留在这里,也不知道自己即将去往何方,进入黄昏的修道院就是一座荒原,泰德失神了半晌,抬手摸了摸冰冷的石墙,最终还是扭过头,选择跟随着那只远去的鹰,一路向未知的地方走去。

只是这路上没有迷人的风景,也没有从农场归来的牧羊人,只有一成不变的杂草,不知不觉地野蛮生长到膝盖的高度。

后来走着走着,仅仅是一个眨眼的功夫,带路的老鹰突然融化在太阳的余光当中,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似的,一根羽毛也没有留下。泰德跟在后面,失去了向导,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到达了哪里,算是彻底迷失了方向。刹那间,天地宛如一座坟墓,刮起了压抑的长风。之后或许是为了给自己壮胆,少年攥着袖口,试着呼喊起弗拉乌的名字,可回应他的除了那一次比一次衰弱的回声,就是天边不断徘徊的血红色霞光。

从前男人承诺过,以后无论遇到什么困难,只要呼唤他的名字,他就一定会赶回来,与他共同面对。

然而他食言了。

浅浅的失落感顿时重叠在心间,泰德像是一只被反复抛弃的流浪猫,在草丛中迷茫地转了几圈,之后只能凭借着自己的直觉,义无反顾地奔向太阳会升起的东方。这不为别的,只是因为他觉得弗拉乌会在那里,觉得只要往那个方向追赶,总有一天能在道路的尽头,找回那抹火焰般明亮的金色。

没想到却又看到了那三只乌鸦。


She lift up his bloudy hed,
And kist his wounds that were so red.
She got him up upon her backe,
And carried him to earthen lake.


泰德离开了修道院,离开的时候好像喝了很多酒,醉醺醺的。

对于这次突发奇想的出行,他没有做出任何说明,同吃同住的修士们不明所以,自然想拦住这个瘦小的少年,但都没有成功。他们没人想到,这副身体竟然会爆发出如此惊人的力量,以至于随着轰隆一声巨响,修道院不得不再次失去了它那年仅八岁的大门。

闻讯而来的院长摇摇头,瞥了眼庭院里面面相觑的修士,最后无奈地叹了口气,让人把马厩里最好的那匹马牵给了泰德,顺便还赠送了一袋子干粮。满身酒气的少年随即握紧缰绳,没有多说什么,朝着院长鞠了一躬,便利落地翻身上马,像是在追赶时间似的,急匆匆地沿着城市中千千万万条道路,奔向那座他从来没有去过的耶路撒冷。

那一刻,盛夏的风吹扬起额前的褐色发丝,犹如细碎的光影,浮动在晴朗的天空之下。

泰德已经很久都没有收到弗拉乌的信了。

而最后一封信只有短短的一句话,说是“到了小亚细亚,坑里全是之前死去的民兵十字军”。当然除此之外,信纸的每一处角落还都挤满了深褐色的血迹以及黏糊糊的泥土,或者说,还有一颗心灰意冷的心脏。

马蹄落在草丛间狭窄的泥土路上,卷起迷蒙的沙尘,偶尔有几颗小石子被踢飞到路边,就像是被战争碾碎的头颅,胡乱地隐没于异国他乡。滚滚热浪扑面而来,焦灼在青涩的面庞上,似乎有意阻拦少年的前行,但他依然选择独自一人踏上这条不知名的征程,让无数陌生的城镇消失在自己的背后,却把乱麻般的不安藏进眉眼深处,只允许心中渺茫的希望化成几滴雨水,浅浅地安慰这片无人涉足的滩涂。

然而这段路程显然比梦中的探索更加困难枯燥。干粮很快就被消耗殆尽,泰德不得不依靠着男人曾经信中透露的信息,去寻找可能的水源和补给点。这就像是一场充满风险的寻宝游戏,任何寻宝者都会跌进沼泽,陷入泥潭,甚至夜晚也不得安宁,必须时刻警惕那些虎视眈眈的蚊虫和猛兽,即便偶尔遇到善良的路人,得到十字军已经占领圣城的最新消息,也不能放缓脚步,因为一旦精神松懈就有可能被来自地狱的梅菲斯特骗去万劫不复的深渊。

