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重安第一次见到那个人,是在风沙城外的一家客栈。
那家客栈不大,很普通,也没有什么招牌菜肴。正堂前挂着摇摇欲坠的木牌匾,大厅内只稀疏坐了几位歇脚的旅客,不见店老板,只有一个搭着抹布的店小二缩在墙角,睡眼惺忪地环顾四周,只等有人要结账,才笑嘻嘻地迎上去,一边殷勤地送客,一边趁机偷摸着将客人腰包里的几粒碎银子拢进自己的口袋。
瞧那手法,应该是个惯犯。李重安坐在东南角的桌边,要了一壶竹叶青,与几碟下酒菜,仅仅几杯酒的功夫,就把这位小伙计的手法看得透彻。不过他并未当场戳穿,只是放下杯盏,故作无知地叩了叩桌面,叫来店小二过来结账。
毕竟身为锦衣卫北镇抚司校尉,所有目标之外的无关人士,无论是小偷小摸,还是罪大恶极,他都可以选择无视。
“一共十两银子。”
店小二很快哈着腰站到桌边,扫了眼李重安身上的如意云纹茶白绸缎盘领长袍,以及额前马鬃编结的网巾,眯缝的眼睛顿时闪烁出明亮的光彩。他搓了搓手,未多加思量便报出一个明显虚高的数字,李重安听了,抬了抬眉,却又懒得计较,直接打开荷包摆上银两,便作势要离开。
不料旁桌上的一柄玄铁长剑忽然横至身前,精准地拦住了李重安的去路。
只见那人身着玄黑纯色短衣,头戴斗笠,腰间挂着个酒葫芦,虽是弱冠之年,却腰身挺拔如松,呼吸平稳如水,目光不凝则聚,旁人不用再去探看虎口的老茧,便可知晓其定为习武之才。而他那时正稳当地坐在桌边,像是没有发现自己的剑突然改变了位置一般,自顾自地尝了一口花生米,随后才挪开视线,幽幽地望向李重安。
“他诓你。不值这个价。”
冰冷低沉的口音从他喉中缓行而过,却很快被牙齿碾碎花生米的声音所淹没。那人抬起一条腿,踩上长条凳,拿握筷子的手则随性地搭在膝盖上,看似漫不经心,却似乎又随时能将手中的两根细木棍当做武器,戳进敌人的胸膛。而与此同时,他那双漆黑的眸子藏在阴影里,目光始终紧紧地盯着对面两人,散发着无法掩饰的杀气,让身为锦衣卫的李重安也忍不住微微地皱起眉,不动声色地捏了捏藏在袖子里的匕首,以方便应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任何情况。
倒是店小二还保持着谄媚的笑容,用牙嗑了口银子后,立刻爱不释手地把玩了起来,弄得亮晶晶的口水到处都是。随后,他像是看穿了李重安嫌弃的眼神,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呵呵笑了笑,便低头凑到两人中间,压低了嗓音,故作神秘地提出了自己的解决方案。
“不好意思,二位爷,是小的糊涂记错了。不过这银子嘛……咱店里有一坛藏了百年的好酒,是镇店之宝,平常掌柜的都舍不得喝。要不小的取来给二位爷满上,二位爷就饶了小的这次?”
重安,重安,行路复重重,千里多平安。
李重安记得自己娘亲给自己取这个名字,就是想让自己不求功名利禄,只求一生顺遂平安。小的时候他还不理解,为什么知书达礼的娘亲竟然甘心偏安一隅,每天吃斋念佛不愿家族重新回到钟鸣鼎食之列,只祈祷子孙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现在长大了,他才终于稍微理解娘亲的用心,明白只有活着,好好地活着,比什么金银财宝都更加重要。
按照计划,进了风沙城后,他就要假以江南商道大少爷的身份,明面里要创建新的商路,暗中则对城内贸易交往展开侦查,找出违禁品的流通渠道。这本是暗桩才会领到的任务,如今指挥使亲自把任务交给他来操办,李重安虽有疑惑,但也不敢不从,只能带着师兄赠送的防身匕首虎牙,默默无言地踏上了这条不归路。
“怎么是你?”
而有一次,风沙城商会会长在自家宅院举办的晚宴上,玉楼暖琵琶,云鬟拟歌舞。李重安作为受邀宾客之一,坐在香雾缭绕之间,独自闷头喝了几杯酒,就实在受不了这些胭脂气息。他装作醉酒的样子,摇摇晃晃地拱起手,同美人环绕的会长推辞半天,才终于逃到屋外透了一口新鲜空气,顺便寻思着如何趁机摸向书房的账本。结果没想到他刚刚避开仆役的巡视,跨过院中某处圆月拱门,就忽然望到一抹熟悉的身影坐在一间屋舍正门前的台阶上,怀里还靠着一柄刻有麒麟花纹的玄铁长剑。
明月高照的天空下,额角碎发顺着风的轨迹飘摇出墨黑的云痕。娘亲祈福的平安牌垂挂在腰间,微薄的酒气瞬间从眼尾散去,李重安立刻后撤半步,下意识地抬起手摸向身侧,却没有触碰到绣春刀的刀柄,只有秋日的雁鸣从指缝间流淌而过,惊醒了满园白霜。
他猛然想起自己其实早已离开了京都,来到了偏僻的风沙城。北塞的风卷着沙土的气息,李重安垂下袍袖,虽不知对方为何出现于此,又与此处宅邸的主人又有何关系,依然冲着对方颔首示意,装作没看见似的,扭头就要离开。
“普通客人应该是转不到后院书房的吧?”
