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明的夜,疏星满天,野火的油灯如同叫嚣的狂犬,点醒酒徒滚烫的咽喉,众生等不及高脚杯半空中清脆的碰撞,桌边就只剩下那最后一碗热气蒸腾的牛骨汤。

马德里的夜晚微风迷乱,圣伊西德罗节的夜晚无人安眠。

丽兹酒店的窗正对着黄金的普罗多大道,米白的墙壁搭配深色的地毯,莨苕叶纹路便雀跃着生命的节奏,从地面攀缠至指尖。圆形的穹顶下,玻璃透彻,金色的烛火和灯光聚拢天使头顶那圈智慧的光晕,分别点亮各自的世界,而在那无人光顾的角落,温莎公爵的香水穿越悠悠的岁月,飘落到壁炉寂寞的灰烬中,一丝丝,一缕缕,缭绕成看不见的云烟。

白日里,沙土场上的狂欢还未散去光荣的余热,铜管乐队的激昂威武唤醒了阿方索十世的英灵,将野性和热血喷洒在圣约瑟夫日的太阳之上,至今仍未褪色。曾经瞻仰过自由灵魂的人们虽然身穿体面的手工西服,却像是受到了无上的感召,沉湎其中,他们自诩高贵地围坐在一起,虽未成为忠诚的信徒,却早已将自己同旁人区分开来。在这个夜晚,他们远离战争,依偎在舒适的餐厅中,唇舌间的高谈阔论是围场上挥舞的白色手绢,手指间拿捏的银白刀叉是穿刺中枢的短剑匕首,他们慷慨激昂地吮吸生灵临终前遗留的哀恸,同时,也趁着目光的躲闪举起他们扭捏的手帕,偷偷地抹去犬齿上残留的猩红血痕。

请再奖励一只牛尾吧,致我骁勇的斗士!

永远高贵的人们碰撞酒杯,欢声笑语,这些人中包括了尹,但也不完全地包括他。他作为无辜的看客,只是恰巧地在饭点来到了这间古老恢弘的厅堂,又恰巧地遇到了白天同场观看斗牛表演的这群人。所幸酒店的餐厅足够宽敞,年轻的他只需舒展开双腿,懒洋洋地躺在窗边的安乐椅上,伊比利亚半岛的海风便能亲切地为他送来隔绝都市繁华的淡薄月光。

毕竟他看,他想,他就能得到。一阵风动过后,纯白发丝吻过耳钉,夜晚摇曳的烛光被眼睫裁成扑朔的丝帛,飘洒出一场香槟色的雪景。他拥着缀有流苏的软枕,关注衣冠楚楚的兽群,就像是午后的牧羊人,又或是天下大同的领主,意兴阑珊,可是那翘起的唇角,却始终噙起捉摸不透的笑意,久久回味着盛阳下战场内那些肆意飞溅的滚烫鲜血和蓬勃的生命脉动。

“敬我骁勇的斗士。”

终于,安乐椅上的牧羊人喃喃自语,而牧杖下的兽群也本能地填饱了饥渴的肚子。它们迈开奔腾的蹄爪,急匆匆地从山坡的这头翻越到山的另外那头,继续寻觅饕餮的美梦。这场迁徙声势浩大,牧羊人如梦初醒,听到脖间的铜铃一路高歌,但同时,在风卷残云的浪潮以后,也依然能透过迷离的雾,看到一抹瘦小的剪影,驻足在残羹冷炙的荒芜之中。

那是他前些日子,新觅得的一匹年幼的白狼。

或者,用小泡芙这个专有名词来称呼,才是更加合适的。

窗外城市的灯火一盏盏地熄灭,黑夜降临,庄重宣告今日娱神祭品的彻底消亡。伴随着诸神的远去,辉煌的文明顷刻间坍塌为丑陋的齑粉,凯撒与他的追随者骑着马,热情地奔向古罗马的黎明。无论身在残酷的自然还是纸醉金迷的都市,尹的狼都被遗留了下来。她毫无留恋地站在仿建的王子门下,望着兽群的背影,没有人为她欢呼,没有人为她送行,她就孤身一人拖着鲜红的脚印,冷漠又缓慢地穿越她心中这片寸草不生的金色荒原。

最终,她止步于废弃的牛骨前,向着森森白骨,投以空无的凝视。

“敬我亲爱的小泡芙。”

