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那个春天连续下了好几天的雨,看不见白云,天空中始终弥漫着一股发霉的味道,就好像是被人破泼了一盆洗完衣服的脏水,灰蒙蒙的,一旦黏在皮肤上就能闷住呼吸,让人烦躁得不想再说话。
正是因为这种鬼天气,路边的摊贩都早早地收了摊子,跑去酒吧里点几杯啤酒,痛痛快快地涨红了脸庞,就连平时在街上耀武扬威的白斗篷们也没有按时出现在巡逻的路线上,或许是躺在办公室里赌牌,又或许是聚在一起,共同欣赏收缴过来的影片资料。反正没人愿意多管闲事,所以当拉普拉多鲁拆开信件,得知自己今天需要送一批药物的时候,他也敛起眼睫,细细地琢磨了片刻,随后才换上以前常穿的黑色风衣,拎着皮箱离开了他心爱的温室。
在这个国家,送药不是件违法的事情,但运送某些战时管制类药品就是违法犯罪了。
街道上,淡紫色的卷发如同一阵温柔的风,轻轻地在他的眉骨前打了个旋儿,似乎要将眼瞳深处弥漫着的思绪系上一根细绳,放飞到遥远的天空中,直至成为一粒不甚闪耀的明星,被淹没在绚烂多姿的阳光之后。拉普拉多鲁面色平静地朝着港口的方向走去,风衣的尾摆在他的身后摇曳着轻快的波浪。路上的人不多,但偶尔碰到熟知的病人,他还是会暂时停歇下来,笑着打声招呼,顺便询问一下最近的身体情况,之后才重新迈开双腿,往自己的目的地走去。
他是当地有名的医生,因为问诊的价格低廉,开出的治疗方案见效迅速,所以受到了很多平民的尊敬。洋洋洒洒的感谢信曾经挤满了他书房的抽屉,不过拉普拉多鲁只是小心地存放着,从来没把这些声誉放在心上,毕竟他单纯因为热爱才投身于这个清苦的行当,能救人,他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当然,他这次要送的这批药也是要去救人的,只不过救的不是镇子里的平民百姓,而是那些奋斗在一线的反抗军战士们。
至于如何把药送上前线,年轻的医生早就和反抗军一同建立了一条暗线,他只需要把物资送到目标城市的指定位置,到时候就自然有联络人来完成剩下来的运输和分配任务。拉普拉多鲁之前做过好几次,算得上是个老手,唯一需要注意的可能就是那群驻守港口的政府军,因为每隔一段时间军部高层就会调换港口的驻军部队,没人能够确定那里会不会突然冒出一个工作过分认真的鹰派军人,把这条运输暗线彻底掐断。
就如同今天这样。
当拉普拉多鲁按照老样子经过港口哨站的时候,正巧迎面遇到了日常巡逻的一队军人。他们应该是刚刚结束日常的工作,三三两两地结伴而行,有说有笑的,而且身上笔挺的黑色军装都没有规规矩矩地系好扣子,掀开的外套领口露出里面的白色衬衫,以及沾满汗水的皮肤。其中落在最后面的那位看上去军衔要高上一截,黑色短发,个子很高,却含着胸,摆出一副懒懒散散的模样。军靴踩踏泥土地的声音格外高亢,只见他大大咧咧地笑着,鼻梁上架着造型复古的太阳镜,胸口花花绿绿的勋表则比前面的军人多出两行,腰间还挂有两把样式不常见的长刀,显然不是普通军人能够拥有的。
他们领口上象征部队编制的徽章样式拉普拉多鲁从来没见过,应该是最近才调到这边的部队。凭着谨慎的态度,年轻的医生飞快地瞥了一眼,便赶紧收回自己的目光,等待哨站的士兵给予通行。那时已经接近傍晚,被灰色浸透了一整天的天空难得裂开一道缝隙,漏出几束暗橙的霞光,而那抹微光趁着星辰月亮尚未及时赶到的宝贵时刻,渲染开一层层厚重而又靓丽的色彩,云朵便同田野里的棉花一般,在勾勒下拥有了柔软的形状,即使只存在于广袤中的小小角落,也足以盛开出满园的细腻与柔情。
“哎?小姑娘家的跑到这里来做什么?这里可没有偶像的演唱会哦。”
汗水打湿衣料的气味被捂在白昼的空气中,湿漉漉的,随着那群人的经过,在年轻医生的呼吸中完成了一次由无到有,由有到无的循环。拉普拉多鲁平静地注视着那群黑鸦般的士兵渐渐离开,如往常一样,却没想到就在哨站的士兵起身准备放开路闸的时候,一股糖果的清甜气息突然被卷进骤起的长风,停留在天地之间,融入到变幻莫测的霞光之中。
最初拉普拉多鲁并没有太在意,以为与自己无关,直到那阵甜味渗进自己的皮肤,他才循着气息流动的轨迹,偏转视线,看到了那名黑色头发的军官。
他不知何时停在了哨站的旁边,并没有同其他军人一样散漫地路过。那时天渐晚,黑色的镜片遮住了他大半的眼眸,幽深的紫色透过那层伪装,过滤成捉摸不透的密林悬崖,把所有落进去的东西统统撕咬吞没,连一点回声都不肯给予。说实话,被那双眼睛盯上,会莫名产生一种毛骨悚然的错觉,拉普拉多鲁不禁疑惑地皱了皱眉,尝试用破碎的言语来描述自己此时的感受,但最后却只想起前几日邻居家猎到的那匹桀骜不驯的野狼。
“您是在和我说话吗,长官?”
于是迟疑了片刻,微微卷发的医生便用余光飞快地扫视了下四周,而当他发觉并没有女士在场后,才猛地意识到那个男人刚刚原来是在和自己搭话。那一刻,无奈的神采犹如一只颤动翅膀的蝴蝶,飞进眼瞳之中,把眉骨下淡紫色的湖水搅动出清晰的波澜。拉普拉多鲁知道阴柔的长相给自己带来过不少的误会,可是这会儿听到那个男人轻佻的戏谑,还是不太自在地抿起唇,露出了个尴尬的微笑。
“您误会了,这里既没有偶像,也没有美丽的女士啊。”
只见他挺直腰背,很快就指出了对方的认知错误,而且语气温和,没有加上任何犀利的用词。浅浅的笑意就这么沉在拉普拉多鲁的社交习惯当中,没人会因此受到冒犯,也没有人会忽视他眼底掠过的一丝认真。
反正这应该只是一场无伤大雅的偶然,至少拉普拉多鲁是这么认为的。拉普拉多鲁攥紧皮箱站在那里,黑色的风衣被微风掀起尾摆,领口蓬松的软毛便贴着脸颊轻轻拂动,扫去那些看不太清的尘埃。这次的应对从容不迫,他觉得那个男人会和其他人一样,赶紧道歉离开,然而没想到,那名军官眨了眨眼,却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玩具的小孩子一样,乐呵呵地挠着后脑勺笑了起来,狐狸般的面庞上也丝毫不见任何羞赧之色,让人忍不住怀疑这么夸张的姿态是不是有意而为之。
“哈哈哈,抱歉抱歉。那么这位美丽的先生,你是要去做什么呢?”
然而不知道是那人确实觉察到了什么,还是嗅觉真的和狼一样灵敏,他叉着腰,微微眯起眼睛,目光伴随着轻快跳脱的语调,犹如一支加满燃料的热气球,慢慢从年轻人的眼睛降落到手里的皮箱,最终定格住,似乎要把它烧出一个洞来,好漏出里面的东西。
拉普拉多鲁随即垂下眼睫,神情自然地抬起手,把扎到眼尾的一缕发丝拢至耳后,笑着没有回答。至于为什么没有直接回答,拉普拉多鲁后来在独自思考的时候想了很久,才勉强归因于自己的某种直觉——比起摆出一堆大道理,最原始、最直观的方式可能更对那个男人的胃口。所以年轻人几乎没有多想,就当着他的面打开了自己的手提箱,把里面码放整齐的糖果盒和简易医疗包展示给对方看。
“圣诞节的时候亲戚家的小孩子写信来说想吃我们家做的巧克力,所以就打算趁这次出差,顺路带一点过去。长官您要尝尝看吗?里面加了榛果碎,应该比军用的好吃些。”
刹那间,轻柔的尾音像是天空中漂浮的云,热情洋溢地倒映着晚霞的浓烈。拉普拉多鲁指了指其中一个绑着细丝带的小盒子,笑着做出邀请的姿态,而之后,正如他所期待的那样,黑发男人的目光只是简单地巡过那些色彩鲜艳的包装盒,就装作不经意地定格在印有红十字的白色医疗包上,迟迟不肯离开。
“哎?你是医生?”
于是很快,拖长音节的疑问词从年轻军官的舌尖弹出,并与身上散开的糖果气息巧妙地融于一体,削去了刀子般锋利的感觉。军装翻折的领口随性地敞开,搭在胸口,他解开全身的力气,懒洋洋地靠在哨站岗亭的大门边,左手则搭在其中一把缠着红绳的长刀的刀柄上,同时,太阳镜的镜片又完全遮住双眼,如同一架硕大的飞机,在眼眶处投出厚厚的一层阴霾。细碎的发丝随风晃动,他撇起嘴,盯着拉普拉多鲁打量了半晌,似乎在思考某种没有答案的哲学问题,但最终他没有等对方点头回应,就耸了耸肩,顺便意兴阑珊地伸了个懒腰。
“那么祝您一路顺风,这位美丽的医生。”
他呵呵地笑着,让出了道路,修长的身体斜靠在墙上,身下的影子就被阴角折叠成奇怪的形状。之后没有继续提问,也没有搜查包裹,更没有顺走箱子里的东西,那名军官的兴致就像是一场突如其来的晴日之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只留下拉普拉多鲁在原地抱着行李箱,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而这就是两人第一次无聊的相遇,无聊到甚至都没有交换过彼此的姓名。
02
至于无聊这个词,其实不是拉普拉多鲁想出来的,也不是那名军官擅自定下的,而是后来卡斯托鲁知道这件事之后做出的小小的总结。那时候战争已经结束,作为反抗军的领袖之一,卡斯托鲁坐在医生的温室花园里,一边喝着新鲜的花茶,一边听拉普拉多鲁用他温柔的语调,缓缓叙述着曾经这里发生的所有事情,他便不禁微微叹了口气,无奈地注视着面前这位自带忧郁气质的年轻人,半天没有开口说话。
倒是拉普拉多鲁敛起眼睫,浅浅地微笑着,好像自己诉说的那些只是从报纸角落里偶然发现的小故事,与他没有任何关系。
他没有告诉卡斯托鲁,自己和那个军官的第二次见面是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距离初次见面隔了大概两三个月的样子。那时候接近初夏,天气已经回暖,金灿灿的阳光总是一大片一大片地泼向地面,肆意地烘出暖洋洋的温度。而因为小镇临江河而建,这种温度并不干燥,反而浸着淡淡的温柔,就好像正在宣告动荡的局势从未诞生在这个世界上,偏僻的宁静与平和才是宇宙间永恒的主题。
拉普拉多鲁那天就穿着新买的白色风琴褶衬衫,带着自己还没编写完成的书稿来到附近的公园,坐在石榴树边的长椅上。他的头顶,鲜红的花朵摇曳于枝头,与零碎的光斑一起翻腾着浓郁幽香的暖意。不远处的碎石小路上则停靠着一辆流动小吃摊,是由破旧的小货车改装过来的,后视镜上还特地系着一串好看的彩色气球,许多孩子正被家长领着挤在那里,叽叽喳喳的,等待属于自己的那份棉花糖。
这一天,年轻的医生没有约别人,就这么独自靠着椅背,安静地注视着孩子们脸上擦拭不去的纯真,不由地笑了起来,就好像是真的看到了战争过后的美好生活,看到了充满希望的未来。