然而还没实际迈出一步,一声漠然的嗓音便将李重安的思绪拉了回来。只见那人坐在阶上,拿起酒葫芦,缓缓地灌了口白酒,随后看似无心地瞥了一眼,漆黑的眼眸却顿时迸射出质疑的锋芒。如果放在从前,有飞鱼服与绣春刀傍身,李重安也不会将此放在心上,只是此时此地,他只能扯了扯嘴角,尽职尽责地装作手无缚鸡之力的富家少爷模样,任凭风掀起宽大的袖口,在身侧扬起白色的浪涛。
“那普通杀手应该也不会特地蹲人家后院书房吧?”
京城之内,天子脚下,有多少风流传颂,就有多少诡谲暗涌。刚刚调入锦衣卫的时候,李重安就经常替师兄在狱中值班,见过不少大户人家豢养的死士,这才知道普通人和会杀人的人究竟有什么不一样。后来接的任务越来越多,他自己也渐渐成为了那种人,所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只需要看上一眼,就能知道对方手上到底有没有沾上过人命。
杀过人的人啊,不是人,是披着人皮的兽。是兽,那就得驯化,驯化不得的,再怎么厉害,那都只能杀掉。
当初,在北镇抚司的大牢内,师兄一边震了震手中沾满盐水和鲜血的皮鞭,一边语重心长地告诫李重安关于京城宫囿的生存法则。那时李重安刚刚挎上绣春刀,站在师兄身边,凝视着面前被鞭打得奄奄一息的死士,还显得格外青涩。他眨了眨眼,透过昏暗的光线,没办法从犯人身上看到任何一块完整的皮肤,但是他却在猩红的血肉之中注意到了那抹眼神,那抹像狼一样阴森而冰冷的眼神。
和如今书房正门外这个黑衣之人的眼神一模一样。
“唐乔屿。是个杀手。今天本不要你的命,要那个老头子的。”
台阶上,年轻人懒洋洋地晃了晃手里的酒葫芦,已听不到多少水液摇晃的动静。不知是生性爱酒,还是只想以此打发无聊之际,他不禁轻叹了口气,在打了个酒嗝之后便意兴阑珊地放下葫芦,目光则顺着地砖交错的方向,渐渐凝聚至李重安蹙起的眉尖。
“但是,不好意思,谁让你这么倒霉呢,正好就撞见了。”
说罢,这个主动报上姓名的家伙剔了剔中指的指甲缝,便趁着秋叶未落的瞬间,一个跨步俯身,像是一阵寒风,直接冲向门边宽袍大袖的李重安。而那一瞬间,凌厉的剑光迅速划破蛟龙般飞舞的墨发,李重安来不及惊讶就迎着攻势,灵巧地侧身躲过长劈,同时落下匕首至手心,借着格挡的机会挑拨对方的剑尖,试图打乱剑身行进的节奏。
但他明显低估了剑的重量,或者说忘记自己耍的是一把小匕首,而非百炼花纹钢的绣春刀。
草木簌簌的声响摇落耳中,面对次次直击要害的攻击,李重安再也顾不上在身法上做出任何伪装,稳住下盘,便直接用匕首使出绣春刀大开大合的磅礴气势。
于是衣袂翻飞之中,利刃相撞的声音如迅捷雷霆,激起耀眼的火花。交手中,一个翻身抡挂剑,别的是虎牙的突袭,一个仰身横扫,退的是麒麟的盖顶。不大的院落里,两人来来回回争斗了不下十个回合,都无法彻底定出胜负之势,黑衣的年轻杀手似乎也看出了什么端倪,一个行步带剑抽身退开后挽了个剑花,斗笠下漆黑的眼眸顿时惹上了一层淡淡的阴霾。
“你是官家的人?”
虎牙是一把匕首,长八寸,宽一寸,可攻可守,能砍柴能扎鱼,曾在抓捕嫌犯的过程中被师兄当做飞镖,虽没击中犯人,却成功划破对方的腰带,造就了说书人口中裸奔十里坡的伟大奇观。
如今终究是断了。
冰凉的夜风掺杂着一点土腥味,掀起不知何时被割裂的衣摆。当初临走时,师兄将这把护身武器赠送给自己,李重安觉得就是接下了一份沉甸甸的信任。可现在,他低下头,默默地注视着手里只剩下虎首花纹的刀柄,又抬起头看了看五步开外的黑衣青年,稍微惋惜了一下,便丢下残破的零部件,随后架起拳脚,摆出一副视死如归的姿态。
但对方却皱起鼻子,用剑柄抬了抬斗笠的外檐,像是看怪物一样打量了一下茶白衣装的李重安。
“锦衣卫什么时候出了这么迂腐的家伙,连逃跑都不会?”
