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城
深冬的风吹响了狄奥尼索斯的传承,星辰之夜,云影飞旋,阿奎莱纳城的古老灯火撩开了半天的月色,冰冷的寂静便被突如其来的烈焰,尽情地焚尽了埋进地底的血肉和枯骨。
春神节祈祷的麦浪发酵着纸醉金迷的气息,五彩纸屑纷飞,闪烁的灯光照亮踢踏的舞步。宽敞的石板路上人群熙攘,乞丐脱下锦缎的金丝外袍,贵人扔掉粗麻的绑腿布条,女人们提着剪刀欢快地寻觅醉醺醺的领带,男人们的脸颊则在不经意间沾染了五颜六色的唇彩。
那刻,圣马可教堂的钟声准时响起,那刻,斑驳的城墙内掀起突进的狂飙。酒神的赞歌编织好衣裙的金摆,沉醉地纵情于灿烂的乐曲声中,巡游的马车飘起丝绸的彩带,热情地奔走于天地之间。不相识的人们躲在各自的面具后,不约而同地赞美着生,歌颂着死。眼泪似乎失去了价值,只有烫喉的烈酒才有机会在穿肠过肚的那一瞬间,见证人世间最真实的浓妆艳抹,并为这场虚无的狂欢,点燃第一晚的不醉不休。
这也是他和他来到这里的第一个夜晚。
阿奎莱纳站起来!
热闹的夜晚,人们唱,人们跳,人们丢掉臃肿的皮囊,化身世间最为疯癫的灵魂,送出热烈高昂的祈祷。这片常年闭塞的土地上,欢乐的气氛难得浸透每一处阴暗的角落,或许其它种族无法理解,或许只有人类自己才能够品味这场酣畅淋漓背后永不被提及的凄凉。身为精灵的夏佐身列其中,不禁笑了起来。他曳着丝绸的长袍,神的印记浮动在看不透彻的衣角,他随着人群游荡,游荡在夸张的鹦羽和夺目的金饰的交错之中,路过的每一个人都看到了他身上蜿蜒的纹路,但是每一个人都朝他举起酒杯,漠不关心地一笑而过。
然后,他婉拒了一位身穿男装的姑娘的邀约,踏着冰凉的地砖缓慢地行走,最终停在了偌大的圣马可大广场之前。
因为那里,才是节日的中心。高耸的塔尖,来自极北山巅的有翼的天灵身负神圣的恩典,悬挂着缀满鲜花的绳索,从天而降。明月簪于发间,祂头冠荆棘的光环,纯白的袍尾如流星,轻轻扫过众生企盼的眼尾。无论是真是假,没被遮住双眼的祂都无需扇动背后宽广的羽翼,便能飞于漫长的夜晚,降下神明无言的祝福。
那么,不属于阿奎莱纳的你,又被父神赐予何等光荣的姓名?
雷鸣般的掌声点亮广场中央的篝火,教堂新漆的墙壁飘动起圣体和圣杯的挂图,直指元始与终末。上天的使者挥洒神女酿造的圣水,银装素裹地飞跃山河,无形无象,祂不吟唱原动天中三圣哉的旋律,也不关心大地之子年复一年的喧嚣和沉寂,祂只需端好神使光辉的模样,按照剧本一样既定的礼仪流程,从神的御座边落到地面,落到焕然一新的广场中央,便能迎接所有行走的生灵的虔诚朝贺。
于是,等到赤红的明星划过天空的那一刻,光和热的王子便收起翅膀,平缓地踏上芳香的泥土地。愉快的乐声骤起,获得骨肉身体的祂抬起双手,宣讲福音,仰望的人群便纷纷恭敬地跪下,躲在五彩缤纷的面具后的脸,洋溢起暴风雨前夕的片刻安息。
Chasel.
然而不详的精灵却依旧站在那里,他说,他回答,平淡的话语没来得及同雾气共舞,便被淹没于烟花热闹的海洋。祷告的时间不多不少是七秒,也只有神知晓,那抹浅绿色的目光见证了这七秒的浪潮起伏。但他始终坚定地漂浮于动荡的红海海面,不用举起手杖,摩西的名号自会为他破开滔天的巨浪,只留颀长的身姿于希伯来的追随者眼前。
犹如神迹,气质轻盈的神使笑了起来,祂迈开双腿行至精灵的身前,却伸出手指,越过他的肩,傲慢地指向了他身后暗紫色的云柱。
那么,不属于阿奎莱纳的你,便是猎人的猎物吗?