那时波洛领带的长绳垂落在胸口,随着呼吸偶尔晃动起平稳的曲线。拉普拉多鲁把随身携带的保温杯放在面前的野餐桌上,夹满各种卡片和纸条的书稿则摊开在旁边,被一支钢笔压着书页,不至于像蝴蝶那样顺风飞舞。说起来如果没有记错的话,这座偏僻的小镇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流传战场上的消息,他也就因此有了更加充裕的时间去整理自己的那本草药学手记。而这份书稿从他住到这里便开始制作,中途断断续续折腾了好几年,耗费了不少精力,目前框架和内容都处于基本完善的阶段,对于拉普拉多鲁来说,剩下来的工作就只剩下三次校对和细节的补充。
但没想到还没等钢笔握进手中,他就听到流动小吃摊那边传开了小孩子委屈的哭闹声,如同沙滩边的潮汐,很快就稀里哗啦地蔓延至整片海域。
被打断思路的拉普拉多鲁忍不住抬起眼,好奇地望过去,才发现原来是排在最前面的一个男人一口气买光了这里的所有棉花糖。当摊主无奈地耸耸肩,挂出售罄的小木牌的时候,排在后面的所有孩子纷纷愣了一下,随后扁着嘴,宛如池塘里的青蛙,混着鼻音哼起了阵阵悲伤的抽泣。于是那一刻,哭笑不得的医生不禁微微地叹了口气,当然他不是在埋怨任何人,而是实在没想到那群天真烂漫的小孩子竟然这么早就遇到了如此无赖的成年人。他摸了摸口袋里的糖果,赶紧走了过去,主动把这份小补偿分发给那群刚刚被粉碎了世界观的小孩子,好歹是挽回了几份破涕为笑的纯真无邪。
而等他回过头准备回去的时候,却发现那位始作俑者正坐在自己的长椅上,得意地冲着这边挥了挥手。
那个男人穿着深咖色的战壕风衣,风衣下是基础款式的白衬衫,除此之外没有更多的装饰。只见他翘着腿,一手拿着一大捧棉花糖,另一手搭在椅背上,大大方方地占据了座位的大半空间,那头漆黑的发丝则悠闲地擦过整齐的鬓角,往张扬之中又多添了几分干练的感觉。拉普拉多鲁忍不住眨了眨眼,一边走着,一边定定地凝视了半晌,直到他坐回长椅,才通过那副没有镜框的太阳镜,猛地回想起了几个月前在港口偶然碰到的那名不知名军官。
“好久不见呀,这位美丽的医生。”
明媚的阳光浮在发丝之间,跳跃着岁月的沉淀,而呼吸里糖的甜味则经过空气的发酵,凝聚起浓郁的芬芳。男人炫耀一般举着棉花糖,笑意盈盈,就像是刚刚从天空偷来一把新鲜的云彩,不仅没有羞愧,还洋溢着初生牛犊不怕虎般充满小孩脾气的欢喜。拉普拉多鲁见状,顿时无奈地笑了起来,如果不是之前见过一面,看到过这个男人身穿军装的样子,他可能会以为这是从哪个富裕家庭里走出来的小少爷,不经世事,仍然保留着童年时期未曾褪去的幼稚与顽劣。
所以他又感到一丝庆幸,毕竟在人生的旅途中,最难能可贵的就是永远以孩子的心态面对面前的一切风暴,恐怕只有家庭圆满,命运顺遂才能温润出理想中那么自然纯粹的灵魂。
“嗯,好久不见。不过我还是有名字的啊,这位先生。我叫拉普拉多鲁。”
没经过修剪的灌木丛里,像是无意间被街头画家洒进了快要用完的颜料,柔嫩的鲜花从碧绿之中探出几点鲜艳的色彩。于是很快,借着这个机会,年轻的医生把书稿和文具都往自己的位置挪了挪,并出声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当然从他口中倾泻而出的仅仅是他的笔名,没有姓氏,单纯由一堆复杂而又拗口的音节组合而成,大部分人第一次听到后都难以准确流利地复述出来。只是或许是被对方孩子气的行为所感染,拉普拉多鲁不得不承认,自己这次故意加快了语速,快到差点吞去了一点音节,但没什么特殊的目的,就是想看看对方究竟会不会露出想象中委屈吃瘪的模样。
然而那个黑发男人却扬起眉,紫色的眼眸飞快地闪过群星坠落似的流光,与鼻尖薄薄的汗水共同沉入午后的温暖与安逸。他坐在那里,无声地凝视了片刻,眉头微微蹙起,好像在努力回忆刚刚听到的话。随后在花丛中的蜜蜂停止飞舞,敛起翅膀停歇于叶梢的那一刻,他又像是突然看穿了拉普拉多鲁的小把戏,单独眨了眨左眼,毫无顾忌地笑了起来。
“你好啊,拉普拉多鲁先生。或许出于礼貌,我该告诉你我叫休加?霍亨索伦家的休加。”
刹那间,轻快的口吻乘着一阵和风,飘向湛蓝的天幕。手里的棉花糖摇摇欲坠,自称休加的男人稍稍眯起眼睛,咬准了每一个发音,沾沾自喜的情绪便立刻充分地冲荡在他的眉眼之间,无形中化解了淡紫色头发年轻人所隐藏的玩笑。反倒是拉普拉多鲁有些措不及防地转了转钢笔的笔杆,一时间没有听清对方的姓氏,淡紫色的眼眸中缭绕起雾一般的茫然。
不过这丝毫不影响那个男人的兴致。脱下军装的休加咬了一口棉花糖,白絮似的糖就经过牙齿浅浅的撕扯,渗在唇舌之间,无暇的甜味就如同被点燃的火药,顿时席卷而来,至于多余的糖则统统沾在唇边,轻易地融化了本来的样子,只剩下一圈晶莹透亮的光点,反射着细腻的质感。只见他满足地眯起眼睛,目光透过镜片,匆匆瞥了眼画满各种植株的稿件,也不知道看清了什么,就做出了十分夸张的惊讶表情。
“你这是在做什么?做笔记?嗯?杯子里又是什么茶?”
也许是为了能看得更清楚一点,休加探了探身子,凑近了过去,甜腻的气味就像是扑面而来的潮涌,瞬间咽住了拉普拉多鲁的喉咙。医生装作没有发现的样子,打开保温杯,姿态从容地倒了一杯花茶,珍珠大小的小花便顺着水流溜进杯中,如同跳动的音符,最终在淡黄色的水面上打了个旋儿,沉沉浮浮在杯口和杯底之间。之后他深吸了一口气,就此做好了写作前的所有准备,然后拔开笔帽,按照原本的计划,在翻开的那一页无意识地点了几下,但不知为何大脑却是空白成虚无的宇宙,组织不出合适的语言,也不知道自己该做点什么。
见拉普拉多鲁没有立刻回答,锲而不舍的精神便立即激发了年轻军官的好奇心,想来假如人是直接从犬科动物进化而来,这个家伙应该就要左右摇动起蓬松的尾巴,兴致勃勃地嗅动鼻子,凑上去仔仔细细地闻上一整遍。
与此同时,发自内心的提问从男人的口中接连而出,同一把椅子上,被吵到无法集中精神的年轻人干脆放下笔,把茶杯往男人那边推了推,再次主动邀请对方的品尝,而这次,戴着太阳镜的军官没有拒绝他的邀请,开心地端起杯子一饮而尽,并砸了咂嘴,做出了美食家般的评价。
“好甜。”
03
之后不管过去了多少时间,拉普拉多鲁都记得太阳镜先生在放下茶杯的那一刹那,五官纠结成一团的样子是多么有趣。
当然比这更有趣的就是休加愣神时候的样子。拉普拉多鲁最开始并没有告诉他,自己冲泡的这杯花茶其实是花糖浸,这种茶一般来说没什么味道,如同一杯普普通通的白开水,看上去只是多了点悬浮鲜花作为点缀而已。但对于某些心灵受过伤的人来说,这杯茶水就像是被倒入了蜂蜜,甘甜的味道会时时刻刻地缠绕舌尖,并在灵魂上空下起一场绵绵细雨,将那些不愉快的经历统统冲刷干净,换来短暂而又美好的平和心境。
而且受的伤越重,茶水的味道也就越甜。
记得以前在去福利院做义工的时候,拉普拉多鲁就很喜欢用这种茶来哄小孩子们开心。后来战争蔓延开来,烦心事渐渐多了起来,他自己也就喜欢上了花糖浸,所以每周来公园都会带上一杯,好放松心情,度过悠闲自在的午后。
“甜吗?”
看到黑发男人夸张的表情,年轻的医生明知故问地笑了笑,淡紫色的眼眸便在阳光的照耀下,跳跃起小孩子般淘气的明媚。一般来说,第一次喝到花糖浸的人都会因为精神世界的清畅,露出各种各样神奇的表情,拉普拉多鲁见多不怪了,而这位太阳镜先生作为初次品尝者,显然也是受到了一阵精神的洗礼,只见他的笑容僵硬了一下,深紫色的眼眸则在失神片刻之后,才缓慢地重新对焦,回到了这个五彩斑斓的现实世界。
“哈哈,真是没想到医生你竟然也是重度甜食爱好者。”
黑色的发丝顺着风的弧度荡过眉眼,野餐桌边,休加刚刚说完,把杯子推回到拉普拉多鲁的手边,同时无意识地咽了口空气,似乎是想把口腔中残留的甜腻感给稀释干净。看样子他是被茶水中的甜味给腻住了,坐在旁边的拉普拉多鲁不禁飞快地眨了眨眼睫,接过杯子浅尝了一口,确定自己没有另外加糖之后,脸上虽然没有表现出惊讶,心里却还是忍不住好奇对方过去到底经历了什么,竟能被花糖浸甜成这幅样子。
“休加先生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吗?”
树漏下的光斑在书稿上徘徊成金色的长廊,那些秀气的笔迹蔓延其中,经过时间的风干,浮现出一层薄薄的粗糙质感。拉普拉多鲁换了个坐姿,略微犹豫了片刻,随后便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一边把拔开笔帽写下几个单词,一边开口轻声地询问了起来。
医生很讲究沟通的艺术,所以两人间交谈时的那种距离感他拿捏得很准,没有过分亲密,也没有格外生硬。对于普通人来说,这应该会是一场十分愉快的交谈,然而拉普拉多鲁显然错估了对方的心性——他没有看向身边的那个男人,只是刚开口,就感觉到一股警惕的气息陡然升起,就像是广播里突然拉响的防空警报,卷着凌厉的气流擦过他的颧骨,明明没有伤口,却还是隐隐作痛。
那一刻,枝叶婆娑的沙沙声响安静了整个世界,路边的小孩则骑着儿童自行车穿过花坛,扬起咯咯的笑声。杯子中的花香舒展开来,袅袅娜娜,拉普拉多鲁的笔尖却停顿了下来,在纸上洇出了一块漆黑的污点。平静的时光停留在他的眼睫,他托起下巴,像是发呆一样凝视着被墨水浸透的纤维上许久,之后才慢慢扭过头,平淡地迎上那股冷冽与肃杀。
然而那个男人依旧姿态放松,保持着轻松愉快的笑容,除了那双眼睛,那双被炮火轰炸过的紫色眼睛,正躲在镜片后,搅弄着诡谲不定的浪潮。
“拉普拉多鲁医生难不成还会读心术?”
战壕风衣背后的雨挡掀起一角,留下了浅浅的折痕,休加翘着腿,呵呵地笑着,表现得毫不在意,反倒是他提出的反问,比此前少了几分玩世不恭的态度。军人的气质在某个瞬间迅速回到了他的身上,他打量了下医生,就像是当初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一样,不过这次拉普拉多鲁坦坦荡荡,完全不紧张,甚至还像是打趣一般,把对方话语里的锋芒统统融化成杯口的云雾,升向缥缈的树梢。
“如果我说,其实这是花告诉我的,您会信吗?”
平淡的语气把阳光柔和成指尖的一抹从容,年轻医生故作神秘地眯起眼眸,钢笔的尾端也抵在微笑的唇边,不急也不躁。反正他仅是出于好奇心随口打听一下,而且说的也是实话,如果得不到结果,也没有太多遗憾。反而是黑发的男人保留着奇怪的笑意,坐在那里沉默了半晌,才用鼻腔发出一阵上扬的音调。
“哈哈,你和上次给人的感觉不一样了。之前感觉像是藏着什么秘密,现在却更像是在装神秘。至于什么烦心事,这个乱世中谁还没有烦心事呢,是吧,美丽的医生?”