满是轻蔑的话语如同院子里的落叶,被随意地刮起,又被随意地堆积在长着几根杂草的砖缝之中。占据优势的唐乔屿不禁啧了啧嘴,提着剑向前迈了两步,而与此同时,对面的李重安虽然看上去弄不懂对手究竟在盘算着什么,但依然稳住呼吸,紧紧地盯着他的步法,不曾后退半分。
可没想到,还没待他想出什么足以扭转乾坤的好对策,白鸽扑翅的响动就划破夜空,在两个人眼中留下雪白的痕迹。唐乔屿微微皱起眉,认清了鸽子腿上刻着七星纹样的金属腿环,便抬起手,让鸽子落在自己的手腕上,然后从铜管中取出卷好的小纸条,匆匆扫视了一眼。不远处的李重安自然是不知道纸上写了什么内容,不过从那人渐渐皱起的眉头来看,应该不是什么好事。
而之后那人心不甘情不愿地收回手中剑的动作,也印证了他的猜想。
“算你走运。这次那个老头子不用我动手了,你就从哪儿来就回哪儿去吧。”
夜色笼罩之中,唐乔屿撇了撇嘴,就像是走在大街上踩到了什么脏东西,就差直接把干坏事的人揪出来好好揍一顿。李重安站在那里,听了那话,微微眯起眼睛,可还等他张开口说点什么,就望见对方一个飞身,野猫一样轻盈地跃上屋顶,漆黑的衣摆就仿佛要在那个瞬间融入深邃的夜幕,从此消失不见。
说来也荒唐,之后那个谁也没杀的杀手就这么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树叶凋零的院子里,只剩下李重安一个人伫立于萧瑟寒风之中,捂着震麻的胳膊思索了片刻,才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慌忙低头查看了眼自己腰间垂挂的平安牌。
只见掌心内,羊脂玉牌边缘孔雀衔莲的纹路依然圆润细腻,并没有因为打斗而造成任何缺损。他略微松了口气,弯腰拾起地上刀刃的碎片,用袖口简单擦拭了一下,便开始寻思起城中哪家铁匠铺可以再拯救一下这把虎牙的寿命。
北镇抚司的人都知道,李重安有个外号,叫做倔驴子。
这个外号的由来,还得从好几年前说起。那时候他还是锦衣卫最年轻的千户,平时虽然循规蹈矩,不懂得变通,但好在办事干净利落,没出过什么差错,底下的兄弟们尽管过不上别人家那种闲散威风的好日子,可领到的赏钱却比别人家多得多。所以一些身强体壮,有点冲劲儿的新人都愿意跟着他混,不求日后能飞黄腾达,但求能攒够娶媳妇的银两,风风光光地把心上人给迎回家门,做个金屋藏娇的胶东王。
那时候大家都以为,李重安这个家伙官运亨通,官道顺遂,以后能成为最年轻的指挥使也说不定。
但万万没想到,在新皇登基的那一年,看似意气风发的李千户就被直接贬到了校尉,原因竟然是殿前失仪。
说起来,殿前失仪这个词,听起来挺是文雅,那些写起居注的文人在记录时估计喜欢这么用。但真要解释得直白些,其实就是李重安在宫里和卫所里另一人打了起来,好巧不巧还霉运当头,被圣上撞见,便瞬间触犯了龙颜,直接被拉下去结结实实打了十个大板。
其实李重安原本是有机会同陛下解释认错的。像他这样有真本事的人,一般来说服个软,表现出悔恨的心情,请求圣上的宽恕,官家罚点俸禄,多训斥几句也就算过去了。可是那天,李重安也不知道被什么鬼给上了身,梗着脖子,非要拿出文官在早朝上互相喷唾沫星子的狠劲儿,控诉对方未经过自己同意,便擅自取走自己平安牌的恶劣行径,可谓是字字见血,句句诛心,就差当场写出篇洋洋洒洒的新陈情表,以表明自己内心的愤慨。
气得一旁指挥使的眼珠子都快要瞪掉出来了。
至于结果嘛——据可靠消息称,那时陛下坐在案后,一边摩挲着那块孔雀衔莲纹路的平安牌,一边盯着阶下跪着的李重安,半晌,才意味不明地笑了笑,然后下达口谕,以管教不严的罪名罚了指挥使一年的俸禄,又以殿前失仪的罪名把李重安踢出了禁城,变回小小的校尉。
“哎哟喂,您老的脾气怎么这么倔啊,我都说了修不好,修不好,都断成这鬼样子了,重新铸一把吧,我的大少爷,您可别再堵在门口影响我廖老二做生意了。”
于是第二天临近傍晚的时候,风沙城中最后一家铁匠铺的老板看着门前茶白长袍的年轻人,立刻叫苦不迭起来。那时夕阳西下,深沉的影子在年轻人的脚后拖出一道显眼的痕迹,就好像是一滩墨汁顺着茶白的衣尾缓缓滴落。身材魁梧的铁匠放下手中的锤子,抹了抹额头的汗水,绕着自己的炉子来来回回跑了好几圈,也想不出任何法子能把这位折腾半天的瘟神请出自己家的小铺子。
毕竟没有哪家店愿意得罪顾客,还是穿着锦缎的顾客。而李重安看到老板那汗流浃背的着急模样,目光游离了片刻,最终挪到手中用帕子包裹的虎牙残骸上,不再晃动。这一天,他寻遍了整座城的锻造匠人,都摇摇手说无法复原,只能整个重熔,他原本以为是自己不够诚心,可现在看来,除了就此放弃以外,便再也没有其他出路了。
老虎没了牙,那模样和装腔作势的狸花猫没多大差别。李重安只好认命地包裹好残破的匕首,脑海中的思绪从如何复原武器,迅速转变为如何向师兄交代。