直到他踏进了一片幽深的密林。

那片密林广袤而又深邃,浓浓的绿荫遮蔽了天日,自己构成了一方不染俗尘的天地。蝉鸣连绵于耳畔,脚下遍地都是青苔与藤蔓,隔绝了夏季的酷热,而那三只熟悉的乌鸦就像是森林的主人,突兀地立于枝头,并且歪着脑袋打量这位年轻的闯入者,眼神中充满了不可置信。

但是没过多久,它们叫唤了两下,就扑打起翅膀,钻进了更深的地方。泰德如同敏锐的猎犬,没有犹豫,赶紧跟随它们拨开荆棘,便在一片波光粼粼的湖泊边发现了记忆中那抹耀眼的金色。

四周万籁俱静,弗拉乌正躺在湖边的绿地上,柔嫩的青草簇拥在身体周围,如同绿色的海洋,淹没了遍布伤痕的铠甲和罩袍。腰间的佩剑被丢弃在湖中,猩红的旗帜倒在灌木丛下,他像是熟睡了过去,闭着双眼,手里还握着那条带来奇迹的银白十字架项链。少年轻轻地走了过去,没有惊醒男人,倒是一只歇息的蝴蝶立刻从他的指尖腾跃而起,装作随风飘曳的花瓣,游荡在清澈透明的微风之中,洒下一路晶莹的鳞粉,犹如雨落。

他找到了他。

虽有三年没有相见,但男人和当年出发时相比,并没有什么两样。只见白皙的皮肤下,骨骼健朗的走向勾勒出蓬勃的英气,与蜿蜒的静脉血管一起,还原着心脏的吐纳。在这个地方,细碎斑驳的光影消融于眼睫之间,而那头张狂的金发,明明被盔甲压垮了几簇,可其余的发丝偏偏异常顽强地挺立起来,如同一只受到挑衅的刺猬,维护着某种莫须有的倔强。

泰德见状,不禁轻轻地笑了出来,然后找了个合适的位置俯下身子,在他的额头上落下祝福的亲吻。

而亲吻之中,是生命一无所有的冰凉。


She buried him before the prime,
She was dead herselfe ere even-song time.
God send every gentleman,
Such haukes, such hounds, and such a leman.


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有天主庇佑,那么就相信奇迹吧,相信那种伟大而又虚幻的故事吧。

弗拉乌缓缓地睁开眼睛,身边澄澈湖水所反射的阳光正好斜斜地洒落在眼尾周围,如同渐渐散去的迷雾,将万事万物的形状重新描摹出来。整个过程正像是创世纪的开篇,先是从混沌开始划分出光暗,再细分出昼夜年岁以及飞禽走兽,最后才定格出一个人,一个被神明赐予绿色眼眸的年轻人。

那个人浅浅地笑着,干净的笑容仿佛随时能够掉落出水滴般的钻石。

傍晚的霞光从天上烧到地面,在这座从未见过的森林里,三只乌鸦已经餍足地飞回自己的巢穴,等待着夜晚的降临。而火焰的温度重新渗透森林的枝叶,弗拉乌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四肢也用不上多少力气,他只能费力地眨了眨眼睛,然后勾起嘴角,艰难地冲着对方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哟,好久不见。”

男人抬起手,掌心十字架项链的链条就如山间的溪流那样,清凉地流淌开来,并从指缝中漏出一缕银光。趁着晚霞燃烧到湖畔之前,他打算把这件信物还给少年,也算是一种证明,但不料少年敛起眼睫,没有接受,反而紧紧握住了那只手,十指相连,让十字架在两个人的掌心印刻出彼此的灵魂。

顷刻间,轻微的惊讶掠过蓝紫色的眼瞳。弗拉乌仰望着天空,瞪大了双眼,随后便像是理解了什么似的,恢复到往日泰然自若的心境。他能感受到对方失而复得的颤抖,于是在扣紧手指之后,稍稍调用了下全身所剩无几的力量,就把那个少年拽进自己的怀中,闻到了褐色的发丝间四处弥漫的牛奶香气。

然后他就听到了少年闷闷的哭泣声。

什么神命合约,什么上帝的士兵,在这一刻统统变得不再重要。弗拉乌忍不住叹了口气,安慰地揉了揉少年的脑袋,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沉入绚烂的晚霞,在那一片苍茫的橙红色彩之中,寻觅到一丝来自未来的幻影。

一定会非常美好。


God send euery gentleman,
Such haukes, such hounds, and such a Leman.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