刹那间,意味深长的打量随即周游四周,休加收回视线,晃了晃自己手里那一大丛棉花糖,就像是在摇晃舞会上的红酒杯,让人捉摸不透他到底在此期间正想着什么。他好像知道了点什么,可他又语词含糊,什么都没有说破,慵懒的目光就这么跟随他的内心,徜徉在柔软的糖絮里,避开了世俗世界里的所有纷纷扰扰。男人可能是透过棉花糖看到了天上自由自在的游云,也可能是回想起了什么值得流连的过往,总之他收敛了刚才的戾气,变得心不在焉,或者说他这么做也只是逃避回答罢了。
于是拉普拉多鲁也就没有再逼问下去。适可而止就是两人之间正确的距离,他不喜欢固执地撕开别人的血痂,毕竟露出新鲜血肉的地方还是会渗出血腥的气味,让人疼上一疼。
“既然如此,我就告诉您一个秘密吧。”
摊开的本子上,流畅的手写体文字排列整齐,密密麻麻地记录着每一种草药的特性和用法。拉普拉多鲁没有去打扰对方,只是重新低下头,在专心地写了一大段以后,终于做了个结尾,给自己的文稿打上了最后一个句号。然后他一边吹干墨迹,满意地扫视着文字,一边拾起落在桌子上的叶片,夹在书稿里当做书签,仿佛身边的任何变化都与他无关。
“其实这个茶叫做花糖浸,受过伤的人喝了就会觉得很甜哦。”
微微上挑的尾音犹如天边弯弯的彩虹,把人们的心情抛上天空,再滑向翠绿的山谷,期间拂面的风和湿润的露都轻轻吻过眉眼,留下一阵清凉的感受。以前在福利院哄小孩的时候,拉普拉多鲁经常使用这种语气,而面对这个奇怪的男人时,他也这么不由自主地说了出来,就好像潜意识里把对方当成了不成熟的孩子,而不是一位杀伐果断的军人。
这是件非常危险的事情,尤其是对于一名地下工作者来说,简直关乎身家性命。事后卡斯托鲁也十分严肃地批评过这种掉以轻心的心态,但拉普拉多鲁微微耷拉下肩膀,放下手里的园艺剪,应了一声,淡紫色的眼瞳里却流转起沉郁的湖光。
“哎?——”
只是此时此刻,坐在长椅另一端的黑发男人扬起眉,就像是听到了什么无法理解的事情,连那副造型奇特的太阳镜都向下掉落了半截,把深紫色的瞳孔给彻底暴露了出来。和墨水一样漆黑的发丝细碎地垂落在额前,他惊讶地盯着拉普拉多鲁,但不是审视,仅仅是单纯的盯着而已。换句话说,他的视线在某个瞬间是空的,或许是因为那个狐狸般天性多疑的灵魂正在飞快地奔跑于充满各种可能性的路口上,分析话语里的真真假假,所以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分配到其它器官上面。
不过这种空洞十分短暂,短暂到就像是下了场只有一滴水的雨。等拉普拉多鲁把笔压到书页上,休加便忽然张开口,仰着头,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木签上蓬松硕大的棉花糖也因此前后飘摇了两下,仿佛是活了过来,下一秒就要脱离人类的掌控,飞回到头顶那片阳光灿烂的天穹。
之后他笑了笑,靠着长椅的横木背板,冲着拉普拉多鲁促狭地眨了眨眼睛。
“那我就要说,刚刚是骗你的,那个茶可差劲了,一点也不甜,一点也不。”
04
倔强这个词究竟属于褒义还是贬义,没人能说得清。毕竟它向前一步就是固执,后退一步就是坚韧,在不同的语境,不同的人,以及不同的情况下,都能得出不同的结论。
拉普拉多鲁觉得自己就是个挺倔强的人,至少在自己学医生涯里,就没有哪一天不是被老师这么感叹的,有时候就连自己都会怀疑,自己怎么能不吃不喝在实验室里待上一整天还不觉得累。但也正因如此,他才能稳扎稳打地前行于医学的道路,并从死神手中抢回无数条性命。只是身边的朋友同伴在看到他没日没夜地分析化验报告后,纷纷摇头进行劝阻,有的甚至会像躲避怪物一样投来怪异的目光,所以拉普拉多鲁从前一直不是很喜欢倔强这个词,总认为这是个隐形的牢笼,悄悄地把自己从同侪中圈禁出来,然后聚拢成一方孤独的天地,只有自己知道。
直到他听到了休加的这句话。
说实话,无论是身体还是灵魂上的痛苦,几乎存在于世间每一个人的人生过程当中,就像是呼吸,再平常不过。即便是拉普拉多鲁也要承认,自己曾经因为没能救活自己的朋友而抑郁了很久。但是,当他看着那个男人像个不肯吃药的小孩子,推翻自己刚刚所说之话的时候,他便突然觉得,那个家伙也是个倔强的人,只不过和自己的倔强分属不同的方向。
至于后来春意盎然,两人在公园里又聊了些什么,拉普拉多鲁就没有太多印象了。他只记得那个男人凑过来,翻了翻自己刚写完的那部手稿,紫色的眼睛没有对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充满好奇,反倒是盯着钢笔描摹的植物插画打量了很久,提出了很多绘画技巧上的修改意见。
这些意见十分宝贵,毕竟拉普拉多鲁并没有素描功底,很多时候都是蹲在自己的温室里,对着花卉一眼一笔摹出的简笔画,细节方面全凭旁边的文字补充。而那时候,休加推了推太阳镜,随手把棉花糖塞进年轻医生的手中,随后就大大咧咧地拔掉钢笔笔帽,在原有画面的基础上增改了部分线条,那种光影、体积以及线条流转的变化便轻松地铺展开来,不禁让人眼前一亮。
以至于等到这本书正式出版的时候,致谢那一章特地增加了休加的名字,尽管没人知道他到底是谁,又为这本书做了些什么。
反正总而言之,拉普拉多鲁和休加在那个风和日丽的午后,暂时抛开各自的身份与立场,度过了一段还算美好的时光。只是分别的时候那个家伙似乎犯了迷糊,忘记带走他的棉花糖,弄得医生站在公园门口,一边像是拽气球一样举着那团白絮,一边歪着头茫然失神了许久,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但又始终想不出来。
当然,后来醒悟过来的拉普拉多鲁还是立刻冲去了港口,找到那个戴着太阳镜的家伙,并亲眼看着他含泪把那么一大坨棉花糖全部消灭干净,这才满意地离开。期间没有任何粮食被浪费掉,真是可喜可贺。
如果日子能一直这样持续下来的话,倒也不错。
但战火终究没有放过这座居安一隅的小城镇。那一天的太阳已经燎起盛夏的火热,金色的光亮铺天盖地地侵入街道,树下的荫凉都成了被摔碎的残片。悠悠的蝉鸣不间断地浮在枝叶之间,掀起无形的浪潮,也许最近战线吃紧,这段时间政府军的好几支军队都进行了军事调动,其中很大一部分都经过这个镇子的港口进行短暂的停留补给。当时拉普拉多鲁坐在书桌边,正读着报纸,看看最近又有哪些军事调动是值得注意的,却就在他刚刚发现有关港口的消息时,雷鸣般的警报声便突然响彻天际,震得空气都发出了阵阵刺耳的哀鸣。
聒噪的蝉鸣在那个瞬间都显得微不足道起来,淡紫色头发的医生不禁愣了愣,猛然发觉警报的声音是从港口方向传来的。随后他站起身,探出身子,往窗外张望了一下,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焦虑与不安便淹没他的眼眸,把他的思绪冲向了那块沿河的土地。
社区公寓里也有不少人好奇地趴在窗台边,朝着远处望去。然而,这份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平静并没有持续太久,爆炸所激起的轰鸣就随着滚滚浓烟,迅猛地灌入宇宙的每一处角落。拉普拉多鲁瞪大了眼睛,清楚地记得,那阵凌厉且灼热的风是如何刮疼自己的脸颊,又是如何暂时烫哑了自己的声带。这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到如此大规模的疯狂,身为医生的拉普拉多鲁身形僵硬地呆滞了半晌,才在城中人群恐慌的喧嚷声里回过神来,然后不再犹豫,抓起急救箱,便逆着人流拔腿跑向那座军民两用的港口。
毕竟他清楚,这种量级的爆炸绝对会出现伤亡,而他作为活着的医生,能做的就只有救死扶伤这一件事而已。
“我是医生,请让一让。”
然而越是接近港口的地方,混乱的人群就越像是离散的鸟群,纷纷攘攘地奔向各自的旅途。火药的气味刺激着每个人的神经,等到拉普拉多鲁拨开逃亡的人群,挤到港口哨站前的时候,汗水已经湿透了他的后背。那时,细软的发尾黏在鬓角,衬衫的布料则紧紧贴着皮肤,只是出于安全考虑,哨站的士兵顶着烟雾和火烧,拦住了拉普拉多鲁。但是那时因为剧烈跑动,拉普拉多鲁的嗓子已经干涩得快要说不出话,于是他直接将红十字救护员的证件亮给对方,一双淡紫色的眼眸明亮如星,不给人任何试图拒绝的机会。
“啊,等等,你不是上次那个让少校吞了一堆棉花糖的狠人吗?”
很快,旁边维护秩序的一名哨兵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只见他艰难地吞了口空气,布满烟灰的脸上顿时充满了一言难尽的恐惧。浑浊的空气肆意横行,哨兵赶紧用胳膊肘戳了戳拦路的同伴,并凑到他耳边细细地讲述了下当时的情况,于是,哨站中的几乎所有士兵都对这位医生肃然起敬起来,并热情地让开道路,尽可能地提供通行的便利。
此刻满地的狼藉熏黑了道路,不过就在拉普拉多鲁循着浓烟的方向,匆匆进入港口的时候,先前拦住他的那名士兵好像微微叹了口气,然后以极低的声音向医生发出了一个小小的警告。
他说,我劝你离那家伙远点,他是个不折不扣的魔鬼,是个连自己人都杀的魔鬼。
阴幽的提醒如同黑森林里的一阵阴风,摇落了枯败的冷叶,只剩下簌簌的声响回荡在耳畔。他没有指名道姓,却字字逼向那个黑色头发的军官,于是刹那间,一缕讶然的神采滑过拉普拉多鲁的眼睫,可时间紧迫,还没等他的思维彻底消化这些话语,他的身体便催促他赶紧抱起急救箱,继续奔上救治伤患的征途。
因为爆炸发生时正是港口吞吐最为活跃的时间段,这里除了焦黑的土地,以及没有被完全扑灭的火苗,便是随处可闻的呻吟与哀嚎。岸边高大的混凝土建筑成为了灰黑色的遗骸,裸露的钢筋犹如枝杈,扭曲地刺穿灼热的空气,看不出原本登船口的样子。部队里的医疗兵虽然不少,但都顾不上平民,正埋头搬运着受伤的军人,被爆炸碎片划破身体的民众就只能捂着伤口,无助地拖着身体,试图用最快的速度逃离这片土地。
几支军队的人麻木地挖掘着废墟,搜寻着幸存者的身影,但他们好像并不关心这场爆炸究竟是从哪里开始的,或者说已经没时间去关心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事情了。拉普拉多鲁微微皱起眉,没有再多说什么,便开始一边帮助自己看到的人们,给他们进行初步的伤口救治,一边又向他们打听爆炸发生时的具体情况。
最后只知道当时好像是一个穿着反抗军衣服的家伙突然冒了出来,扬言说自己早已在港口埋了几吨的炸药,要把政府军的人统统炸飞。结果话音未落,一个黑头发的军人就立刻冲了上去,爆炸就瞬间响起,躲都躲不开。