但还没等他构思好新的陈情表,突然,身后就有人按住了他的肩膀,而他回头看去,就见到好几个捕快装扮的陌生人围在他的身边,逆着光,什么表情也看不出。
杀手没有动手,但商会会长还是死了。
对此,李重安并没有流露出太多的惊讶。那个晚上,唐乔屿最后说的话就已经让他明白,有别的人接管了会长的命,所以他早就想到未来有一天会收到这个消息,只是没想到会来得那么快。
而且更没想到,自己会被怀疑为凶手。
公堂之上,知县吹胡子瞪眼地拍着惊堂木,两撇山羊胡子随之上下飞舞,两边站堂的差人们则像是雕刻出来的木偶人,无精打采地打量着茶白衣袍的李重安,看上去对现在审理的案子提不起丝毫的兴趣。这一时刻,某种不寻常的气氛飘浮在干燥的空气中,令人心生不悦,李重安颇为无奈地听着知县絮絮叨叨地念着那些让他招供的套话,不知为何突然怀念起北镇抚司内爽快的审问节奏了。
墙壁上威风的瑞兽图案描摹精细,仿佛下一秒就要从墙上一跃而下,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叫。李重安保持着沉默,流动的视线从暴躁的知县身上腾挪至角落的边门,在昏昏沉沉的阴影里搅弄了一番,便觉察到有人正站在那里,无声地窥视着这里发生的一切。
“死者身上的致命伤为刀伤,长八寸,宽一寸,与你的武器尺寸一致。昨日你参加了宴会,今日根据线报,你又徘徊于城中各个铁匠铺之间,明显是要销毁证据!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吗!”
高台之上,知县捻着胡子,翻开仵作的记录,没过多久就从中找到了重大突破,顿时自鸣得意地大笑了起来。而李重安显然是被这突如其来的笑声吓了一跳,赶紧收回越飘越远的目光,看向板起面孔的知县大人,最终微微叹了口气,惊讶于对方那套自创的神奇逻辑。
“不是要销毁,而是去修复。”
柔软的布料从肩头披落,在挺直的腰身上倾泻出流畅的褶皱。李重安抬起头,没想太多,就平淡地开口否定了知县的推测,可没想到对方却像是发现了什么宝贝,眼里随即冒出了闪亮的光芒。旁边负责记录的主簿听闻,也是立刻抬手蘸了蘸墨汁,在册子上挥洒自如地留下了好几排标准的楷书。
“既然是去修复,那么不就证明你是使用过那把匕首的吗?”
知县突然拔高的音量惊醒了一旁昏昏欲睡的差人。他们轻咳一声,纷纷摆好姿势,而李重安这次不禁眨了眨眼,认真思考了片刻,才发现对方说的好像确实没什么问题。胸腔下的心脏因此忽然颤动了一下,他意识到,倘若自己死揪着这个点不放的话,那便是正中对方下怀,只有跳出去,找到新的反驳点,才能尽快结束这场无聊的闹剧。
“我没有理由杀他。”
凭借经验,这种时候,动机往往能成为搅乱时局的最大因素。于是李重安有些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在抛出这句陈述的同时,从怀里摸出了锦衣卫的腰牌作为威慑。虽然主动暴露身份并不符合规范,但他现在没有心情去争论不休,只是简单粗暴地摆出臭脸,墨色的眼眸中翻腾着克制过后的波澜不惊。
然而就像是有人正在慢慢收紧捕猎网,一丝风起云涌的诡异气氛萦绕于这片天空之下。知县冷哼一声,根本没有理睬那块象征身份的腰牌,也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慌乱,反而镇定自若地抛出一叠账本,正好砸在李重安的头上。
李重安只能捡起来,草草地翻看过去,结果发现那是商会会长的私人账本,记录着城中各种违禁品的买卖情况。
其中,便有自己的名字。
继被皇帝踢出禁城后,李重安又被知县踢进了大牢。
狱中,浑浊的空气粘在鼻尖,每一次呼吸都能从昏暗的角落里感受到万物腐败的气息。如果在这里时间待长了,即使别人什么都不做,自己的血肉也会从内部逐渐腐烂溃败,化作一滩恶臭的泥水,被人彻底遗忘。这种郁郁不得志的情节,李重安原本曾在文人的诗集中见识过,也在北镇抚司的大牢里见识过,只是没想到这次竟然会落到自己头上,从看戏的过客摇身一变,成了台上咿咿呀呀唱着“风无定,人无常”的戏子。
墙上支起的火盆摇曳着暖橘色的光,时不时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狱卒没什么好脾气,打开一间牢房,便把年轻人给推了进去。刹那间,门外落锁的金石之音清脆地划破昏暗,李重安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凝神了片刻,才逐渐适应周围的环境,看清了自己的方位。
只见四周由几寸厚的砖石堆砌而成,墙角有一垛干稻草,不过早已被老鼠啃食得不成样子。隔着栅栏牢门可以看到幽深的走道以及对面的牢房,平时应该很少有人走动,地上净是一层灰蒙蒙的尘土。
“什么时候锦衣卫也能被知县抓进大牢了?”
