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上的都知道,这条街尽头挂着Passage d’Enfer招牌的咖啡店,并不是一座普通的咖啡店。而店里的每个人又都知道,每天雷打不动坐在西边角落里,一边看着报纸一边喝着红茶的银发男人,就是传说中Verloren唯一的继承人。
其实对于他们来说,“Verloren的继承人”这个名头算得上是非常的响亮。至少每天,等男人喝完他的第一杯红茶,咖啡馆的老板就能为他端来一盘写着不同金额的小纸片,以供他选择。有时候,还会有衣冠楚楚的新面孔,小心翼翼地提交一封沾着手汗的引荐信,等待着老板的报价。而即便是刚刚火拼完的某帮派老大,也要按照规矩,在吧台那里乖乖地买一杯贵到离谱的黑咖啡,之后再在男人放下报纸休息的时间段,坐到他的面前,以尽量快的速度商谈起请他出场的价格。
Passage d’Enfer不是一家普通的咖啡店。
Passage d’Enfer是一家隐藏的杀手中介平台。
每个人都应该知道这里的规矩。无论什么天气,每天早上只要到了十点钟,这家店的老板就会准时翻开玻璃门上的营业告示牌,开始招待世界各地形形色色的客人们。只想安静地买杯咖啡的客人,大厅里的服务员就开始直接招待;那些想下单更加贵重的服务的老顾客,一般都会写好愿意支付的酬金,夹着中介费丢进吧台上的顾客投诉箱里;至于某些想要砸场子的笨蛋们——这家店的老板沃夫兰前段时间已经为了女儿金盆洗手,所以也就只能让那些每天都在店里蹭吃蹭喝的杀手们多费费心,为那些什么都不懂的小屁孩好好上一堂课。
当然,那些琢磨怎么给捣乱者留下深刻印象的杀手中,并不包括这位Verloren的继承人。毕竟,Verloren曾经是杀手界里神一般的存在,虽然现在已经隐退,但威名仍存,而他那唯一且还活跃在这个行当里的继承人,就是珍稀资源,更得好好供着,某些小打小闹的琐碎事,根本不值得他放下茶杯来亲自动手。
店里,戴着太阳镜的男人曾经一边笑着用武士刀刀背劈过某个人的后脖子,一边理所当然地向新入职的绿眼睛实习生这么解释道。
反正总而言之,人们出于各种理由来到这里,然后带着关于Verloren继承人的传说满意离去。客人们会偷偷想象这位顶级杀手背后神一般的经历,杀手之间,也同样流传着各种版本的传奇故事,甚至还有人还专门匿名出了书,持续追踪这位继承人接手的所有单子和使用的所有器械,据说光是卖书就已经挣得盆满钵满。想来,如果店里配备了某些行业很流行的售后服务评分系统,那么,那个男人的分数,可能会立刻因为他干净利落的手段,以及从不过问缘由的习惯而被强行刷爆。
然而对于外界的种种讨论,一直以来身为话题的中心的男人却从来没有在意过。每天,他依然穿着他的黑色西装,打着领带,泰然自若地坐在西边的角落里,点上无限续杯的红茶,而后一边看着最新的泰晤士报,一边安静地度过他宁静又悠闲的白昼时光。
直到某天,咖啡店的领班照旧端来盛满酬金卡片的托盘,一张标有五马克的卡片伴随着清幽的花香,倒映于冰冷的紫罗兰色眼瞳,他才破天荒地合上报纸,盯着那张卡片看了许久,然后推掉了其它所有的卡片,独独留下了这张。
这也是他在店里接的最后一份单子。
接着没过几天,在收到任务目标的详细情报后,男人简单收拾了行李,便踏上前往德国的旅途。金属机翼白刃般破开滚滚云层,阴雨绵绵的天空便跟随着奔腾的气流,被远远地抛在了窗外。在短暂的两个小时之后,青铜铸造的的胜利女神驾驭着两轮四马战车疾驶而来,九百三十五公里的距离仿佛一瞬间缩短成为地图上的一道线段,只等着一个轻轻的挥手,就可以摘下柏林天空中的白色云彩。