》加冕
刹那间天起了凉风,神叫风吹地,水势渐落,银白的发顺着风来去的方向,缱绻地缭绕于浅绿色的眸边。那绿色连接天地,正是有罪之人被扔掷的火湖,搅弄着第二次的死亡。
光辉在前,黑暗逐后。被风刮起的袍角猎猎地响起审判的号角,精灵却缄口不言,只是顺着天上君主的指示,回过头,让细密的铭文在他的颈项刻画出漫不经心的回眸。他注视着,天使注视着,所有人都注视着,而在这短暂的静默里,弗兰肯斯坦的暴风雨终于冲散了浓厚的紫云,平铺开洞里萨湖泊上悬浮的翠绿。
精灵身后的他有众多的眼,谨慎地观照着瞬息万变的世界。萨麦尔种下的果实染透了他的发丝,孕育利维坦的古蛇顽固地盘绕在他的肩膀,坠落的星辰所不具有的步足匍匐在他的身下,贝利尔则在最后赐予了他永恒的浑浊血液。他是不可描述的结合,也应该是罪恶和死亡,是撒旦的两个孩子留在人间久久徘徊的影子。他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最后晚餐桌边,朝圣的信徒们纷纷凝固出各自的神情,只有远观丰盛筵席的精灵不在其中,上扬的唇角溢出捉摸不透的意味。
我尊敬的天使,今日的夜晚,他难道不应该是坐在至高至圣之处的莫莫王吗?
沙哑的嗓音配上悠扬的音节,调和出夜游者快活的秘语,不卑不亢地为纯净的天之子献上黑山羊的双角头冠。如此沉静的话语刚出,从眼中伸出的手便倒悬在空中,上一秒,天堂的信徒们都沉默了,下一秒,万魔殿的建造者们欢腾了。纯白的天灵不禁畅快地发笑,祂转身扯下虚伪的假面,走进人子之中翻动四面转动的纹章,所有围聚的生灵瞬间爆发出热烈的欢呼,衣服上的饰品相互碰撞流淌起川流不息的金色大河。
他们捧来黄金和红宝石的王冠,裁剪出紫色的圣衣,玛瑙制成的权杖以及水苍玉的王权宝球被他们从碧玉的盒子中取出,恭敬地指引出一条通往王座的宝路。凌乱的头发强行加上了神圣的冠冕,蔽体的破布换成了无上的统帅披风,人世间所有的荒唐和疯癫全数落入眉尾无所适从的单眼里,灵活的步足踏出惊慌凌乱的拙劣舞步,漫漫无边的陌生包围如同灭世的大洪水,不属于诺亚方舟的他只能在急湍瀑流之中永世地沉沉浮浮。强烈的恐惧感袭来,他忍不住向他一路紧随的精灵发出哀求的呜咽,然而温和的精灵只是弯腰拾起地上一张无主的银色面具,笑着与周围的人类融为了一体。
我知道,我知道。
上帝残忍地抛弃了他的孩子,但他的孩子们却愈发狂热地献上自己的衷心。黑压压的人群中,银白色冷冽地成为空中的那轮明月,观察着纵声高歌的大地之子们是如何滑稽地将曾经的不洁之物,打扮成高高在上的一夜圣者。精灵远远地退到洒满鲜花的红毯边缘,而他的那只万人拥簇的宠物却依旧不断地挣扎于人类的虚情假意之中,无助的躯体颤抖着最原始的恐慌。
于是他凝望着他,食指轻轻碰上了自己的唇,然后无声地发出了安抚性的轻嘘。
今夜是难得的夜晚,何不让我来享受这场由你带给我的独一无二的美景呢?