四周原本一片沉寂,犹如深潭,激不起半圈涟漪。李重安注视着四周觉得有些乏味,然而忽然,一阵戏谑的嘲笑从看不清的地方飘扬而出,如同一阵寒风,掀起了脚边的几根干瘪稻草。他倏地回过头,就远远看到对面牢房里似乎有个身影晃动了一下,虽然不是看得十分清楚,却也能够从低沉的嗓音中辨认出对方的身份。
是那个叫唐乔屿的杀手。
隔着混沌的幽暗,李重安好像看到那人正懒散地侧躺在对面牢房的泥土地上,用手撑着脑袋,一副刚睡醒的模样。这个时候他没有戴竹编的斗笠,一缕漆黑的发丝从额角垂落,摇晃在微微上挑的眼尾,抹去了平常的凌厉之感,细看之下,眉眼之间没有话本中彪形大汉的粗犷,竟还有几分柔和的精致。
“你怎么在这儿?”
光影明灭之间,李重安稳住心绪,装作满不在乎地拾起袍角,随遇而安地席地而坐。之后他拂过身边的尘土,安放好那枚平安牌,又忍不住地挑起眉,惊讶地上下打量起对面那道从来没有预想过的人影,墨黑的眼瞳中瞬间泛动起烛火的倒影。
而唐乔屿也丝毫不慌,甚至有点把这里当做自己家的意思。只见没有任务安排的他打了个哈欠,又掏了掏耳朵,才不紧不慢地给出了个轻飘飘的答案。
“哦,之前那个店小二拿井水冒充陈年佳酿,脏了我的酒葫芦。昨天晚上回去的时候终于让我逮到他,就用‘二百’好好地揍了一顿,让他长点记性。没想到那时候又遇到一个官家的家伙,就被逮过来了。”
不急着做任务的唐乔屿多少有些随性,说出的话也没有任何的磕碰。只是如此离奇的说辞从他口中说出,落在李重安的耳朵里,便让他嘴角抽搐了一下,半天也想不出来此时到底该评价些什么才好,只能内心挣扎着从对方的话语里挑出可供继续的话题,来打破两人间慢慢凝固起来的微妙尴尬。
“二百?”
“嗯,就是我的那把剑。”
没熬过两次呼吸的时间,简短的一问一答便瞬间跌落尘埃之中,消失了踪影。唐乔屿仿佛是怕李重安忘了麒麟花纹的玄铁剑模样,还难得好心地抬起手,比划了一下长剑的形状,而李重安却若有所思地放空视线,根本没有注意到对方的小动作,只是自顾自地抚摸着平安牌上栩栩如生的孔雀雕花,沉默不语。
所谓的大眼瞪小眼也不过如此。
牢中能聊天的对象并不多,正住对门的两个年轻人不但没有珍惜这种可以相互解闷的机会,反而双双进入到自我冥想的沉寂时间,似乎是想通过视线将门锁烧穿一个洞,好离开这个不见天日的地方。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大牢内,时间的流逝只能依靠通道尽头狱卒们放饭的次数进行推测。对面的杀手可能为了减少体能的消耗,开始枕着稻草堆假寐起来,李重安没有其他事情可做,便也慢慢地闭上眼睛,打算在脑海里重新整理一下最近发生的所有事情。毕竟他知道自己那晚没有杀人,然而仵作验伤的结果偏偏和虎牙的尺寸完全相符,而匕首插入人的身体后,受到角度、力度等多种因素的影响,很难完完整整地留下和凶器一模一样的伤口,如此看来,一种刻意制造证据的意味便像是草丛中潜伏的毒蛇,沙哑地发出急促的警告。
“你在想什么?”
突然,一道熟悉的嗓音从黑暗的最深处慢腾腾地蔓延开来,如同一杯冷酒,淅淅沥沥地浇灌在地面,无形中勾起灵魂深处那股干涩的醉意。抹不去的寒凉渗入肌肤,李重安的眼睫颤动了一下,面前的世界便重新在墨黑的眼瞳中徐徐展开,而伫立在那画卷中央的,是一个身材瘦削的男人,穿着妆花云锦的大红飞鱼服,腰上斜挎的绣春刀则安稳地藏于鞘中,不显露任何盛气凌人的锋芒。
那人来去并无半点声息,即便是另一边的唐乔屿也没有被惊醒。李重安不禁盯着对方眉骨下不掺杂任何情感的眼眸,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挺直腰身,扬起嘴角,抿出一个极其寡淡的微笑。
“我在想,知道虎牙尺寸的,除了我,就只有师兄了吧?”