告诉拉普拉多鲁这些事的是一个普通的商人。他抹了抹头顶的汗珠,哼哼唧唧地靠在墙角,身上的花衬衫都被泥土和鲜血染出了更加花哨的图案,但他本人除了局部软组织挫伤,并没有什么特别大的问题。也许是因为商人的本性,他在肇事者跳出来的第一时间便觉察到了不对,立马推开人群跑了出来,拉普拉多鲁稍微安抚了下对方紧张的情绪,给他开了点安慰剂,便赶紧为另一位被砸断腿的小姑娘进行包扎固定。
于是,年轻的医生就这样忙忙碌碌过了很久,等到了傍晚时分,其他地区的医生和救援团队闻风赶来,众人才合力在一处比较宽敞的地方搭起了帐篷,暂时收留下了那些不便转移的伤员。但拉普拉多鲁心里却并不太舒畅,一来反抗军的这次行动过于鲁莽,也过于奇怪,他实在不敢赞同,二来那名冲上前去的黑发军人——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有一种感觉,觉得那就是休加先生。
虽然在拉普拉多鲁的印象里,那个男人应该不会是那种出于保护大众的目的,才挺身而出的国民英雄,可能是为了耍帅,或者单纯觉得好玩,这些才是属于他的风格的理由。但不管怎样,拉普拉多鲁都默默地希望自己的预感并不那么准确,至少不要被炸药炸得连渣都不剩。
什么时候开始在意起那个男人了呢?医生自己也说不清楚。
而命运就像是为了回应他那糟糕的预感,不远处挖掘废墟的队伍忽然喧哗起来。军犬的叫声此起彼伏,他们应该是发现了更多被压在砖石下的人,探照灯和挖掘切割器械纷纷聚拢过来,把昏昏沉沉的天空都撕裂出一道明亮的缺口。拉普拉多鲁听到动静,立即洗完手走出帐篷,然后抬起眼,迎接暮色下纷扰的景象,然而与此同时,胸膛下的心脏则像是被电流击中一样,忽然发出咯噔一声浊音,把他整个人都定在原地,许久不能动弹。
因为他看到了,看到他们掀开石块,从中挖出了一具身体,还是一具少了胳膊和腿的熟悉的身体。
05
那是个被血色染红的傍晚。
那也是拉普拉多鲁第一知道天空的晚霞会是腐朽的血腥味。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临近河水的码头比平时更加潮湿,就像是被灌入了大量劣质的人造血浆,粘稠地流动在呼吸之间,染红了空气的同时,也窒住了心肺的收缩和扩张。港口中对受伤者的救援仍在继续,拉普拉多鲁戴着医用口罩,在刚刚结束了一场小手术之后,便站在临时医疗帐篷内,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浊气。只是这一刻,轻松和喜悦并没有如期而至,不是非常明亮的灯光下,年轻的医生反而觉得胸口闷闷的,就连鬓角的发丝都被湿热的汗水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烧起一阵燎原般的疲倦。
作为红十字的救护员,挽救一切无辜的生命是他的职责所在。但也正因如此,他没办法抛弃自己身边的伤者,只能在一场接着一场的急救间隙里,默默地猜想着那个男人的情况。
毕竟被炸断了肢体,光是止血估计都是一件大工程,更别提可能存在的内脏损伤。虽然目前看来,军队的医疗班的设备和药品比民间组织更加齐全,但终究比不上真正的战地医院。拉普拉多鲁甚至觉得,即便现在真的突然天降物资,解决了所有的医疗环境问题,按照以往的经验来看,那个男人也很难被活着推下手术台。
所以他就像是刚刚买了张彩票的赌徒,既希望能够立马开奖,又害怕最后自己一分未得。简陋的帐篷里,焦躁起来的内心比往常更为灼热,拉普拉多鲁叹了口气,但又只能趁着难得的休息时间,无能为力地在胸口比划了个十字,给那个家伙送上无声的祈祷。
只是之后的几天时间里,年轻的医生一直与其他救护员一起,在为港口这些无辜的受害者忙忙碌碌。从联系安抚家属,到协调本地的医疗资源,他虽然不是救援项目的负责人,但也几乎成为了一名值得大众信赖的志愿者。港口遭遇恐怖袭击的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很快登上了头版头条,引起了政府军的高度重视,然而尽管如此,被塞满的时间表还是暂时占据了医生的所有生活。拉普拉多鲁忙到脚不沾地,只能拜托自己曾经的同学,让他们帮忙留心一下那位军官的情况,除此之外,他便再也无暇分心,一头栽进了为那些无故受到牵连的平民们争取津贴和抚恤金的道路之上。
直到一位在中心医院工作的同学登门拜访时,说那位军官刚刚醒了,拉普拉多鲁才从一堆政策性文件中抬起头,淡紫色的眼眸缓缓地亮起了几颗闪烁不定的碎星。
那时候同学以为他是在做什么研究,如今遇到了这么一个难得的病患素材,所以才选择热情地跟进治疗进程。而面对这个猜想,年轻的医生笑了笑,没有多解释什么,便草草地收拾完书房里乱七八糟的草稿纸,然后换上干净的衣服,在老同学好奇的注视中直接搭上了前往中心医院的公交车。然而众所周知的是,尽管中心医院是这座小镇唯一的一家公立医院,占地面积挺大的,但是地理位置对于处在城镇边缘的住宅区来说不是非常便利。拉普拉多鲁不得不忍着晕车的呕吐感,晃晃悠悠地坐着车,坐了大概四十分钟,才终于看到那幢拥有灰棕色外墙的庞大建筑。
“您好,我来探望休加·霍亨索伦先生。”
不过幸好之前在公园里听说过那个男人的全名,所以淡紫色头发的年轻人不必多花心思,就能抱着一束刚买的鲜花来到护士站,并且十分流利地报出自己此行的目的。此时此刻,沾着露水的花瓣簇拥在柔软的脸颊边,遮去了熬夜带来的黑眼圈,拉普拉多鲁微微一笑,值班的护士小姐稍稍失神了片刻,随后便赶紧指了指最里面的一间特护病房。
说起来很奇妙,作为一名医生,拉普拉多鲁本来觉得自己应该早就习惯于任何血淋淋的场面,然而这次,当他真的踏入那间病房的一瞬间,却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退缩感。
房间是单人间,朝向南面,有一扇窗,正对着后面的花园,金灿灿的阳光就滴落在碧绿的叶片上,然后顺着夏天的轨迹,蔓延进地板的每一条缝隙当中。或许是为了偷来大自然的生机,墙壁也被刷了一层半人高的浅绿色油漆。男人这时候正躺在病床上,离窗户很近,似乎在小憩,干净的被子则保留着消毒水的气味,随着胸腔的起伏,掀起浅浅的波澜。室内干净整洁,没有其他人来访过的痕迹,拉普拉多鲁犹豫地扫视了一圈,最终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在把白色铃兰插进床头柜的空花瓶后,便坐在了床边唯一的椅子上。
此时,窗外的蝉鸣声未曾停歇,那阵阵此起彼伏的聒噪很难寻出令人安心的规律。而在淡紫色眼眸的注视下,男人那头黑色发丝凌乱地洒在额前,挡住了层层缠绕的绷带所渗出血迹。他闭着眼睛,面色苍白地躺在那里,没有记忆里那副故弄玄虚的太阳镜作为修饰,竟然还显得更加年轻一些。拉普拉多鲁不禁略微打量了会儿,随后就把视线缓慢地挪向单薄的白色被单,无声地描摹出褶皱的形状。
但他眨了眨眼,没有从那些褶皱的走向中拼凑出完整的人体,只看到了东非大裂谷般的骤然湮灭与瞬间终结。
“哈哈,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吊瓶里的液体飞快地坠落,却没有发出任何剧烈的响动。也许是某种心灵感应的作用,躺在床上的男人忽然微微抬起眼睫,紫色的眼瞳对焦了好一阵子,才在浓重的阴影里透露出一丝清明。休加盯着拉普拉多鲁,就像是在看什么怪物,半晌,才咧开嘴笑了起来。而他说话的声音犹如风中飘荡的蛛丝,勉强从齿缝间溢出,稍不注意就会听不明晰,错过其中那份永不正经的轻佻。
“这又不是什么难事。”
对此,年轻的医生耸了耸肩膀,露出了一抹平淡的微笑。只见微微卷曲的发丝撩过眼尾,之后他收回目光,坐姿变得更加端正起来,以此来使自己的话语更加有说服力。毕竟在医院里,任何人的一句话,甚至一个细微的表情,都有可能使病人产生巨大的压力。拉普拉多鲁不禁深吸了一口气,尽量保持着轻松的样子,让自己看上去并不那么在意他的伤痛,却没想到那个笑嘻嘻的男人眸光一闪,脸颊上顿时掠过一抹狡黠,就好像看穿了他那身拙劣的伪装,就连干裂的嘴唇都因为面部肌肉的拉扯,渗出隐约的血迹。
接着黑发的男人转了转眼珠,虽然有点吃力,但他还是像个想吃糖又不肯直说的小屁孩,突然故意露出了自己尖酸刻薄的一面。
“难道没有人告诉你,离我这个变态远一点么?”
轻飘飘的话语搭配上扬的尾调,如同一阵云雾,很快便消散在阳光的照耀之下。与此同时拉普拉多鲁抬起眉,打量了下对方的笑容,就突然发现,男人名字发音和sugar极为相似,他这个人好像和sugar也相差无几,都是黏黏腻腻的,不融化掉外层的果糖,就不知道里面到底是塞着浓稠的黑巧克力,还是酸到掉牙的柠檬酱。椅子在身下发出吱呀的声响,于是,听到对方的提问之后,他忍不住歪了歪头,回想着当初哨站的士兵发出的警告,但最终还是装作什么都没听说过的样子,平静地摇了摇头。
结果没想到休加仿佛是发现了什么乐子,立马用胸腔憋出了一阵浑浊的笑声,就连鬓角的发丝都随着震动,摇晃起轻微的弧度。
“那现在你知道了哦,我可是个不折不扣的魔鬼。当初我所在的部队为了掩护主力部队撤退,没有补给也没有支援,在前线被打到没了编制,就剩我一个了——哦,对了,本来还有我的副官的,但是因为小柯纳兹他被地雷炸断了双腿,我嫌他太碍事了,所以干脆就把他给杀了呢。”
如果世间能有什么可以媲美战场上的残忍,恐怕就是让一名离开战场的老兵娓娓叙述他失去希望的全过程。对于每个真实存在的人来说,伤口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重新撕开血痂的那一刹那。拉普拉多鲁坐在那里,一边听着男人的描述,真假难辨,又一边盯着男人脸上满不在乎的笑容,却没有从中发现任何包容罪孽的混沌,反而揪到了一缕怀念,以及一缕不允许反刍的忧伤。
或许休加说的都是真的,他亲手杀了自己的副官;当然也有可能休加说谎了,因为迅速终结永无止尽的痛苦就是他的副官最后的遗愿。
顷刻间,年轻医生的心因此猛地皱成了一团,毕竟如果真如他所说的话,这家伙也不会依然固执地用昵称来称呼他的副官。他忍不住搓了搓衣角,忽然想到了前段时间某位同行研发出新型武器。据说那个武器射速快,威力大,能够确保中弹的士兵立刻死亡,免受漫长的苦难。当初武器刚刚曝光出来的时候,学术界一片哗然,很多医生都站出来声讨这项发明,拉普拉多鲁自然也不例外。只是现在,面对这个总是嬉皮笑脸的家伙,他彻底没了当初的底气,淡紫色的眼眸也就被世间的尘土轻轻压住,半天都没能挣脱出来。
“嗯,我知道了。说起来我有一个同事很擅长做义肢,您要试试吗,休加先生?”
