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

昨天阿亚纳米好像做了一场梦。梦里,漫山遍野的白色花蕊迎着暖风,摇曳在蔚蓝的天空下,是天上散落的云,也是地上寂静的雪。山林虫鸟正在耳边浅吟,而他张开双眼,就发现自己站在低矮的山坡上,然后放眼望去,恍恍惚惚之间,一时分不清天地的界限,却是清楚地看到了花海拥簇之中,那个少女清澈的笑容。

你该走了,还有最后三天的时间。

是时候启程了。

梦中的花瓣沾着露水,随风而逝,但又借着丝丝缕缕的清香,太过轻易地寄来了少女叹息般的语音。柔顺的发丝缭绕在苍白的指间,浮动着隐约的回忆,阿亚纳米不禁张开口,想叫住那抹熟悉的身影,然而还没等他发出声音,一枚温柔的花瓣便落在他的唇上,带着阳光的温度,瞬间湮灭了喉咙中那些支离破碎的话语。

于是他醒了,醒在昨天的凌晨两点半。

窗外是无尽的黑色,凉薄的月光汩汩流淌成一缕银河,浸透了床边的地毯,即便盖在身上的被子也难敌深冬的寒意。悄无声息的夜晚,原木的地板上只留有一个人的影子,阿亚纳米抬起头,仰望着窗框之中那轮遥不可及的明月,回忆梦中尚未远去的温暖,半晌,才像是明白了什么一样,慢慢放松牙关,并艰难地从胸腔中溢出一缕雾,一缕再也埋藏不住的白雾。

他凝望着黑暗,犹豫了片刻,拨通了那串可以倒背如流的电话号码。

于是那个夜晚,电话响了两声就被接通,可是话筒两端除了轻浅的呼吸,就只有两只冰冷的灵魂在背对背地徘徊。

没有声音的夜空下,敛起的眼睫消磨了紫罗兰色的锋芒,昨天的阿亚纳米盯着弯弯曲曲的电话线看了好久,才沉默地挂断了电话。然后他对着模糊不清的镜子,一边端详着,一边郑重地换上一套崭新的衣服,扣上宝石的袖扣,抚平褶皱,接着又抛弃了代步的车,用他的双脚,缓慢地走向记忆中的那块墓地。

只是昨天的他步履格外缓慢,抬起脚跟,踩进尘土,迈出的每一步仿佛都成了朝圣路上的跪拜,丈量着不可忽视的距离。凌人的气势似乎再与他无关,阿亚纳米仅仅是走在他自己的路上,固执也好,傲慢也罢,别人的想法都只能成为过往云烟,随着夜风扬起的衣角,丢失在浩瀚的星辰之中,不必在意。

最后,在启明星升起的时候,他到了墓园,找到了那块刻着名字的石碑。

丧钟在过去、现在和未来同时敲响,渡鸦三三两两地攀在枝头,冷漠地关注着地上的一切。或许是担心,又或许是想挽留,昨天那寂静的夜,在那块墓碑旁边,所有他信任的人都来了。他们穿着黑色的丧礼服,低着头,沉默地等在那里,等着他为地下沉睡的故人献上最后怀念的花束。

对此阿亚纳米没有惊讶,毕竟无力的言语永远只能停留在无法开启的唇齿之后。他不禁轻轻叹出一口气,弯下腰,献吻一样地将自己的花送上,然后又摸了摸墓碑上深刻的雕痕,便静静地站在夜色里,遥望着他再也回不去的家乡。

至此,没有人说一句宽慰的话。

也没有人送上一句充满遗憾的道别。

今天。

今天阿亚纳米难得睡了很久。对于他来说,在这二十年的漫长岁月里,这是他唯一一次平静而又舒适的睡眠。没有噩梦的惊扰,也没有失眠时的寂寞,他一睁开双眼,便有那灿烂而又温暖的阳光,在慵懒的眼角勾勒出细细的金线。

昨天的他已经拒绝了所有人的陪伴,今天的他就像是突然被剪断丝线的人偶,躺在床上审视着石膏线的纹路,半晌,却不知道接下来该怎样填补空缺的时光。他的身体躺在那里,他的大脑却突然在想,以后没了自己这台工作机器,军部高层的那些老家伙们,会不会只能整天露出苦哈哈的表情。