平淡的语调溢出唇齿,擦出嗡嗡的震动。李重安紧紧地盯着师兄的眼睛,但无法从中窥探到一丝波澜与涟漪。不知为何,某种浓雾般的失望突然缠绕在心头,他忍不住微微叹了口气,不愿意再细想下去,而他对面的男人也只是隔着牢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曾经是他师弟的年轻人,沉默了许久,仿佛是要从中寻觅出过去搭档时期的青涩模样。
“为了平安牌殿前失仪——你本不是那种性格的人,不应该做出这种事情。如果按你娘亲所说,一直老老实实地待在北镇抚司,我或许还能护你周全。你却不听。”
半晌,师兄才张开口,没有直接回答李重安的提问,而是平静地说出了他内心中最真实的想法,或许还夹杂着模糊的惋惜之情,但其中包含几分真几分假都已经变得不再重要。当初师兄在北镇抚司训诫自己的声音回荡在耳边,李重安跪坐在地上,不禁垂下肩膀,与身姿挺拔的男人相比显得十分落魄,但他依然认真地品味着师兄的话,随后敛起眼睫,明白对方是默认了自己刚刚提出的猜测。
北镇抚司不是师兄的北镇抚司,也不是指挥使的北镇抚司,而是陛下的北镇抚司。或许因为早就有心理准备,所以那些伤感或者愤怒并没有如同春日解冻的潮水,淹没年轻人的皮囊。李重安点点头表示理解,镇定地接受了所有的事实,他的师兄便再也没有再逗留于此的理由,最后看了眼他,就转身离开了。
只轻轻地留下黑暗中的一句话。
“后会有期,郡王殿下。”
于是,等到那股冷酒般的气息彻彻底底地消失在污浊的空气之中,李重安这才终于长长地呼出一口热气,让薄薄的水雾飘上半空,湿润了鼻尖。而对面,原本正在假寐的唐乔屿不知何时已经睁开双眼,凌厉的眼神飞快地扫过晦暗的四周,同时用鼻音哼出一声嘲弄的低笑。
“原来那家伙就是你的师兄。”
飘摇在空中的灰尘落到眼睫上,他眨了眨眼,刻意咬重了最后两个字的发音,即便没有明说,也着实讽刺了朝廷中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景象。李重安并不知道对方到底听到了多少,又了解其中多少缘由,只是摇摇头,想着锦衣卫大牢内那些犯人被折磨到体无完肤的凄惨模样,默默地吐出没有附加任何情感的陈述。
“这已经是师兄最温和的手段了。”
竖着进去的就没有能再竖着出来的,如果是被抓进北镇抚司,恐怕不会像现在这般,还能优哉游哉地同别人闲聊,想来如今即便是死,也尚且能保住一个全尸。李重安想到这儿,不由地眯起眼睛,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庆幸这次下绊子的人是师兄,还是该庆幸自己的福大命大。
倒是唐乔屿像是抓到了什么有意思的玩具,忽然翻起身坐了起来,并且挑起眉,漆黑的眼眸中迸发的视线如同深冬屋檐下垂挂的冰锋,凝聚起最纯粹的寒意。
“不过,他说的郡王殿下……?”
压低的嗓音泛动着含混不清的沙哑,唐乔屿捻起一根稻草,叼在嘴里,然后习惯性地伸手摸了摸腰间,想要拿出酒葫芦喝上几口,直到忽然想起自己的东西在进大牢前就已经被收走,这才让手中途转向,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摸了摸下巴。当然,他只是出于职业习惯带来的警惕,才由此试探,但李重安听闻对方的话音,却立即掀开眼帘,平时波澜不惊的脸上忽然像是刮起了一阵风沙,卷起漫天滚石,又在风暴达到鼎盛时期猛地停歇下来,归于最初的风平浪静,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这整段过程不超过一瞬目的时间,唐乔屿甚至皱起眉,错以为刚刚是自己看走了眼。他不禁收敛全身的气息,集中注意力,审视起对面那个年轻人,直到望见他手中平安牌边缘的孔雀衔莲的花纹,才面色一沉,眼尾顿时勾起了一丝玩味的冷笑。
“孔雀江烟里,衔莲万缕金。听说从前江南徽王府富可敌国,只可惜锦衣卫一把火就给烧了。”
说罢,衣服布料上的褶皱相互摩擦,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唐乔屿松了口气,随后利落地站起身,拍了拍大腿上的黄土,如同茶馆里听完说书人演绎的茶客,等故事结束便冷静地抽身自他人的悲欢离合,不愿沾染丝毫的心绪。
“你们朝廷的恩怨,我们江湖人不想管。但是,如果你要下单子的话——金银皆是客,不过问缘由——只要给够钱,也不是不可以。”
并不体面的牢房里,唐乔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仅仅是站在那儿,凭借着全身的气势,就好像要把周遭变成怡香居的包间,好和潜在顾客聊一聊江湖的交易。但没想到,李重安似乎就在等着唐乔屿的这句话,所以看他还没等声音完全落下,便忽然扬起一个不可捉摸的笑容。
“你知道的还挺多。”