》脱冕
神的命令临到亚当的耳边,伊甸园中的万物皆俯首听从,人们高呼先王逝矣,阿奎莱纳便戏剧般迎来了短暂的新王。恶魔的羽翼遮蔽双眼,金银的财富就源源不断地从潘地曼尼南运送到人间,在广场中央铸造出昙花一现的宝座。
炫目的烟火照亮漆黑的苍穹,荒唐的世界旋转又旋转。盲目的人们双手合十送上真诚的祷告,角落里的死囚和奴隶凝望着那条通向世界之巅的道路,流下了劫后重生的激动泪水。推搡着,拥挤着,吵闹着,紫色的发凌凌乱乱,人和蛇蛛诞生的怪物在未被命名的热情中,被推上了荣耀的不归路。身上缠挂的珠宝此时如同生锈的锁链,引诱着对于未知的恐惧在灵魂深处的坍缩,冠上伊登之名的生物一路跌跌撞撞,眼睛开开合合,却只能在手足无措中,急切地追寻着人群里熟悉的银白颜色。
只是深沉的黑夜里并不存在所谓的太阳奇迹,奢华的王座迎到了它每次狂欢的新主人,救世主都未曾降临于世。
先王已矣,吾王永世!
冰冷的金属灼烫着尖锐又敏感的步足,他局促地蜷缩在财富洞中,沉重的金银堆压于头顶,即便不拥有人主的皮囊,也可以君临天下。两个调皮的孩童旋即扮成侍从的模样,蹦着跳着捧来甘甜的鲜果,天真的笑容躲在滑稽的面具后,看不真切的眼眸洋溢着烂漫的流光。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井然有序,同样披金挂银的侍从官和亲卫队一个接着一个在他的面前晃过,直至漫长的烟火和列队表演结束,终于,在纯洁孩童的引领下,众人恭敬,万民温顺,台下的顶礼膜拜的海潮胜过淹没约拿的狂浪,一次又一次地将这个荒谬的夜晚推向了最后的高潮。
可是人类贵族的骄傲始终与他无关,高高在上的他只能够看到先前的天使混迹于跳舞的人群中,一刻,两刻,对岸那位天使慈悲的神情刚刚投射而出,天上的府库便打开,按时降下了雷雨,提醒人们知道又看到立王之事在撒母耳记中所记录过的大罪。
时间终于到了,圣痕的血滴进十字架边的人的眼睛,几乎是同时,躁动的人群倏地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他们明亮的注视里,一辆辆装饰华美的马车疾驰而过,囤积的橘子代替了磅礴的雨水,倾泻至拥挤的街道。鲜艳的色彩滚动在昏暗的脚边,沾满每个人裸露的肌肤,不详的孩子就这么一无所知地端坐在王座上,什么也没做,橘子的果实和摔烂的果汁便突然伴随一声高呼,在他幽绿的瞳中绽放出新一轮的狂欢。
因为从现在开始,才是属于阿奎莱纳狂欢节真正的狂欢。
仅仅一瞬间,老瘦的渡鸦停歇在树枝上,血红的眼珠转动,人类的语言重新聒噪地充斥节日中的古城,却不再是热情洋溢的祝福,而是尖锐野蛮的诅咒。天使的翅膀全数展开,庇护着大地上弱小的人类,陷进地狱的小鬼便再也无法翻身,神的光回到了被神驱逐的土之子的身上。接受上天的指引,行走在土地上的人们拿起滚落的橘子,面具后的嘴叫嚣着,咒骂着,听不清的话语瞬间为无辜的果实加上锋利的刀刃,朝向黄金垒砌的高台丢出犀利的抛物线。
阿奎莱纳站起来!
他们愤怒地喊,他们愤怒地叫,他们亲手造出的神理应由他们亲手拽下神坛。没有任何防备,酸酸甜甜的暴雨在紫色的发顶降淋,最终的审判就此吹响号角,燥动的空气比神创造世界还要迅速地发酵出足以震撼灵魂的热量。橙红的果实点燃火把,皇帝的断头台已经磨光了鲜血四溅的刀片,黏稠的汁水挂满眼睫,发丝后的复眼不禁惊恐地瞪大,完全无法理解这个世界的倾覆。
顿时,头顶倾压的王冠发出一声悲鸣,空洞的圆圈便歪斜地坠落,坠落,滚进了火热的深渊。
》终焉
这是一场盛大的表演,这是一场罪恶的发泄。
精湛的演技溶在人类始祖的血脉当中,梅丹佐的笔曾清清楚楚地记录。人们躲在面具后,哭了,笑了,背后又不知藏着怎样的匕首与鲜花。他们自诩为神,在某个众所周知的夜晚,赐予奴隶和死刑犯转瞬即逝的崇高,然后又将这些高贵的王直接送上直面死神的冥船。他们称其为风俗,他们称其为狂欢。他们不在乎,因为一颗果实砸到身上并不疼痛,他们不知道,千千万万颗果实砸到身上,再轻巧的羽毛,也成了循环在山底和山顶之间的那颗永无止境的巨石。
封印在过去的人生经历被黑森林里的迷失唤醒,凝结成十诫,雕刻在只有自己知道的胸椎骨上。或许是惊吓,又或是是求生的本能,王座上的混血异类奋力催动有力的附肢,挣脱蛛丝般宝石项链的缠绕,试图逃离死神投落的阴影。毕竟他熟悉灵魂受苦之地的气息,也熟悉蜂拥而至的人类眼中迸发的恶意,他深知,只有拼命地逃离,才有可能最终到达他名字中隐藏的那座光辉的伊甸园。
但是颠沛流离的道路上,没有贝阿特丽切的接引,又有谁能够爬出九层净界,窥探真正的光明?