阿亚纳米顿时扬起了恣意的笑容。

随后没多久,趁着阳光正好,微风不燥,他便起床,像是回到了普通男孩的童年时光,披着床单游走在房间的每一处角落。光着双脚踩在实木地板之上,没怎么打理的银白发丝则在头顶卷曲成乱糟糟的模样,他像是看透了自己过去的人生,并铁了心要做出身为人类的第一次叛逆。他要让自己活得同以前完全不一样,甚至还点了一份马卡龙的外送服务,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确定自己是活着的。

而等到所有多出来的精力都被释放掉以后,他才终于搬来一把长椅,缓缓地坐回到自己的书桌前,接着扭过头,盯着窗外被忽略了几十年的城市风光并发起了呆。

这是阿亚纳米头一次体会到懒惰的好处。温暖的阳光之中,他尽情地舒展四肢,从小养到大的两只黑豹也享受一般闭着眼,趴伏在他的脚边,竖起耳朵聆听着阵阵细微的鸟鸣。如果在永远离开之前需要制定一份未完成愿望的清单,阿亚纳米觉得自己可以立即写出很多项目以供参考,但是现在的他却不想动笔,或者说,他只是觉得,比起不切实际的追逐,他此刻更想在最普通的地方,用最普通的日常填满剩余的时间。

于是,晨光在他的眼中,优哉游哉地醺醉成转瞬即逝的明霞。缓慢的生活让紧绷的神经疲软下来,他抬起眼睫,灿若星辰的双眸就在惬意的微风中流转出晶莹透彻的光痕。

然后,他预定的那位绿眼睛的外卖配送员便黑着脸,没好气地把一盒子马卡龙摔在了他的桌上。

外包装上五彩缤纷的装饰图案散发着粉红少女的可爱气息,无法掩盖的甜味从缝隙中钻出,用尽浑身解数诱惑着食客的味蕾。阿亚纳米裹着床单,用略显后悔的眼神轻轻扫视了一圈,接着就像是什么也没发生一样,把目光定格到他对面的少年身上。

要死赶紧死,别在这儿祸害人。

站在那里的少年双臂抱在一起,只是皱了皱眉头,碧绿的眼睛就好像直接替他说出了嫌弃的话。此刻,见到仇人时的怒火,与临终关怀似的怜悯交织在一起,别扭地搅拌出复杂的神色。与此同时,少年还瞥过余光,打量了一下不同以往的男人,然后动了动嘴唇,发出了冷冰冰的嗤笑。

可出乎意料的是,阿亚纳米还是笑了,笑得自然而满足,且没有再掺杂任何一丝讽刺的滋味。只见他慢条斯理地拆开外包装,修长的手指从中捏起一块甜腻的马卡龙,鲜艳活泼的色彩便明快地洒入平淡的视线之中,点缀成遥不可及的梦。

之后他咬了一口,但光洁的眉间便立刻无法遮掩地增添了几道新鲜的折痕。

说实话,这幅吃瘪的模样实在难得一见,少年仅仅瞧了一眼,嘴角瞬间抽搐了几下,最终还是忍耐不住,溢出了漏气般的声音。坐在窗边的阿亚纳米见状,随即挑起眉,低头看着剩下来没吃完的甜品,沉默了片刻,就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站起身,把那枚精致的马卡龙塞进了对方的嘴巴里,并捏了捏脸颊,满意地欣赏起少年同样吃瘪的神情。

至此,两个人都没有再打上一架。

也没有再谈论任何关于过去的回忆。

明天。

明天会是什么样子,其实阿亚纳米自己也弄不明白。他从来没有想象过银河的终点是怎样的光景,所以就从来没有恐惧过。时间曾经赋予了他很多东西,现在就要全部收回,他早已接受了这个事实,也乐于接受这个事实。要说唯一遗憾的,可能就是成为自己的时间太过短暂,以至于回首望去,才发现似乎也没什么是自己这个人类值得留恋的。