犹如叹息的嗓音从茶白衣服的年轻人口中缓缓溢出,之后李重安低下头,解开腰间羊脂玉的平安牌,透过牢门栅栏之间的缝隙,轻巧地将牌子抛给了对方,眼底并没有浮现出任何的留恋。而唐乔屿接过牌子,放在手中把玩了一番,就从怀中取出之前暗坊下达的刺杀商会会长的订单,打量了下上面隐约的孔雀纹路,又仔细观察了下平安牌边缘的花纹,确定没多少差别后轻哼了一声,便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似的,将两样物品统统收进怀中,藏在阴影里的双眼顿时流转起冰冷的风霜。
与此同时,那边,李重安重新理了理身上的外袍,就闭上眼睛,仿佛以后的事情都与他无关了一样。没人知道他在思考些什么,只能听到一声幽幽的提醒盘桓于低空之中,犹如枯木上栖息的乌鸦,久久不肯散去。
“如果江湖混不下去了,就拿着这个来京城找我吧。”
他这么说道。
打架斗殴不是什么大事,没伤及性命,关个几天也就放出来了。
那天,唐乔屿拿着剑和酒葫芦准备离开时,对面茶白色衣服的年轻人依然规规矩矩地跪坐在那里,凝视着火盆中跳跃摇曳的火焰,那抹鲜亮的橙红色彩便混合着风沙的味道,滴进他的眼瞳深处,回荡起令人无法安定的漂泊感。
任务之外的事情,什么都不要管。自暗坊长大的杀手刺客都将这句话奉为圭臬,唐乔屿原本也不例外。但从第一次在客栈偶然见面所产生的兴趣开始,他就有点好奇,一个能看穿店小二拙劣手法的人,怎么还保持得住那样平静的态度,像遥远星空中的月亮,始终无动于衷。如今看来,恐怕除了自己想要做的事情以外,那个叫李重安的家伙对其他任何事情都不关心,也不在乎。
这一点倒是和自己有那么些相像。
于是唐乔屿扛着剑,很快便消失在李重安的视野当中。而当天晚上,他就按照那家伙说的,从他在风沙城的宅子书房里摸到暗格,并从中取出了一本账本,检查过里面没有李重安的名字后,便踏实地塞进了行囊之中。但此后,他没有立刻带着东西前往京城,而是凭着直觉,前往商会会长的书房,放火前随便取了本书,又偷偷折回县衙,在众多档案卷宗里翻出了当时作为重要证物的账本。借着火折子的光,唐乔屿眯起眼睛,稍微比对了一下字迹,才忽然发现,与书中批注字迹相同的,就是那本记有李重安名字的账本。
某种荒唐的感觉从唐乔屿心底升起。他不由地冷哼一声,把东西全部塞进行囊里以后,熟练地丢下火折子,一场大火便在宁静的月夜中吞噬了所有的真相,只留下柳絮般的灰烬随着风飘荡在茫茫大漠中,散为不知名的怅然。
之后按照约定,唐乔屿一路快马加鞭,在规定的日子将没有记录李重安名字的账本藏进了指挥使的书房中。而那个夜晚,他蹲在对面街道酒楼的檐角,望见身材瘦削的男人捏着圣旨,带着一队锦衣卫的人马闯入指挥使的宅院搜出那本账本,这才拿起酒葫芦,闷闷地喝了一口酒,漆黑的眼睛里慢慢地流动起月亮的冷清光芒。
自己做的事情究竟是不是对的,这种怀疑似乎就是大漠中的一粒沙土,完全微不足道。
唐乔屿只知道,从皇帝下令将被关押于风沙城的李重安押解回京后,京城的茶馆里便渐渐开始流传起新的故事。人们说指挥使为了打压年轻有为的部下,以权谋私,调换账本,故意设计陷害部下,还用之前毁灭徽王府的手段,烧毁了所有的证据,意图把案子定成死案。唐乔屿每次抱着长剑待在无人注意的角落,听说书人有声有色地讲述这个阴谋,都不禁摇摇头,冷冷地笑了起来。
风沙城还是那个风沙城,京城也还是那个京城。唐乔屿花了点力气才打听到李重安在京城的住址,就趁着空闲时间,悄悄地跃上庭院里椿树的枝头,打量着这座小巧精致的宅子。
而那一晚,或许是遇到了什么高兴的事情,李重安就坐在曲水边的小亭子里,一边喂着水里的游鱼,一边注视着花草错落的雅致景色,面前的石桌上还备好了茶水与点心,正散发着袅娜的热气。挡风的软帘悬挂在立柱之间,角落里的熏香炉升腾起淡淡的香气,唐乔屿见四周没人,便悄无声息地跳了下来,像是一只准备偷袭的猫慢慢地靠近,但没想到他刚刚站到对方的背后,李重安便回过头,嘴角的笑意在茶白色衣料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渺茫。
“坐吧。”
他抬起下巴,指了指对面的位置,唐乔屿也就走过去坐下,背靠着亭子的围栏,目光在桌上杯盏之间徘徊了片刻,才伸手打开了倒扣在盘子上的茶杯。一根金条便因此映入眼帘,他似乎被金属的光泽刺到眼睛,忍不住挑起眉,看了眼淡然自若的李重安,确定是给自己的以后,才学着客栈店小二的法子咬了口金子,最后心满意足地收进怀里。
倒是桌上的茶水,唐乔屿是动也没有动一口,毕竟他只喜欢酒,其余的都入不了他的法眼。所以他环顾四周,欣赏了下周遭的环境,再次确定没有其他人尾随或者偷窥,之后就掏出一直随身携带的账本,扔在了李重安的手边。只不过或许因为保护得不是很好,账本整个都卷成了一个筒,根本不方便翻页查看。但李重安看了眼那个账本封面,就知道里面是什么内容,眼尾的笑意顿时变得更加浓厚起来。
“解释解释?”