真正的战场很难使用平常的法律标准进行判断。于是没过多久,沉浸在道德博弈中的拉普拉多鲁便选择无视对方的话题,自己开辟出一条崭新的道路。那时,热烈的阳光蒸烤着皮囊之下彷徨的灵魂,他张开口,轻柔的嗓音渐渐沉入床底的荫凉处,惹上了满身的惆怅。至于对方是否同意自己的提议,那都不太重要,或者说即使男人否决,拉普拉多鲁也会义无反顾地将所有以后可能会用到的东西统统塞进他的怀里,并且盖上戳,永远不可以退还。
而休加愣了愣,像是完全没有预料到这种情况,一时间竟然摆出了非常别扭的表情。细碎的发丝微微倾斜,他耷拉下眉毛,有点难以置信地打量了下淡紫色头发的年轻人,半晌,才收起吓唬对方时的锋芒,最后逆着阳光,用非常委屈的口吻,虚弱地发出了一句哀求。
“请给我来一针吗啡吧,真的痛死了,我亲爱的医生。”
06
当然,拉普拉多鲁并没有满足休加的愿望,反倒是扭头就把这件事告诉了护士,并嘱咐她们近期多加小心吗啡的使用,不要让某人利用花言巧语和阴谋诡计去偷了医院里的库存。
为此休加记恨了很久,以至于后来每次见面的时候,他都会挥舞着他的义肢,把这件事拎出来念叨一下。而每次拉普拉多鲁听了,眼睛都会因为止不住的笑意,弯曲成漂亮的弦月形状,就像是一个天真无邪的孩子,浓密的眼睫上挂满了溢出的泪沫。
说到义肢,那不是电影中海盗常有的生锈铁钩或者结实木棍,而是经过细心的打磨与精密的安装,特别定制出来的仿生机械部件。那些金属零件相互穿插叠加,模仿出人类复杂的肌肉和关节,不仅可以按照使用者的意愿完成简单的动作,还兼具粗犷的科技美感。拉普拉多鲁记得自己最开始推着轮椅带休加去的时候,这个黑头发的男人还撇着嘴,满脸的不情愿,生怕别人给他安装的肢体比自己原装的肢体要短上一截似的。结果半个月之后,等他收到了制作好的义肢,看到光滑的金属在阳光下反射出纯粹的光亮的时候,惊讶和喜悦就像是天边的彩虹,瞬间点亮了藏于阴影中的眼瞳。
它们分别叫做心之友人三号和心之友人四号。
亲手给义肢进行个性化涂装的休加这么向拉普拉多鲁介绍道。至于为什么是三号和四号,拉普拉多鲁好奇地问了,得到的答案则是因为一号和二号其实是他的那两把武士刀。
反正那个夏天,这个高个子的男人总穿着短袖的衬衫,炫耀一般故意露出黑金涂装的义肢,或者时不时地张开手掌,让金属零件之间相互碰撞摩擦,发出清脆的声响。按照他的话来说,义肢是军人身上最骄傲的勋章,但拉普拉多鲁却从同事那儿听说,这家伙经常把这枚光荣勋章显摆给公园里的小男孩们看,弄得那些孩子回家后哭着闹着,要求父母把自己的胳膊也换成那么帅气的义肢。
然而不管怎样,一个正值壮年的男人如果被残疾束缚了生活的话,以后那些被浪费的年华实在会显得太过残忍,休加能恢复往日的活力,这是医生愿意看到的。只不过后来拉普拉多鲁需要参加学术会议,去国外待了将近一周的时间,所以并不知道后来那些孩子有没有被家长打屁股,也不知道休加之后还有没有继续用他的心之友人吊小朋友的胃口。他整天忙得团团转,期间只和卡斯托鲁取得联系,询问有关港口爆炸的事情,并收到了组织高层并没有安排此次袭击的准确回复。
或许是政府军那边自导自演的。卡斯托鲁在信中这么说道。
而等他重新踏回家乡的土地,小镇的天空就已经从炎热的夏季转入静默的凉秋。银杏叶被时间涂抹上灿烂的金黄,就像是从盛夏被遗留至今的阳光,在地面凝聚着炫目的光彩。
生命的循环在植物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什么时候萌芽,什么时候枯萎,又是什么时候绽放出最奢华的风景,这些信息只要耐下心,就能细细地品味出来。正因如此,拉普拉多鲁闲暇时才痴心于植物的研究,总觉得透过一整四季的周期变化,能够望穿并参透人类生命的本质含义。
但他从来没有真正看透过命运的走向。
不过话虽如此,拉普拉多鲁还是要承认,自己的第六感是比较灵敏的。偶尔闻到空气里清新的水味,他就能感知未来大概会有一场多大的风雨,有时候迷了路,也只要朝着自己心里感觉的方向走就能到达目的地,甚至通过平白无故突然降临的一阵心血来潮,他就可以判断出自己所做之事的吉与凶。以前他的实习导师都开玩笑,说他适合加入加州理工的那个小型火箭发动机研究小组,和这个自杀小队里的杰克·帕森斯好好讨论一下玄学领域的问题。
总之年轻的医生十分信任自己内心的感觉。所以那个早晨,当他刚刚被晨曦唤醒,透过摇动的薄纱听到草木之间那波浪般簌簌声响的时候,一种莫名其妙的心悸便涌上心头,吹皱了淡紫色眼瞳的轻微茫然。
那天风很大,晨光熹微,天上的云和远方的山尖翻涌在一起,调和出朦胧的灰白。丝丝缕缕的阳光就如同金线,渗透其中,却没有诞生如同天使光环那样令人钦羡的微芒,反而像是一笔拙劣的瑕疵,把天幕映托得黯淡且憔悴。早晨,送报工的自行车车铃稀疏地响动在街巷里,周围的空气则浮动着一丝抹不开的凉意。醒来的拉普拉多鲁顿时没了困意,于是穿着睡衣踏下床铺,一边揉了揉睡眼,一边趴在窗台上,任凭秋风把他的发丝拂弄得凌乱不堪。
但他没有望到山川的起伏,也没有望到树枝上被风吹了一整夜的枯叶。他垂下视线,竟然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门口,手里还拎着包了铜角的皮箱。
“休加先生?”
屋檐下,战壕风衣的雨挡稍稍掀起下摆,露出浅色的内衬。黑发的男人就这么笔直地站在那里,拎着皮箱,四肢僵硬,而且没有敲门,额前细碎的发丝则挂有昨夜的露水,让人捉摸不透他到底在这里站了多久。他就像是一座雕塑,还是那种隔壁艺术家临时赶工做出来的雕塑,看上去缺乏细腻的触痕,显得无比地空洞呆板。而当拉普拉多鲁惊诧的话音如同一只蝴蝶,扑落至他的肩膀,那樽大概一米九的人形雕塑才如梦初醒般突然复活了过来,然后仰起头颅,冲着窗户边的淡紫色头发男人咧开了一个招牌式的笑容。
于是那天,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的拉普拉多鲁没来得及换下睡衣,就赶忙冲到门口,打开了反锁的大门,期间还跑掉了一只拖鞋,后来是在餐桌的桌腿边找到了它。
不过拉普拉多鲁必须承认,当他看到休加的那一瞬间,他真的以为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家伙遇到了什么难事,或者说是身体上的疼痛留下了积少成多的抑郁,最终在此刻爆发。没人能逃离空心病的魔爪,这是事实,再加上起床时感到的一丝不安,拉普拉多鲁完全有理由担心他是想自寻短见。结果没想到,等他气喘吁吁地停在门框边,却分明听到休加笑嘻嘻的询问,询问自己能否在此借宿一段时间。那一刻,年轻的医生不由愣住了,紧紧盯着那双幽暗的紫色眼瞳,迟疑了半晌,这才缓缓地点了点头以表示欢迎。
“找到这儿又不是什么难事。”
平时用来堆放植物标本的房间经过简单的收拾,就成了足以供人休憩的客房。黑发的男人原地转了一圈,随手把行李丢在折叠床的床尾,就毫不拘谨地躺在了客厅的安乐椅上,仿佛根本没有把自己当做客人。而与此同时,藤条编织的椅子在身体的重量下,偶尔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休加把自己完全陷入其中,然后一边注视着拉普拉多鲁准备早餐的身影,一边用嘲弄的口吻,模仿起当初对方在医院里的回答。
拉普拉多鲁自然是装作没听到一般,自顾自地将生菜、煎蛋和培根塞进吐司之间,做成最简单的早餐端上餐桌。倘若是晴天,淡金色的光彩估计会洒过玻璃,在他微微卷曲的发丝上吻过无形的暖意,只可惜当时浓云密布,唯有薄薄的灰白色光晕淹没了他那柔和的眉眼,把皮肤上的高光与阴影糊成一团,让人看不清他到底露出了怎样细微的表情。
“不待在部队真的没关系吗?”
两人的关系介于朋友和挚友之间,但这并不妨碍拉普拉多鲁提供友谊的帮助。年轻的医生没有招呼休加,只是把两人份的早餐放到桌子上之后,便坐到一边,慢慢地享用起他的面包。而除了三明治,铺着绣花桌布的餐桌上还有一杯今日刚送到的新鲜牛奶,但那是一人份的,被装在密封的玻璃瓶中,拉普拉多鲁不得不用自己家里的两只杯子平分了这些纯白的液体,每个人杯子里的牛奶就只能累积到大概一个小拇指的高度。
做完这些,淡紫色头发的年轻人才悠悠地开口,提出了自己的疑问。不过他的声音很轻,犹如花瓣凋零在泥土地上的萧瑟,休加停下椅子的摇晃,抬起眉,费劲地听了一会儿,之后才哈哈地大笑了起来。
“哦,我申请退役了。就在昨天。哈哈哈,虽然心之友人三号和四号非常合适,但好像被一号和二号给嫉妒了呢,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好好相处。”
客厅的角落里,男人这么爽快地回答着,然而他中途添加的笑声却非常刻意,就连复古的太阳镜都没能遮挡住背后那双无动于衷的双眸。于是刹那间,安静房间内余下的笑声陡然停歇,微弱的晨光浮动着细碎的尘埃,拉普拉多鲁咀嚼着干巴巴的吐司片,莫名被噎了一下,接着又忍不住皱起眉,咳嗽了好几回。休加见状,也就收敛起脸上毫无意义的笑容,等到对方好转了过后,重新给出了一个更加标准的答案。
“嘛,毕竟是一个没了部队编制又握不住武器的军人——我就趁他们赶我走之前,主动请辞,好让他们放心。就是这样。”
这次男人的话语中没有擅自添加过多的糖分,倒是浓重的阴影把他的脸彻底埋葬。他像是一只幽灵,悄无声息地躲在暗处,观察着人类的种种恶行,并暗中阴阳怪气地为之喝彩。此刻,某种沉郁的气息笼罩在休加的脸颊,拉普拉多鲁发现了这一点后,不禁深深地倒吸进一口冰冷的空气,然后下意识地端起水杯,饮尽了其中晃动不停的牛奶。
“仅此而已?”
他忍不住追问了一句。
“嗯。仅此而已。”
而男人点点头,以同样的语调再次回答道。
07
黑色太阳镜先生从来不是个省油的灯。拉普拉多鲁曾在日记里这么写到。
那本日记后来不知道被塞进书柜的哪个角落,又或是无意地掉入了其它的次元之中,反正就是再也找不到了。不过拉普拉多鲁大概能记得自己在本子上写了什么,毕竟自从休加借住在这里之后,他总是能多出很多话题以做记录,像是什么某家饭店新推出了招牌菜,或者街角哪家几个月大的小狗弄丢了,又或者栅栏边上多开出了几朵鲜花……这些零零碎碎的琐事总是能通过那个男人的嘴巴,活灵活现地铺展开来,虽然比不上山珍海味,可是那如同枝头百灵鸟一般的清新与自然也能随着轻快的语气,淋在人们的心头,并且化为横跨天际的彩虹,激起一阵短暂的美好向往。
“你适合当个画家,或者作家也行,总比当军人好。这种观察力不在艺术领域发挥出来,简直是暴殄天物。”
有一天,当休加在海军俱乐部喝完酒回来,拉普拉多鲁便坐在客厅里,一边用叉子搅拌着蔬菜沙拉,一边望着安乐椅上那抹懒洋洋的身影,沉默了半晌,不禁发出了这声淡淡的感慨。
这声感慨是他的直觉。他相信,如果这个国家没有发生这样动荡的战争的话,这个特立独行的男人也许真的会考入维也纳美术学院,成为一名印象派大师或者街头行为艺术家。尽管拉普拉多鲁并不自诩为休加的知心朋友,甚至连知根知底的程度都做不到,但与此同时,他还是擅自在脑海里勾勒出想象的画面,想象着男人拿捏着画笔,自信且潇洒地涂抹出世间所有细碎的灿烂。
然而休加却不以为然地摘下沉重的义肢,微醺的眼瞳透过镜片,弥散出萤火虫般幽深的微光。
“哈哈,这么说起来,以前我还在部队每周的安全报告书上画过画呢。被发现后,阿亚哥也是这么夸我的。”
于是刹那间,戏谑的话语如同一场春雾,细细地蒙在过往的记忆之上。黑发的男人迎着光照,咧开嘴,呵呵地笑了几声,随后就自然而然地带出了一个新的名字。说起来,除了之前提到的那位副官,拉普拉多鲁便再也没有听对方提到过其他名字。所以年轻的医生歪了歪头,稍微愣了一下,随后微微一笑,淡紫色的眼眸顿时倾泻出一池清澈的泉水,将笑意完整地保留在那个瞬间。
至于男人最后那句话的真实性——拉普拉多鲁表示自己应当客观理智地持有保留意见。
“这是你第一次提到这个名字。”
房间里,银色的叉子沿着瓷碗的轮廓,在碧绿的菜叶之间撩过半圈弧线,最终撞上洁白的瓷壁,发出冰块相互碰撞般的声响。身后的薄纱窗帘把阳光揉碎成斑驳的金色影子,拉普拉多鲁靠窗坐着,就像是发现乘客丢了钱包的售票员,不禁轻轻地提醒了一下。可是对此,不知道是酒精的作用,还是他故意为之,只见休加茫然地挠了挠后脑勺,接着就呼出一声绵延的酒气,并且初梦初醒似的,以喃喃的话语自我审问起来。
“咦,是吗?之前我没有说过吗?”