那就在最后的时间里,多留下些属于自己的回忆吧。

绚烂的晚霞最终由星夜没收。夜晚终究是要降临,阿亚纳米关上窗户,谢绝了屋外的树影婆娑,可凉薄的月光却依然浇于他的肩头,在苍白的肌肤上留下淡淡的一抹印痕。寂静的夜晚太过孤独,他倒了杯罗曼尼康帝,随后习惯性地转过头,看向自己的身后。等到目光真切地观望到守在门框外的高挑身影,他又在原地站了半晌,而后才几不可闻地叹出一口气,端着酒水摇曳高脚杯,朝那个方向走了过去。

然后在那里,他抬起另一只手,摘下了那副滑稽的太阳镜,深深地凝视着那双靛紫色的瞳眸,没有说话。而那人同样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痛苦地垂下脑袋,拦住他的腰身,在他的唇角徘徊起浅浅的挽留。

一时间,沉默成为了永恒的主题。喧之于口的都是虚妄的,藏在心里的都是应该腐烂的。从来千杯不醉的阿亚纳米终于觉得自己这次是彻底地喝醉了,他不禁松开酒杯,猩红的液体就如同一场滚烫的夜雨,淋湿了冰凉的地面。他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的,所以只能一边盯着那双眼睛,一边无声地摸了摸那头桀骜不驯的黑发。

于是静谧的黑夜里,星海灼热。阿亚纳米来不及收拾行李,就被对方拉着走进了漫长的宇宙之旅。这趟旅途存在于广袤无垠的天地之间,他知道,只要闭上双眼,就能听到随风的树叶低吟着窸窣,又或是溪流婉转时流淌的清澈声响。但他还是睁开双眼,看了看手中盖了戳的车票,又看了看对方试探性伸来的手指,终是笑了笑,而后摊开手掌,默许了那个有些颤抖的十指相扣。

刹那间,深夜的凉意与模模糊糊的心情催动脉搏的跳跃。他没有去追问沿途会遇到的风景,只是信任地跟随着对方的步伐,走过那数不清的路程。而这一路上,路过那双紫罗兰色眼眸的,有淋雨跋涉的坎坷不平,也有共守篝火时的并肩依偎,有一起傻乎乎地蹲在田野里,观察到植物的萌芽结果,也曾一起跑去山顶,欣赏到的朝晖自地平线喷薄而出时的绚烂壮阔。

他们就这么走过了很多未曾去过的地方。护照上的印章太多了,便随心所欲地盖在胳膊上,没有地方睡觉,便随便找一块空地直接躺下。有时候,他们会停下来听听街头艺人那笨拙却又真诚的演奏,偶尔,也会抱着刚刚采摘下来的椰子,暗自琢磨怎么才能压榨出新鲜的果汁。

但他们都知道,最终的目的地,其实是沙滩追逐外的一片大海,以及大海之畔伫立的嶙峋山崖。

呼吸的声音伴随着雁列的舒展,回响在山谷和深涧。而等到疯狂够了,在只有两个人的山顶上,灿烂的阳光正好泄入崖底的汪洋大海。迷人的夜色一寸寸地褪去,深沉的海洋上泛动着平静的波光。高耸的悬崖边上,阿亚纳米懒洋洋地换下旅途中被雨水打湿的衣服,便任凭对方把自己圈外怀里,随后张开手,让破碎的光芒自指缝之间穿行而过,并在最终的那一刹那,完全落进自己的世界当中。

假如只剩三天生命,你会怎么做呢?

窗户边,阿亚纳米长长地呼出一口浊气,平淡的双眸避过愈发强烈的天光,转而降至地面歪倒的高脚杯上。那里,红色的酒水早已在地毯上流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他弯下腰,将杯子放回到原来的地方,目光便再次顺着光的方向,流转到身边陷入熟睡的那个人身上。

那明明不是陌生的人,但他还是站在那里,盯着看了半晌,等到用眼睛临摹出最初以及最后的印象,等到窗帘微拂的那个瞬间,他便走近,自然而然地俯身,最后在他的额头轻轻落下一吻。

假如只剩三天生命,你会怎么做呢?

最后的最后,安静祥和的房间中,他握着他的手,陪着他,看完了整个日出,就像是看完了整场人生,谁也没有动,谁也没有说话。

以及最后的最后的最后,孤独却又充满回忆的世界里,阿亚纳米迎着蝉翼般清凉的晨风,终于露出了释然的微笑。

日出之美便在它脱胎于最深黑暗的那一刻,定格成为了惊艳的永恒。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