见对方没有说话,唐乔屿只好直接开口,主动提出了自己的要求。此刻,暖炉中的熏香蒸得他有点头晕,然而李重安却像是没听懂一样,依然波澜不惊地端起茶杯,用盖子撇过表面漂浮的茶叶,然后微微抿了一口,温和的表情中看不出丝毫的慌张。
“不是说金银皆是客,不过问缘由吗?”
额前勒着网巾的年轻人开玩笑似的提起唐乔屿之前说过的话,还模仿起对方常用的嘲弄地语气。唐乔屿见状,不禁嘴角抽搐了一下,之后便直接抬起手里的玄铁长剑,连带着剑鞘,沉沉地压在李重安的肩膀上,且只需要再挪动半指的距离,就可以贴上脆弱的颈项,渗出一股不怀好意的冰凉。
“解释解释。”
重复的话语在这次失去了上扬的尾调,隐约透露着说话人心中的不满。但李重安对此并无半点畏惧,只是手里的茶水受到外加的气力而倾斜了几度,漾来一圈圈浅浅的涟漪。唐乔屿隔着桌子,听到对方叹了口气,他明白,谁先开口谁就输了,所以绷紧唇线,脸上冰冷的模样没有动容半分,仅仅通过眼神的博弈,僵持了半晌,最终成功让对方率先松了口。
一丝无奈悄悄攀上眉眼,李重安坐在那里思量了片刻,便放下手中的茶杯,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
“去风沙城,为的就是从那个老头子手里销毁证据而已。本来打算顺便请个杀手灭了口,没想到某位杀手竟然把我给拦住了,不过好在师兄又阴差阳错收拾了那个家伙,还把我送进了大牢,这样省得我再自己找理由把自己关进去,反而方便我去以牙还牙,给指挥使找点大麻烦了。”
当初,大火烧掉的证据不是指挥使构陷部下的证据,而是部下构陷指挥使的证据。除了唐乔屿,恐怕再也没有人知道真正是商会会长字迹的账本究竟是哪一本,或许上到皇帝,下到平民百姓,都会认为从指挥使家里搜出来的才是真的。但很显然,李重安的解释与说书人口中的故事有那么一点点不太一样,这次算计一切的不是指挥使,而是面前这个隐姓埋名的郡王殿下。他被关在牢里,就相当于自己给自己制造了一间密室,证明密室中的此人绝对没有兴风作浪的可能,让人更加相信只要出现了两种账本,那么被掉包的那个只能在指挥使手里。
唐乔屿想了想,忽然觉得可能最开始李重安就是奔着找指挥使复仇才去的,可他没有细问,李重安也没有仔细回答,两人很有默契地避开了复仇的事情,谁也不去提当年徽王府的那场毁了整个家族的大火。
“那你就不怕皇帝察觉到你的构陷,怀疑你有同党在外面帮助你吗?”
晚风吹过额角的一缕发丝,亭子里,唐乔屿抬手压了压头顶的斗笠,另一手握持着剑柄,依然没有从对方的肩膀上挪开。他冷哼一声,继续发问,李重安则耸了耸肩,无所谓地将问题踢还给对方。
“谁会去怀疑一个愚蠢到为了保护平安牌而殿前失仪,因此被赶到边疆,又被自己师兄送进大牢的倔驴子呢?”
轻飘飘的话语伴随着杯中的清新的云雾,迅速消散在冬季的月夜之下。李重安说完,就像是看到了什么笑话,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任凭薄薄的月光倾泻在他的脸上,氤氲出朦胧的愉悦之情。唐乔屿不太清楚李重安身为锦衣卫千户时的事情,只能皱起眉,勉强接受了对方的说法,然后挠了挠脸颊,把剑往对方那边一推,就站起身,满足地伸了个懒腰。
幸好李重安也是练家子,迅速反应过来,伸出双手稳稳地捞住了那把玄铁剑,没让它滑落至地面,磕出清脆的声响。他眨了眨眼,像是没明白怎么回事似的,拿着剑端详了好一阵子,才抬起头,满脸惊讶地说出了自己的新发现。
“剑上的花纹不是麒麟,是狸猫?”
这个发现让唐乔屿忍不住咳嗽了两声,开始怀疑自己的雕刻工艺难道真的差到能让别人把狸猫看成麒麟。他忍不住啧了一声,但又不敢让对方察觉到内心的动摇,便只好暂时性地扭过头,直接简单粗暴地岔开了话题。
“之前断了你的匕首,这个就当是赔你的。”
于是这个安静的夜晚,莫名加快的语速让李重安愣了愣,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他抱着剑,头一次露出了茫然的表情,而唐乔屿便借此机会,飞身踏上房顶,踩着瓦片望向亭子中衣着讲究的年轻人,清冷的月光就立刻在他扬起的嘴角上勾勒出恣意的弧度。
那一刻,漆黑的衣角像是一朵云,唐乔屿站在月亮前面,冲着李重安笑着露出了一颗虎牙,就转身消失在了那片乌云簇拥之中,只剩下那句熟悉的话藏于虚无缥缈的月光,正巧落进了李重安的眼底。
他说。
“倘若你在京城混不下去了,就拿着这个来江湖找我吧。”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