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古拉庄园的会客室位于一楼西翼的尽头,家具的白色与金色如同来自天上的月光与阳光,弥漫在正方形的空间内。整个房间宽敞且安静,中央铺有白色手工编织地毯,摆放着舒服的沙发和单人扶手椅,而南边香槟色的垂纱窗帘则微微遮挡落地窗的一角,如同晨间的湿雾,将柔软的阴影缓缓流淌进客人的眼睫之上。
泰德刚刚走进,就闻到了空气中淡淡的熏香气息。这种香气不太刺鼻,若有若无的,与阿亚纳米身上的香水味差不多属于同一类型,只不过男人的更偏清冷,而房间里的熏香似乎缭绕着某种花朵的淡香,染有一丝跨越时间和暴雨的幽远甜意。
“说起来,以前好像都没有听说过这位侯爵呢。真的是巴尔斯布鲁克家的人吗?”
浅色调的房间干净清爽,几乎与窗外的白雪融为一体,朦朦胧胧的,分不清具体的界限。引路的女仆很快就离开了,在那之后,会客室彻底只剩下黑鹰的同事们,于是轻松的氛围在沉默了两秒后,迅速回归到了众人之间。趁着大家熟悉环境的时间,休加率先大大咧咧地将自己的身体摔进会客室中央柔软的长沙发里,鼻梁上的太阳镜都因此往下滑落了几分。只见他裹着卡其色的风衣,发出舒服的一声轻叹,结实的布料在他的腿弯处堆起复杂的褶皱,而目光则追随着银发的男人,直到对方坐到壁炉对面的一张单人扶手椅上,他才咧开嘴呵呵地笑起来,然后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谈论起这座庄园的主人。
与此同时,挂在屋檐上的雪正在苍白地颤抖着。不同于霍普鲁克要塞,这里没有空咒系统调节室内温度,仆人们不知道是偷懒还是粗心大意,竟然没有提前点燃壁炉,备好柴火。冬天的寒意就这么渗过缝隙,以至于大家都没有选择脱掉外套,甚至连纽扣都不想解开。不过幸好会客室里的椅子足够多,可以选择远离窗户的位置,但泰德还是按照习惯,等所有人都落座后,才谨慎小心地坐在离大门最近的地方,以确保自己可以应对各种突发状况。
倒是卡兹拉基上校摸了摸下巴,随后站起身,绕着靠墙摆放的玻璃陈列柜走了一圈,视线就像是被灌进了胶水,黏在那些展览品上久久不肯离去。
“我之前听说这座庄园最初是皇室的猎宫伯格宫,夏季避暑用的。后来因为发生地震,皇室决定在别处修建新的猎宫,这里就被荒废了下来。想来能接手这座宫殿的,只会是巴尔斯布鲁克家的子嗣了。”
在黑鹰,除去阿亚纳米,学识最为渊博的就算是这位深棕色头发的上校,平时大家从外面的小摊子上淘来了什么古董,基本都会找他进行鉴定。但这一刻,就看他弯下腰,像是进入了博物馆的游客,一边回答着休加的提问,一边凑到玻璃边,仔细地观察着柜子里面摆放的瓷器与摆件,并时不时发出啧啧的赞叹。
“更何况皇室现在有不少旁系,除了纹章院的那些老家伙,估计没人能够认全,有一些不为人熟知的皇室成员也挺正常……不过有点出乎意料,没想到这里还保存着那么多拉古斯风格的艺术品。”
说着,卡兹拉基站定在一架陈放着红色托帕石首饰的柜子前,然后掏出粗呢大衣口袋里的便携式放大镜,迎着光亮查看起宝石闪耀出的柔和色泽。或许因为周围墙壁上烛光的映射,这些石头线条圆润光滑,看上去就像是神明亲手雕琢的雨滴,只是暂时停歇在人工打磨的玻璃上罢了。至于他提到的拉古斯风格,泰德并不清楚具体的定义,但他注意到,原本漠不关心的阿亚纳米在听到后便微微斜过视线,瞥了眼那些镶嵌着众多金刚钻与宝石的饰品,随后就将视线冷冰冰地挪回他对面的壁炉上,让炉膛中空洞的黑色在他的眼底形成一个漩涡,吞噬掉内心深处所有可能被他人探知的思绪。
阿亚纳米从不参与这种闲谈,但也绝不会阻止下属们享受这样的休憩时光。
这大概是泰德在这几天的相处过程中,在他身上发现的优点之一。说实话,泰德原本以为这位参谋长如传言般冷酷严厉,可真正融入这个团体后就会发现,阿亚纳米作为领导者,尽管在工作方面要求尽善尽美,但相对应的,也足够纵容部下们的怪癖与习惯。对此,少年不禁微微扬起嘴角,注视着自己的同事们你一言我一语地热闹起来,就感觉像是参加了一场茶话会,心里紧绷的神经也随之逐渐松懈了下来。
“这样的话,墙上挂的画也是拉古斯的吗?”