卷曲的发尾飞起,笑脸面具一晃而过,最初侍奉在两旁的孩童打翻装满葡萄酒的酒杯,纷纷举起曾经割取地上葡萄的刀,砍向人类半身下属于蜘蛛的足肢。然而作祭羔羊的疼痛尚未来临,戴着亲卫队队长头盔的人类便站在前方,扔出捕猎的索套,无需靠近,就能死死勒住猎物脆弱的咽喉。神的杖借人类之手,在异族身上扬起战争的旗帜,苦难席卷天地,逃不脱,挣不断,城墙之内皆倒映在痛苦的眼,流泪如河,昼夜不息。混乱的重影堆叠,喘息接着喘息,胸膛下的心脏跳动力竭的哀恸,张扬的附肢在山河动荡中切割扼住喉咙的绳索,有那么一瞬间,伊登开始分不清自己先是感觉到疼痛,还是先体会到灵魂脱离肉体时的窒息。
绝望的黑夜是世界崩溃的代名词,被抛弃的无助是铺天盖地的蝗虫之灾。眉尾低垂,模糊的目光忍不住在狂欢的人群里逡巡,他张开口,惨白的双唇没有经过理智的熏染,便无意识地碰擦出只有他最熟悉的那个名字。
Chasel.
痛苦之外还是痛苦,他呼唤这个禁忌的名字,因为是他最后的光。颤抖的音节自少年喉管深处涌动,也许是卑微的乞求,也许是虔诚的祷告,他本不该对黎明有任何妄想,但是这次的奇迹偏偏听到了他的祈辞,应允天空尽头那抹清冷的月光,斜照到他单薄的肩头。
卷舌的尾音轻轻地垂落,忽然,世界似乎变得寂静了,吵闹声褪去缤纷的色彩,推搡的人群固定成提线木偶的姿态。泥泞的沼泽被点化成厚实的土地,颀长的身影泛动于朦胧的月光中,银瀑的水花绰约地描摹出密林的翠绿。疯狂而又吵闹的世界在消融,孤独一人的他从踉跄里爬起来,恍惚间好像拨开了冬季的迷烟,精灵的铭文当着他的面铺排开来,却又看不清楚究竟是何含义。他的耳朵应该是捕捉到远方飘来的一阵轻笑,足够的残忍,也足够的温暖,但这已经能让他众多的眼勾勒出那个模样,是同样足够的残忍,和足够的温暖。
我知道,我知道。
停歇的流星雨下,一滴滚烫的液体顺着发丝的方向朝下坠落。他抬头,沾染世间尘埃的额发好像被谁的指尖拂过,然后冰凉的晚风便夹杂着圣灵的叹息姗姗来迟。
说吧,我亲爱的孩子,你为何不说出来,你必须要说出来。
荒唐的闹剧正在收场,他听到遥远的神重新屹立于集会的山巅,降下如此的神谕,缓慢而又坚定。新酒悲哀,葡萄树衰残,心中欢乐的和悲哀的俱都消解成唇边的一缕雾气,但是他最终却还是哭了,混乱的情绪从他的眼里夺眶而出,倾泻成无法看见的光束,无限追向昼夜之间的模糊界限。一粒粒碎钻掉下星空,万事万物都不甚分明,但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尖锐的步足踩踏着肥沃的大地,便扯断了所有金银的枷锁,义无反顾地扑向身前身后那一片变成尘沙的雨。
然后他点头,他摇头,接着他大声地喊道。
夏佐。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