送别狂欢的大厅里,星辰坠落,晚风拂面,脱口而出的那些陈词滥调终是虚浮于陶醉的眉眼之间,褪去了光彩夺目的假象。这次,尹举起红酒杯,抹开虚情假意,提高了音量,不为自己,只为他的幼狼致以最崇高的敬意。他高尚地端坐在独属于他的王座上,掀动眼睫,沾染着猩红颜色的眼远眺空空荡荡的人,不知不觉间,他笑着,他说着,他的灵魂泛动一圈又一圈的血色涟漪,描摹远道而来的欣喜。

而她却端起那碗凉透了的牛骨汤,一步,两步,然后重重地砸到男人身边那张放置最后的晚餐的桌上,面无表情。

刹那间,鲜红的酒水在玻璃杯里天旋,纯白的汤汁在灰瓷碗里地转,野性的灵魂和勇敢的精神混在其中,应和着斗牛曲的激烈回音,相互冲撞,重新迸发出沙场白昼血腥记忆。她靠近,眼里藏着刺破血管的标枪和花镖,能够老练地剖开所有活的生物的表皮,触及脆弱颤栗的神经;她又后退,运动的双臂纤细,但沉稳地控制住联系生死的轨迹,似乎只有同样双手沾满灵魂的人,才能理解系在她十指上的沉甸甸的质量。

斗牛场上,往往先是欲擒故纵的引逗,而后才是寒光凌厉的刺杀。

第一次相遇时种下的缘分,终于在第二次结出了预料之中的禁果。尹不禁笑出了声,激动的酒精在他苍白的脸上唤起迷恋似的酡红。或许是他,或许是她,又或许是一起守望着兽群的他和她,尹一时间分不清,究竟谁是利刃,谁才会成为利剑下躺倒的五百千克的肉块,况且,即便神明开恩,他也不想去试探孤独世界中注定敲响丧钟的无趣命运。

毕竟,倘若世界是更大的文塔斯,那么没有人可以逃离这场的高贵的屠杀。为此,更大的欢喜涌上心头,尹索性站起身,披上外套,凝聚着原罪的阴影从天堂投落至人间。他的双指划过圣洁的灯光,偷得一缕,饰为桂叶冠,又从莉迪亚的油画中取来斗篷的正红色,揉进笑意盈盈的眼尾。他走近,没有犹豫,弯腰从她过分沉着冷静的口袋里,夹出了一张沾满鲜血的入场券,他就与拂面的贝罗尼卡一起,抬手,轻轻晃过那双隐忍欲望的眼。

然后踮脚,水平压下手,发力,抖腕,那张薄薄的纸券便如同弯头的短刀,擦着她的耳朵,刺进空气里,也是刺进了热腾腾的主心室。

静默,静默,轻浅的呼吸飘过发尾后的眉钉,落进红色的眸底。

他是衣冠楚楚的兽,他是假寐初醒的牧羊人,他是俯察众生的领主,他是挥舞红黄旗帜的斗士。但是无论他是谁,他都需要一把长矛、六支花标、四把不同的利剑以及一把匕首。

换句话来说,他需要她。

“技术如何?”

低沉的嗓音仿佛是深渊的窃窃私语,弥漫在不是围场的围场中,只有两人可以听见。尹的手里,闪亮的纸刀刀尖徘徊在空无一人的餐桌,如同挑选肥瘦的手,从一个座位转到另外一个,来来回回,没人知道它最终会停在哪个角落,幻化为摇摇欲坠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他不禁深吸一口气,深深凝视着他的女孩,视线交汇的地方,倏地闪过白日里斗牛表演的血腥,也闪过幻境中兽群挣扎时的苦难。

但是作为唯一的观众,女孩没有欢呼,也没有抛洒轰轰烈烈的掌声,甚至连眼睛都没有眨动一下。她仅仅用史无前例的冷淡,仰望了忠实扮演着太阳的水晶顶灯,随后,便迅速从他的手里抽回了那张得来免费的入场券,以及入场券背后,紧贴着的沾有血肉气息的巨额支票。

“滚。”

半晌,她开口,装饰鲜花的骡子车在她白茫茫的眼睛里卷过一阵无处安放的烟尘,淹没了所谓的真实的情感。

“我只是个屠夫。”

她如此这般强调。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