而另一边,坐姿笔直的柯纳兹抬起头,好奇地打量起墙上挂着的几幅风景油画。那些油画画幅不一,有的描绘港口的帆船,有的是夕阳时候的绚丽多彩,其中有两幅都画有乡野上的河流与高塔,只是结构不太稳定,且笔触有些粗糙,不太像是什么技术娴熟的画家绘制出的作品。所以卡兹拉基上校听到后,收起放大镜,随后眯起眼睛,踱着步子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将那些画作都认真观看了许久,才指着那两个绘着河流与塔楼的画作,若有所思地给出了自己的结论。
“有些是,有些不是。比如这两个,左上角和右下角分别签有字母W和M,就是拉古斯的一个画家画的。当然很遗憾,这位并不是什么有名的画家,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而且他的大部分作品都是练习作,并没有什么收藏价值。”
即便会客室里灯火通明,但这些油画本身的颜料就比较厚重,再加上表面的上光油已经泛黄,掩盖住作品真实的色彩,因此如果他不说明,几乎没有人注意到,那两个作品的角落里还用画笔浅浅地勾上了两个相互对称的字母。不过男人的阐述十分沉稳,语气中还掺杂着一丝不太真切的惋惜之情,库洛尤里中校似乎就被这份惋惜所吸引,随即抱着靠枕跳下沙发,拖着小披风跑到油画下面,然后仰起头审视了片刻,便歪了歪脑袋,像是遇到了难题的学生,深感困惑地嘟囔起来。
“奇怪。明明不值钱却还收藏在这里。”
小孩子的话总能在不经意间,毫无保留地刺穿事情的本质,这或许是一种天赋,也有可能是被成年人慢慢遗忘的智慧。可是不管怎样,库洛尤里的这番话让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沉默了一小会儿,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准确解答这个问题。毕竟如今拉古斯已经被灭国,市面上流通的拉古斯的艺术品收一件少一件,正因如此,部分挥金如土的收藏家也会出于稀缺性的考虑,而拿下那些没有收藏意义的作品,只当做是自己财富的象征。他们并不清楚瑟古拉侯爵是否也是这样的人,但不管怎样,这种爱好总比那些热衷于收藏眼球或者奴隶的贵族们好上不少。
“哈哈哈,或许我们的这位侯爵大人品味独特吧。”
好在没过多久,休加少校就换了个更加懒散的姿势,然后笑嘻嘻地给出了回应。在别人的地盘上议论皇室成员时,保持体面还是很有必要的,结合之前泰德提供的消息,他的话显得非常有道理,但休加还是透过镜片望了望门口的方向,确定没有人在后面偷听以后,才随着布料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响,懒洋洋地舒展开四肢,一个人霸占了整条皮质长沙发。
被挤下去的柯纳兹顿时抱怨起他这位不靠谱的上司,然后扭头坐到了泰德身旁的座位上。皮鞋踩在地面上的声音被地毯全部吸收,年轻的金发副官瞪了眼休加,就开始向泰德推荐起要塞里的棒球中心,甚至提出如果想要解压的话,他完全可以借出自己在那里办理的会员年卡。对此,刚刚毕业的泰德偷偷瞟了眼阿亚纳米,见他并没有因此生气之后,立马对对方的关心表示了感谢,最后扭过头,小声地追问打棒球到底能不能长高个子。
而几乎同一时刻,会客室的大门被轻轻叩敲了两下,之后随后走廊上灯光从外面溢入,庄园里的仆人就推着茶水推车走了进来。于是那一瞬间,红茶的香气氤氲在茶杯之间,就像是撞上礁石的海浪,在人们的鼻腔内掀起阵阵余波。瓷器轻微的碰撞声在这阵浪潮中清脆悦耳,几乎所有人的注意都被吸引过去,泰德自然也下意识地抬头望过去,却没想到凭借着座位靠近门口的优势,他的视线能够轻松越过仆人的肩膀,穿越门外那条漫长且笔直的走廊,瞧见远处那抹银白色的身影。
那是瑟古拉侯爵。
此刻,在侍从的陪伴下,他换上了一套干净的衬衫和外套,站在宫殿的大门口,黑色的戗驳领在他的胸口扬起凌厉的线条。屋外的风雪吹过那头银白色的发丝,形成一股清冷的流动,而他那领口的郁金香结领带则沉默地封缄住皮肤下的灵魂,试图将一个贵族应有的骄傲和精致定格在最完美的时刻。
照理来说,侯爵换好衣服后就会直接来到会客室,可是他却停留在了一楼的大厅,好像正在跟宫殿外的人说些什么。房间里的仆人来回走动,时不时会遮挡住视野,泰德不得不站起身,眯了眯眼睛,才看清与侯爵交流的是一个打扮奇怪的男人——那人长相不太周正,脑袋上没多少头发,却偏偏要用发胶把头发固定成鸡冠那样的夸张造型,除此之外,他的鼻子上还打着一个金属圆环,脖子和手腕上都戴着环绕尖刺的皮带,可以说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正经人——高高在上的帝国侯爵直接同这样的人说话,这种情况和自己到海岸边随手捡到珍珠一样,属于小概率事件,而且不知为何,泰德总感觉那个鸡冠发型的男人看上去有点眼熟。对此,绿眼睛的少年不禁疑惑地皱了皱眉,试图通过唇语猜测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只可惜很快两人的谈话就接近尾声,不再多说一句话,侯爵的脸上也随即浮现出一丝不耐烦的表情。
之后他从怀里掏出一张支票,递了过去。站在门口的那个奇怪的男人便立刻露出谄媚的笑容,感恩戴德般接住那张轻飘飘的纸,像是接住了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