说完,男人停顿了片刻,并且仰着头,似乎正在努力地从不太清明的脑海里,挖掘出一点来自过去的记忆。那时那刻,黑色的发丝滑落鬓角,而那结构分明的下颌线则把深沉的阴影挡在他的背后,休加眯起眼睛,难得安静了很久,之后才一边晃着椅子,一边恢复到往日那笑嘻嘻的神态。
“阿亚哥是我的上司啦,医生你也许还听说过,就是黑鹰的那位参谋长。不过他已经死啦。说起来,你长得和他有点像,最开始在港口的时候,我还以为你是他的远房亲戚来着哈哈哈哈哈。”
随着爽朗的笑声,休加抱起他的心之友人三号和四号,把它们当作招财猫的爪子,在怀里摇了两下。刹那间,光线在金属义肢上流射出灿烂的光辉,如同将军胸口荣耀的勋章,他就这么隐匿在这份转瞬即逝当中,毫不在意地解释新名字的来历,仿佛是在讲解某个名词的含义。
只是作为听众的拉普拉多鲁明白,这个男人说话时的语气越轻松,背后隐藏的东西就越为复杂——鲜血,死亡,战场上从来没有新鲜事,更何况之前休加也说过,他的部队弹尽粮绝之下的惨烈状况。所以拉普拉多鲁保持着当初的态度,并不想深入探究具体的死因。那一天,他托着下巴,及时收住自己的好奇心,转而有点心不在焉垂下视线,凝视着碗中绿意盎然的沙拉,也算是一种心理上的逃避现实。
“黑鹰?嗯,之前听说过,好像是支很厉害的特种部队,让反抗军头疼了很久。能进这支部队的都不是一般人吧,休加先生竟然那么厉害。”
当时天气还不错,只有两人的空间内,轻柔的嗓音能迅速溶入空气当中,与窗边的白帘编织在一起,飘荡着细腻的波纹。拉普拉多鲁坐在桌边,有意避开死亡的话题,同时也小心地措辞,尽量隐藏住自己与反抗军有密切联系的事实。毕竟按照他的想法,休加听到这些略带奉承的话,应该会得意地大笑起来。然而淡紫色头发的年轻人万万没料到,这次,话音还没彻底落地,那个黑发的男人就猛地伸长腿,遏住了椅子的摇晃,他本人则如同一匹掉进深谷里的野狼,倏然失去笑容,只留下凝固住的血性,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脊椎骨上。
那一刻,黑色的镜片挡在深紫色的眼眸前面,却还是抵挡不住迸射出来的残忍寒光。休加沉入阳光之外的领土,像是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收敛起吊儿郎当的脾性,警惕且阴冷地注视着整个世界。
深紫色的眼眸正闪烁着惊人的凉薄。
“厉害有什么用,还不是被上面那群老头子被骗到前线,为了那个不存在的主力部队打到一个子儿都没了。”
不知道沉默了多久,之后,森然的语气擦着他的牙齿,艰难地挤出一句令人不寒而栗的嘲讽。毫无疑问,这是沾着血肉的控诉,并不知情的医生瞬间抬起眼睫,就发现那个黑发男人不知何时已经剥开最初游戏世间的潇洒恣意,把灵魂深处埋葬已久的狠厉给重新释放了出来。
杀过人的军人和普通人之间的区别在这一刻显露无疑,无论外表皮囊被包裹得如何无害,内在的那种浸泡血液的灵魂早就沉寂在阴暗的角落里,冷漠地旁观着人类,就像是在旁观婴儿幼稚的蹒跚学步。嗤之以鼻的笑声随时可能爆发,拉普拉多鲁不得不承认,那时,当自己扭过头,看到那双毫无感情的眼睛的时候,是真的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脊背发凉的错觉渐渐蔓延开来,只是后来休加没有详细说明他的话到底包含着怎样的尔虞我诈,想来是因为比起过程,结果才是真正结了血痂的伤口,曾给了他致命一击。
从来没有真正上过战场的医生悄悄地吞了口空气,毕竟他之前从来以为战争只是政府军和反抗军之间的战争,却从来没想过,政府军内部也会为了排除异己或者争抢功劳,亲手把自己的人掐灭在残酷的前线。
所谓的功高盖主恐怕就是这个意思了。
“我啊——他们非要看到这样被拔掉獠牙的我,才敢放心。但是很可惜,我可是个很记仇的动物呢。”
然而之后,休加像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很快便扬起嘴角,刻意地笑了起来。安乐椅嘎吱嘎吱的摇晃声响再次洋溢于耳畔,只见他伸了个懒腰,随口嘟囔了一句,就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将话题挪到了其它事情上面。
于是,那天剩下来的时间,戴着太阳镜的男人说了很多自己最近的所见所闻,有些是关于某位中将的私生活,有些则是关于某位少将奢华的办公室摆设和急于求成的心态,甚至毫不避讳地评判某位准将愚蠢的军事指挥风格。反正拉普拉多鲁坐在窗边,却像是刚刚踏入仙境的爱丽丝,根本没记住那些人的名字。他只是一边搅拌着奶酪,一边缓慢地咀嚼着生菜的菜叶,偶尔礼貌地应答一下,心思全部落在了方才恐慌所带来的余震当中。
拉普拉多鲁已经明白过来,此刻的休加离开军队并非因为自身厌倦了杀戮,或者无法面对那些已经阵亡的战友。他耐心地远离漩涡的中心,其实为的就是等周围人都失去了应有的警惕,他才好猛地露出獠牙,扑上去,然后毫不留情地咬断仇人的咽喉。
甚至之前心甘情愿被炸断手脚,也有可能是精心谋划的苦肉计。
他呀,是想复仇的。
按照以往的经验来说,遇到一心想要复仇的人,拉普拉多鲁一定会竭尽全力地劝阻对方,让他放下这种相互伤害的徒劳。毕竟仇恨无法成为维系世界的本源力量,年轻的医生所希望的,是反抗军口中描述的和平且美好的新世界。可是这次,不知为何他垂下眼帘,竟然选择了沉默,没办法开口说出任何一句阻拦以及安慰。
08
休加在拉普拉多鲁那里住了很长时间,长到原本独居的拉普拉多鲁几乎快要习惯了另一个人的存在。
那时候天气进入深秋,壁炉边已经开始堆叠起准备过冬用的柴火。拉普拉多鲁天生容易手脚冰凉,所以绝大部分时间里,他都穿着毛衣,窝在暖和的卧室整理手稿,劈柴的工作自然而然就留给了那位没交过租金的住客,也算得上是以工抵债了。
至于休加的房间,拉普拉多鲁没有再进去看过。这倒不是对这位租客十分信任,只是那个男人实在是太能糟蹋,经常乱丢衣服和垃圾,房间总是保持着乱糟糟的状态。起先拉普拉多鲁见到了还会帮忙收拾一下,可后来发现这根本就是个无用功,再加上对方似乎十分享受在这种无序状态中探寻有序的过程,他便索性不再插手,只是与休加提前约定好,如果因此造成火灾,那就必须由他赔偿所有的损失。
这位离开了部队的军官想都没想就答应了,甚至都没开口问房子目前的市价究竟是多少。
不过战争时期,房子反正也不值钱,拉普拉多鲁起初只是开玩笑才说出这样的话,结果看休加的表情,他偏偏当真了。
以至于后来的某个周末,那个平日里总是吊儿郎当的家伙突然性情大变,竟然真的一本正经地坐在书房里,拿着各式各样的报表材料,跟拉普拉多鲁介绍如何计算财产损失。只是那天拉普拉多鲁正好收到出版社的信件,被告知由于战争原因,出版社的资金链断裂,暂时无法出版印刷他的草药学手记,只能将原稿退回。但他清楚,缺少资金只是委婉的借口而已,处于乱世之中的出版社为了生存下去,纷纷把目光投向吸引人眼球的新闻故事,对于这种没什么油水可捞的草药学著作,自然是嗤之以鼻。所以即使再怎么失落无奈,拉普拉多鲁也只能接受这个现实,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现在愿意听别人在自己耳边,絮絮叨叨地念着一堆法律条款和金融数字,来告诉他怎么做,才能将财产损失报到最高价。
“抱歉,我现在有点累了。”
于是他微微地叹了口气,随后抬起手,困倦地捏了捏自己的鼻梁。前几天被草叶割伤的手指还留有细小的伤痕,拉普拉多鲁却并没有多在意,甚至都没有涂抹药水,因为对他来说这是家常便饭,然而休加却收起下巴,头颅倾斜的角度恰好让太阳镜从他的鼻梁上滑落下来,露出了那双宇宙黑洞般的紫色眼眸。
那一刻,冰凉的视线扫过伤口,没人知道他此刻正在想些什么。拉普拉多鲁顺着对方的视线瞧了瞧自己布满薄茧的双手,随后悄悄地把手缩进袖子里,并忍不住地打了个哈欠。针织毛衣上冒出来的线头随着气流摆动了一下,回过神的太阳镜先生也就扬起唇角,无所谓地笑了笑,并充分发挥他死皮赖脸的功夫,懒洋洋地放松四肢,一下子像是躺进沙发那样,靠着椅背瘫坐在他的扶手椅上。
这个男人并没有打算就此离开。
屋外的凉意慢慢渗透进屋内,在没有点燃壁炉的情况下,休加依然穿着单薄的衬衫,仿佛完全不怕冷似的,张扬地挽起袖子,露出布料下的机械手臂。只见他晃动着手中厚厚的一沓材料,哗啦啦的,嘴角的笑意不知为何显得有些意味深长。当然,这不是拉普拉多鲁第一次感受到对方心思的深不可测,毕竟这个家伙分明是不喜欢这种枯燥无聊的文字的,偶尔让他帮忙查看一下说明书,都能像是要了他的老命似的,发出阵阵哀嚎。比起文字工作,休加更喜欢简单粗暴的打斗,这大概还是他头一次展现出自身对于文字材料的耐心与细致,也间接证明了他并非患有阅读障碍,仅仅是不愿意浪费时间在自己不感兴趣的东西上罢了。
正因如此,拉普拉多鲁一时间没想明白,是什么让这个男人突然变得如此兴致高昂,自然也不会想到休加接下来会说出那样的话。
“那不如换个话题吧,我亲爱的医生。我想以刚好我说的最高价来收购你的这间房子,请问可以吗?”
轻快的语调伴随着糖果的甜味,逐渐弥漫在空气中,把阳光都舔舐出无限的轻狂。那一刻,黑色的发丝将淡金色的天光切碎,紫色的眼睛就吸收着那淅淅沥沥的金雨,似乎想借此机会掩饰眸底冷冽潮湿的阴霾。而金属义肢的金属声响里,拉普拉多鲁能感受到,对方此刻正满怀期待地观察着自己,观察着自己脸上的表情变化,可他最终还是控制不住地暴露出内心的惊讶,瞪大了双眼,淡紫色的眼睛里顿时掀起波涛汹涌的浪花。
这间屋子是拉普拉多鲁从自己的父亲那里继承过来的,而他的父亲又是从祖父那里继承过来的。从记事起,他便跟在父亲身后,照料着温室花园里的植物,修补着房间里的家具,将人生的记忆都镌刻在每一个角落。可以说这个家虽然并不精致,但充满了岁月的痕迹。换句话说,作为家族的独生子,无论战争爆发到何种程度,他都不可能如此轻易地把土地卖给他人,尽管这个他人是以租客身份,与他共同生活过一段时间的休加。
“哈哈哈哈,不用紧张,我只是随口一问。”
不过或许是觉得自己这个玩笑开大了,没等年轻的医生开口,很快休加就耸了耸肩,接着像是甘拜下风一般,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动作。轻微的凉风吹拂在他的脸颊上,翻折了衬衫的领口,却没有增添多少肃杀之气。对此,拉普拉多鲁不禁暗中松了口气,以为这个话题就此结束,但没料到男人仅仅停顿了片刻,随后竟然依旧摆出我行我素的态度,化身成隔壁社区那位爱好介绍对象的大婶,继续热情地推销起自己的想法。
“但是我真的有钱,还是现金。而且我算了一下,支付给你的那些现金足够让你远离这个国家的战乱,飞到大洋彼岸安稳地生活下来,然后继续你的医生生涯,顺便还能包下一家出版社,印刷印刷书籍什么的。”
于是,一连串极具诱惑力的理由从他的舌尖跃起,仿佛刚刚的停顿只是他短暂的休息而已。这位太阳镜先生翘着腿,无比真诚地盯着拉普拉多鲁,灼热的视线几乎快要烧穿柔软的血肉,而拉普拉多鲁却吞了口空气,偏偏半天都没有说出话来。
这个男人早就看穿了他的心思。
明明还没来得及和他说过出版社的拒稿,可休加还是第一时间洞察出医生的窘迫。拉普拉多鲁愣愣地坐在桌边,指腹不禁摩挲起袖口,短时间内不清楚自己是该感谢对方的心细,还是应该惊叹于对方的不动声色。一时间,深秋的凉风拂过蓬松的发丝,他吸了吸鼻子,随后垂下眼睫,挡住眼眸深处的怅然,并且不得不承认,在听到那些理由的瞬间,自己的内心其实真实地震动了一下,或者说早就习惯照顾别人的他此刻才发觉,原来自己也被别人用如此微妙的方式关心着。
然而尽管如此,拉普拉多鲁并没有因为这点动容,就立马开口答应休加。就像是盘桓恋家的飞鸟,他永远无法割舍这个国家与土地,也正因这份感性的眷恋,他才选择加入红十字,并且暗中帮助反抗军,想把这片足以容纳灵魂安息的故土建设成理想中的伊甸园。神圣且崇高的理想永远比个人的私欲更为重要,当初对着蛇杖宣誓的时候,作为医生,拉普拉多鲁早就把自己的安逸抛之脑后,所以面对着男人的凝视,淡紫色头发的年轻人换了个更加舒服的坐姿,之后便轻轻地叹了口气,将一抹清浅的微笑包装成谢礼,送还给那位太阳镜先生。
善于察言观色的休加也就惋惜地发出一声长叹,随后像是被教授挂了好几门课的大学生,仰头盯着天花板,动也不动一下。
倘若不是看他胸腔还在有规律地起伏,拉普拉多鲁都要觉得自己面前瘫坐着的是一具尸体了。此刻,黑发男人的位置刚好堵住了通往房门的位子过道,他忍不住假咳了两声,示意自己想要离开书房,让对方稍微挪动一下自己那伸得笔直的义肢,好让自己过去。但这声咳嗽还没来得及揉碎窗台边的枯叶,休加便像是想通了什么,突然鲤鱼打挺一般,精神抖擞地坐直了身体,然后站起来,没有丝毫犹豫,就把手里那厚厚一摞纸直接丢到了拉普拉多鲁的书桌上。
“哈哈,这些东西反正我也用不到,送给你好了。想怎么处理是你的事,有空就看看呗。”
说完,他用力地挤了挤眼睛,同时伸了个懒腰,像是终于完成了什么任务似的,脚步轻快地向门外走去。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越来越远的声响,拉普拉多鲁还没反应过来,那抹高挑的身影便迅速消失在了墙壁的转角处,就连那股糖果的香气也随之彻底消散。
那家伙总是这般神出鬼没,有时候拉普拉多鲁恨不得把他捆到手术台上,等到麻醉过后撬开他的头盖骨,看看脑子里面到底装着什么,或许还能以此为课题,写出一篇名扬海外的学术论文。于是,只剩他一人的书房中,看着桌面那份完全不感兴趣的材料,拉普拉多鲁忍不住叹了口气,但又实在拧不过对方的好意,只能抽屉里掏出一个夹子把纸张夹好,然后站起身,慢悠悠地晃到厨房给自己泡了一杯花茶,最后返回书房,重新坐到书桌边,一遍沉浸于袅袅的雾气,一边垂下视线,阅读起纸张上密密麻麻的文字和数字。
可能是男人之前做过了相关功课,材料上有不少圈圈画画的痕迹,有些条款甚至特地用红笔勾画了出来。不过这份认真似乎没坚持多少页,等到他往后翻的时候,很多纸上就没有那么多详细的勾画,取而代之的则是一堆奇奇怪怪的涂鸦。这很符合那个男人的性格,拉普拉多鲁看着空白处画着的一朵小红花,不禁扬起嘴角,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直到他在这叠文件中,突然翻到了一张军事基地的平面图。
图纸上,钢笔的墨水痕迹格外清晰,并且还能看到金属笔尖洇墨时,那宛如绒毛般细腻的绽放。这显然不是印刷厂里机器压实油墨的结果,所以那个瞬间,仿佛有千万匹野马在拉普拉多鲁的喉咙中嘶鸣奔腾,让他的手脚变得更加冰凉。阳光下,标明政府军设施的图纸倒映在眼眸中,拉普拉多鲁缓慢地倾斜身体,靠上扶手,然后强行让自己吞下一口热茶,才没有因此失态地叫出声来。
只要反抗军拿到了这份资料,这个国家的战争肯定能更快地走向终点。不过这份惊喜实在太具有爆炸性,就像是突然冒出一支火箭飞向了月球一样,令人在茫然无措中又保留着半分激动。拉普拉多鲁不确定这份资料是休加因为粗心马虎而放错的,还是故意混进去的,反正他几乎双手颤抖地揉了揉面部肌肉,接着继续向后翻去,等到发现了更多有关政府军的军事情报之后,才和刚刚的休加一样,仰着脑袋瘫坐在座位上,望着光秃秃的天花板,呆滞到半天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也瞬间明白过来,休加今天的所作所为到底是为了什么。
09
为了什么?
为了让暗中帮助反抗军的年轻医生送出情报后,能够带着足够的现金,远离最后一场最为激烈的战役罢了。
自从休加把夹着军事文件的资料交给拉普拉多鲁之后,他就像是从来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一般,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他那些乱七八糟的生活用品还堆在客房里,说好听点是充满生活气息,说难听点就是杂乱不堪,反正休加没带走任何东西,房间里仍旧保留着他使用过的痕迹,而拉普拉多鲁也没有进去打扫整理过,只期待未来某一天这家伙又会奇迹般忽然出现在那张小床上,四仰八叉地一直睡到中午阳光最好的时候,嘴角还挂着夜里梦到美食所流出的口水,与往常没有多少区别。
但等拉普拉多鲁想办法把这些情报传递给了卡斯托鲁,休加还是没有回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淡紫色头发的年轻人都不禁有点茫然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望着这个熟悉又安静的家,头一次感觉这间房子变得有些空空荡荡的,很不自在。
于是为了弥补这份空缺,拉普拉多鲁买了很多东西回来,像是隔壁国家新出的一款水果味的硬糖,又或是富有东方韵味的青花瓷器。总之他无意中买下了许多自己以前从来不会在意的零碎物件,却统统没有拆开外包装,只是把东西好端端地放在视野范围内所有空闲的位置上,挡住了光秃秃的白墙,同时也挡住了他心中飘忽不定的遗憾。
有些时光,还是和特定的某个人一起虚度才不算浪费。
之后拉普拉多鲁便基本上不怎么出门了,整天除了问诊,就是缩在花园温室里摆弄着他的花花草草,忙得不亦乐乎。这倒不是因为他自己不愿意,而是战事越来越吃紧,管控越来越严,这座小城镇也开始弥漫起阴沉沉的气氛。紧张和不安侵蚀着城镇的街巷,可以说不仅仅是物资,平时就连出行都要受到军方的严格控制,经常走几步路,就能在道口看见军方设立的检查哨站,或是带着枪列队巡逻的士兵,弄得社区里人心惶惶,闲时说话都比平时小心了很多。
按照一位准备逃难的教授的话来说,这个国家改头换面的日子已经近在咫尺了。
对此,拉普拉多鲁应该是感到高兴的。每天起床他都会下意识地望向遥远的地平线,希望能从天地合拢的曙光里传来和平的号角。可是他又能觉察到,自己的这份期待之中隐隐透露着一丝担忧。毕竟黎明时的曙光总是十分扎眼,不知从何时起,报纸上偶尔能看到某位政府或者军队的高管离奇身亡的报道,拉普拉多鲁每天早晨坐在餐桌边,一边喝着热牛奶,一边摩挲着报纸上的油墨,尽管清楚休加身为军人能力出众,身手过人,但是只要一天没有消息,他就忍不住怀疑那个家伙会不会死在了某个不起眼的角落,任凭饥肠辘辘的老鼠啃掉他的血肉之躯,然后把腐朽后的臭气吐纳进潮湿的浊雾中,彻底消失得干净。
所以拉普拉多鲁一直偷偷储备着一个小药箱,里面存着急救用的药物,不是为了别人,就是为了哪天太阳镜先生拖着满身伤回来,他能第一时间找到药物,把他从死神手里重新抢夺回来。
然而这个小药箱最终并没有等到它要等的那个人。
那天记不清是什么日子了,不过这个镇子里的每一个人都闻到了炮火轰开土地时散发的硝烟味。从清晨开始,天上的飞机便低空掠过屋顶,一架接着一架,那嗡嗡的螺旋桨的叶片气势汹汹地割裂云彩,产生的空气震动则瞬间折断了柔软的花茎,而晾晒在外面的衣服也逃不过,都被掀翻在地,染上一大团焦黑的浓烟。宁静被打破就是一瞬间的事情,等到了中午,防空警报的刺耳声响迅速淹没了天空,拉普拉多鲁忍不住趴在窗台上向外望去,发现附近的人们纷纷涌向防空洞之后,就赶紧返过身,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随后便抱着手稿资料,以最快的速度跑向最近的避难掩体。
只是那时候气温还没有彻底回暖,厚实的外套穿在身上稍显笨重。平时作为主攻草药学的医生,拉普拉多鲁并没有每天进行高强度运动的习惯,很快薄薄的汗水便挂满了鬓角。卷曲的发丝粘在皮肤上,湿漉漉的,他挤在人流中,没过多久就开始微微张开口,用口腔呼吸来弥补自身获取氧气的不足。
记得上一次这么拼命还是在港口爆炸的时候。拉普拉多鲁提着行李箱,狼狈地用袖口擦了擦脸上的汗,随即露出无奈的浅笑。如果能平安活到战争结束的话,他发誓自己以后绝对要跟着卡斯托鲁好好锻炼身体,只是还没等他在脑海里制定好运动计划,就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勾住了胳膊,让他踉跄了一下,差点没站稳摔倒在地上,引发出一连串的踩踏事件。
“小心点哦,医生。”
于是在小孩子此起彼伏的哭闹声中,一阵熟悉的轻挑揶揄在风中打了个旋儿,然后噙着稀薄的阳光,轻飘飘地落进了拉普拉多鲁的呼吸之中。这种语气十分独特,让年轻的医生感觉自己心跳漏掉一拍,并且情不自禁地愣住了。紧接着他立马转过头,果然就看到那个黑头发的男人正站在身后,笑着拉住了自己的手腕,就好像他从来没有消失过一般,看上去云淡风轻,丝毫瞧不出半点慌张。
但是终究还是和以前有点区别的。有一段时间没见,休加那头干净利落的短发似乎长长了一些,脑后的发丝甚至能盖过后颈弯,毛毛躁躁的,应该很久都没打理过了。只见他没出汗,却挽着袖子,毫不介意地露出金属义肢,身上的白衬衫看上去也皱巴巴的,滚满了黑色的灰尘和泥土,至于那副黑色的太阳镜,也不知道被他弄丢到了何处,消失得无影无踪,要不是鼻梁两侧还留有鼻托的痕迹,都不会有人认为他是个常年戴着墨镜的怪咖。而且比起以前的放荡不羁,如今那双紫色的眼睛里虽然依旧闪烁着笑意,却分明沉淀着一丝疲惫,不知道是因为之前在外没有好好照顾自己,还是因为他已经完成了自己的复仇计划,所以正处于满足后的松懈和迷惘阶段。
反正不管是哪种可能,拉普拉多鲁都忍不住动了动嘴唇,想开口询问对方前段时间到底经历了什么。可是失去了太阳镜的太阳镜先生狡黠地吹了一声口哨,随后就在他出声之前用了点力气,强行拉着拉普拉多鲁往另外一个方向拽去。
“跟我走吧,往这边,医生。”
恐慌弥漫的混乱街道上,尖锐的警报声冲撞着耳膜,吞噬了呼唤亲人姓名的嘶哑叫喊。在求生本能的驱使下,有人跑丢了拖鞋,有人奋力把排在前面的人扯到自己身后,也有人不幸跌倒在地上,但这都不能阻挡周围人更加莽撞的踩踏与步伐。休加冷眼注视着这一切,就逆着这样的人流向前迈步,没有任何犹豫,似乎早就做好了决定。同时他没也有做出任何解释,拉普拉多鲁被挤在黑压压的人群中,一时间也辨别不出具体的方向,但他清楚这绝对不是前往防空洞的道路。这时候去别的地方都是一种冒险,所以淡紫色短发的年轻人立即止住脚步,倔强地停在原地,盯着男人的后背,仿佛想用目光烧穿那里的血肉,从而看清其中的灵魂到底在酝酿着怎样的想法。
可休加仅仅顿了顿,随后就轻而易举地调动起更多的力气,像是一匹高大结实的黑色骏马,强行拖着他的医生往未知的地方走去。
“等等,你先告诉我,我们要去哪儿?”
掉落的丝巾和发卡滚在路边,无人认领。男人踢开一个铁罐头,没有用那只装着金属义肢的手攥紧拉普拉多鲁的手腕,拉普拉多鲁却仍然觉得自己的皮肤泛起彻骨的凉意,几乎能把血液冻成凝固的冰沙。此刻,两道浅浅的拖拽痕迹在脚后跟处的泥土地上凹陷下去,他不禁屏住呼吸,憋着一口气,试图让自己的身体变得更加沉重。而休加在感受到如此强烈的抗拒之后,也确实没有再继续闷头前进,而是回过头打量着拉普拉多鲁,被天光照亮的半张脸上盘踞着意味不明的深邃。
与此同时,四周的人渐渐地稀少了下来,绝大部分都已经在推推搡搡之后安全地躲进了掩体中,整个镇子顿时像是变成了远古史书中的空城,只有愈发滚烫的疾风肆意地席卷街道,把死寂与沉闷铺撒开来,呛进每个活人的气管。
“去机场。十分钟后有最后一班国际航班起飞,我已经给你定好了机票。”
紧接着,还没等心跳平复回正常水平,坚决果断的话语如同一滴水,倏然坠落进冰冷的死水潭中,迅速没了踪迹。休加扔掉以前俏皮的语气,十分罕见地以一种客观陈述的态度回答了拉普拉多鲁的问题,而那长过眉毛的碎发下,深紫色的眼眸里既看不出喜,也看不出悲。只见他深深地凝视着拉普拉多鲁,没有松开他,似乎确信只要自己一放手,这个柔软的灵魂便会跟着风,飘向遥远又危险的地方。对于这番解释,拉普拉多鲁却忍不住惊讶地睁大了双眼,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那些话的含义,直到那个男人再次用力,将他朝着机场的方向拽去,他才猛然惊醒,然后赶紧往回缩,怎么也不肯主动向前踏出半步。
“不,我不能走。这里马上就要成为战场了,这里需要我,这里需要医生。”
和之前休加提出要用现金买下他的房子一样,这次这个男人依然是想把拉普拉多鲁丢出内乱与战争。那一刻,淡紫色的眼眸掠起坚决的风暴,拉普拉多鲁知道虽然对方如此本意是好的,但终究不合自己的心意,所以他赶紧焦急地加快了语速,把决定一股脑儿地倾倒出来,同时又观察着休加,观察他到底听进去多少。毕竟要论倔强,拉普拉多鲁丝毫不输给他面前的这个男人,要不然草药学领域也绝对不会有他的一席之地。可以说在那个瞬间,看似瘦弱的身躯因此爆发出炮火轰炸般的巨大能量,让人无法挪开视线。或许是被这份决心给震撼到,休加的脸上顿时闪过一丝错愕,皲裂的嘴唇也随之翕动,不知道是把怎样的言论撕碎了,再干巴巴地吞回肚子里,留下一阵比叹息更为绝望的沉默。
之后黑发的男人便慢慢地松开手,像是做出妥协一样,解除了所有的桎梏。他脸上失去了表情,这比失去血色看上去更加可怕,不过拉普拉多鲁能觉察到,此刻对方的眼底应该正穿梭着很多很多从记忆深处打捞起来的画面,那些过去他还没来得及聊过,未来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去了解。
但现在,保住性命显然更加重要。
趁着防空警报还没有停歇,年轻的医生深吸进一口空气,随后就反过来想要抓住休加的手,想要带着他一起躲到防空洞里面去。他已经想好,等到了那里,他们还有机会坐下来慢慢诉说那些湿漉漉的过去,然后一起商量未来这个国家恢复和平之后,他们俩可以过上怎样的生活。
然而还没等他的手指触碰到对方冰凉的皮肤,那双淡紫色的眼眸便忽然倒映出男人嘴角扬起的轻笑,一股心惊肉跳的警觉随即冲上心头,与后颈处的剧痛交织在一起,麻痹了人类脆弱的感官与知觉。
拉普拉多鲁眼前一黑,世界就回到了最原始的混沌状态。
10
他醒来后,发现自己正坐在飞机的客舱内。
不过这趟飞行同行的人不多,自然也就没人发现最后一排的年轻医生终于睁开了眼睛,用他那清澈的眼眸迷茫地望向窗外震颤不已的云层,将广袤且平静的苍穹装进胸腔内部,与那里有规律的跳动共同摇醒了昏睡的午后。
此时此刻,淡金色的阳光在云端反射出朦胧的虚幻,仿佛能把空中的一切都融化成软绵绵的模样。拉普拉多鲁完好无缺地坐在座位上,行李箱就安放在他头顶的置物架内,可是身边却空空荡荡,没有出现想象中的熟悉身影。他意识到自己应该是被休加打晕了,然后塞进了这架飞机,但是又无可奈何,只能慢慢地收紧手掌,假装自己从来没有担心过那位玩世不恭的混蛋。
手里的机票也因此被揉皱,多了几道不规则的折痕。
而那张机票的姓名栏上,赫然填写着“伊鲁夏·库拉德”这一行字母。
这是拉普拉多鲁的本名,他从来没和休加提起过,但现在回想起来,在公园偶遇之后,那个男人就只称呼他为医生,再也没有说出拉普拉多鲁这个名字,想来从那之后男人便私下展开过调查,早就清楚了他真正的名字究竟是什么。对此,拉普拉多鲁不禁哑然失笑。他垂下眼睫,借着天光看着机器印刷出来的规整的字体,半天都没说出话来,最终不得不闭上眼,用深沉的叹息代替千言万语,并把心中得不到回应的一切都埋葬在心底,独自忍受着这个本该司空见惯的结局。
等到了夜晚,飞机安全抵达了邻国的国际机场。拉普拉多鲁便赶紧拎着自己行李,叫了一辆车赶往海关,希望能乘坐最近的班次回到自己的国家,但是被那里的工作人员给回绝了,说是因为该国战况激烈,为了安全考虑,目前已经暂停所有前往该国的通道。
拉普拉多鲁不得不在这片陌生的土地驻扎了下来。
只是祖国的内战比他预想中持续的时间更长。他本以为自己把那些材料偷送给反抗军后,反抗军便能长驱直入,迅速收拾掉残局,建立起崭新的国家。然而谁都没有想到,旧政府的那些部队似乎认清了现实,反而因此激发了求生的斗志,选择负隅顽抗,甚至不惜放火烧毁整座城市,以此来切断反抗军的物资补给。可以说双方交战激烈,互不相让,后面又断断续续地打了五年,才结束了漫长的动荡局面。
在这五年里,拉普拉多鲁不得不找了一个出租房住了下来,也成功找到一家出版社印刷出版了自己的第一版草药学手稿。这些钱全部来自他作为客座教授的课时费,他记得非常清楚,只要翻一翻记账本就能清楚地了解每一项流入与支出。至于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当然是因为当初他在收拾自己的行李箱的时候,意外发现了厚厚的一沓现金,以及签了休加·霍亨索伦这个名字的购房合同。
就差拉普拉多鲁签下自己的名字了。
其实,不管他签还是不签都无所谓了,这份沉甸甸的资金已经到手,换做别人,可能早就把合同扔进壁炉里当燃料,然后痛痛快快地用这笔钱恣意潇洒一回。但拉普拉多鲁盯着那些钞票,最终偏偏无奈地叹了口气,并把钱统统存进银行,再也没有动过。毕竟他已经想好了,等到内战结束回到祖国,就把这份合同与这笔钱一起原原本本地还给那个家伙,然后再好好地念叨念叨他的所作所为,以解心头的愤懑。
可是他忘了,这件事的前提是自己能找到休加。
五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拉普拉多鲁没法联系上休加以及国内的反叛军,却在出版自己的书的时候,结识了一位刚从前线回来的战地记者,那位记者除了讲述战火中的生离死别,还跟他透露了很多报纸上看不到的消息,比如说他经历过的战局,或者小道流传的暗杀事件和案件审判结果。其中复杂与凶险自然不必多说,而拉普拉多鲁虽然拼凑不出战争的原始样貌,但也能从中大概猜出哪些是卡斯托鲁做的,哪些又是那位太阳镜先生做的。
所以在踏上归程的前一天夜晚,他躺在床上,一边数着天上的星星,一边想象自己到时候回到家,自己能如何以漫不经心的表情,戳穿休加这段时间的行动轨迹。想必那时候,躺在安乐椅上的黑发男人会不由自主地瞪大双眼,收敛起嘴角得意的笑容,然后哼哼唧唧地找个理由换掉这个话题,假装自己从来没有听到过刚才的话。
然而当拉普拉多鲁真的踏上阔别已久的国土,记忆中的一切却全部都变了。
只见永恒的阳光笼罩在天地之间,驱散了漫长的寒冬,暖洋洋的风则漂泊在水面,泛动着潋滟的水光。小镇的路标伫立在泥土地里,四周的杂草不知何时淹没了最低处的锈痕,尽情野蛮地生长,而曾经的那些建筑,也都成为了人类文明的断壁残垣,被掩埋在荒废的尘砾之下,只能通过那些快要分辨不出颜色的斑驳外立面,勉强认出哪里曾是公寓楼,哪里是小商贩汇聚的商业街。热闹且朴实无华的生活在这里彻底地死去了,拉普拉多鲁跨过一个长满野花的弹坑,慢腾腾地凭着感觉往家的方向摸索过去,期间遇到了几个翻找垃圾的流浪汉,但都互不相识,因此就更加没有展开交流的欲望。
战争期间人口流动很大,有些人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人世间,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他忍不住握紧了行李箱的把手,沿着缝隙般的小路向前走去,远远便望到公园角落里跳房子的孩子,只可惜他这次没有带零食回来,要不然还能过去分一点糖果和巧克力。
而他的老房子就安静地矗立在不远处,像是被幸运女神眷顾一般,保持着原来的样貌,是为数不多没有被损毁的建筑。
庭院里的花园温室栖息着温暖的时光,凑近了闻一闻还能在浑浊的空气中嗅到一丝泥土的清香。拉普拉多鲁推开栅栏上的小门,走过石板小路,就从门口地毯的下面拿出备用钥匙打开了房门,而随着金属零件吱呀的声响,房间里熟悉的陈设重新倒映在淡紫色的眼眸中,即便是到处飞舞的灰尘,也在此刻显得格外亲切。所以几乎没有经过任何犹豫,拉普拉多鲁小心地踩上地板,吸了吸鼻子,之后把行李放在门边的柜子上,便把每个房间都重新走过一遍,观察着五年时间究竟给过去打磨出怎样的痕迹。
只是房间内的陈设与他五年前离开时一模一样,仿佛这里的时间永远被定格在了防空警报响起的那个刹那,就连那间临时客房依然也到处乱丢着休加的个人物品,从某种程度来看,就好像这栋房子一直在等待着主人的回归一样。
望着乱糟糟的房间,拉普拉多鲁忍不住露出了和以前一样的无奈笑容。然后他静悄悄地退回客厅,目光无意间瞥向堆满零碎物件的墙壁,却发现自己原本买来放在那里的一大罐水果硬糖不见了踪影。那些糖果小巧玲珑,被拧在反射着七彩光芒的透明包装纸内,而且容纳这些糖果的罐子还是玻璃罐,所以只要稍微有点光线,众多彩虹便能在弧形的玻璃内流淌出变幻莫测的梦境。记得当初买回来的时候,他就喜欢盯着这个罐子欣赏很久,不过现在罐子和糖果都消失了,空出来的墙壁就像是凹陷下去的深坑,无时无刻不提醒来访者这里少了一样很漂亮的东西。
谁会拿走这些糖果呢?
拉普拉多鲁在答案浮出脑海之前及时停止了思考。他眨了眨眼,随后走到餐厅的饭桌边坐下,而在那里,一把来自东洋的胁差正压在餐桌的正中央,刀身下还有一张纸,显然是有人留下的。对此,他不禁做了次深呼吸,调整好面部表情以后才认真地抽出那张纸,拿到自己手上。
结果却没想到纸上空白一片,什么也没有。
明明什么都没有,又好像什么都说了——这种调皮的留言方式让拉普拉多鲁愣了一下,独自失神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并把短刀和纸张一同找了个柜子好好保存了下来。
之后的日子还是正常地向后流逝,拉普拉多鲁用自己出版赚到的钱发起了城镇重建基金会,帮助家乡的重新建设,空余时间则继续承担着红十字会的工作,尽量减轻战争给活下来的人们带来的伤痛。在此期间他格外留意有没有哪个人长得像某位太阳镜先生,可每次都一无所获,甚至连见过那家伙的人都没碰到过哪怕一次。休加又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寻不到任何存在过的踪迹,以至于拉普拉多鲁怀疑这个世上可能只剩下自己还记得那个家伙曾经的存在。只可惜岁月实在太擅长消磨痕迹,琐事又实在磨灭心智,日子久了,即便是他也没法清晰地回想起男人眉眼的具体模样,等到了未来的某一天,存在印象里的可能就只剩下标志性的太阳镜,以及那抹游戏人间的大笑。
这样就够了。
至于两人故事的结局,拉普拉多鲁并没有和外人说过,除了卡斯托鲁偶尔打听过只言片语,就再也没有人当着他的面提过那个男人。对于太阳镜先生来说,任何人都只是过客,既然那家伙不愿意透露自己的行踪,那么再多人关注也没有用,深谙这个道理的拉普拉多鲁仅仅把那间客房收拾好,之后便一边继续着自己的生活,一边期待着未来某天的再次相遇。
这样就足够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