而在这片平坦的土地上,没有经过群山的阻隔,冰冷的空气直接拂过深邃的湖面,迎面泼入人们的怀中。等下了飞机,男人没有在泰格尔机场多做停留,随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就像是去了邻国旅游刚回来的本地人,拎着只装几件衣服的行李箱,口音地道地报出了他这次想要到达的地方。
米特区菩提树下大街。
作为城市历史积淀的核心,荒凉这个词与米特区可以说是毫无联系。男人耐心地等待出租车司机带着他驶进宽阔的大道,观赏那四季长春的椴树婆娑成行,浅浅的阳光渗过道路两侧的枝繁叶茂,在地面留下形状不一的金色印痕。然而很快,在前往这条林荫大道最东端的某个时候,车停了,他面无表情地下了车,修剪整齐的草坪便在紫罗兰色的眼眸中缓缓铺开碧绿的色彩,远处柏林大教堂圆顶上的薄荷绿也同时滴进蔚蓝的天空,融合成足够梦幻的渐变。
但他没有就此沿着宫殿大桥的方向继续向前走,反而提起脚步,转进了街边一家没什么人光顾的纪念品商店。
而在这家不起眼的店铺里,只有暖色的灯光从头顶洒落,犹如刚刚出炉的蜜糖,轻轻覆在玻璃的表面,烘托起舒适的气氛。中央收银台的工作人员正打着瞌睡,像是彻底融入到周围懒洋洋的生活节奏之中,就连每个柜台边缘,欧克家方方正正的黄铜招牌,似乎也很久没有人清洁打理过了。男人走进去,无声地关上商店的玻璃大门,简单地扫视了圈四周,没有惊动收银员,便绕过琳琅满目的工艺品橱窗,轻车熟路地朝着顶楼走去。
但就当男人拎着行李箱,不紧不慢地行走在回转的楼梯上时,另一个服务员打扮的人则提着同样的行李箱迎面而来。于是刹那间,一上一下,两个完全相反的方向犹如胶片中被定格的画面,汇聚在同一个空间之内。鞋跟踩踏木质楼梯的声响被压抑于狭窄的通道之中,在这幅充满动感的场景里,男人并没有理睬对方,就与那人擦肩而过,然后神情漠然地走进作为储物间的顶楼,停在了一扇不起眼的窗户边。
在那儿,薄纱窗帘如同两缕垂直的白雾,各自静默地模糊了人们眼中的世界。衣冠楚楚的男人低头查看了下手表上的时间,没有经过太多的思考,便在窗边蹲下,迅速地打开了他手里变沉许多的箱子。而此时此刻,箱子里却早已没有了原本衣物的影子,取而代之的,则是一整套保养得当的.338拉普-马格南口径AWM。
黑色精钢枪管在男人的手里闪过低调的冷光,与窗帘的柔软正好相反。他按照自己的习惯,熟练地组装好他所需要的一切,金属碰撞咬合的清脆声音便伴随着干净利落的动作,迅捷地冲过耳畔。等最后装好弹匣,他就立刻侧着站起身,端枪打开窗户,冷冰冰的双枪管穿过窗帘之间的缝隙,用它黑洞洞的圆形,对准了宫殿大桥的方向。
这是个难得的好天气,阳光并不毒辣,清风也不喧嚣。和平的土地上,不同发色和肤色的人们趁着这个明媚的假日,悠闲地漫步在宏伟的历史建筑之间,欣赏时间雕刻下来的细腻痕迹。但他们之中没有任何人知道,透过瞄准镜,百米外紫罗兰色的目光正穿梭在人群之中,并最终在某个时刻,精准地凝望到老博物馆和柏林大教堂之间,那座小型喷泉飞溅出的清澈水滴,以及优美抛物线尽头,坐在通向大教堂道路路边的银发男人身上。
周围带着相机与零食的游客来来往往,而他坐在那里,穿着宽松且款式简单的衬衣,姿态却并不局促,反倒更像是莎士比亚笔中暂时落魄的王子,正在同自己进行关于人生问题的重大讨论。他的身边,几只鸟收敛翅膀,闲庭信步,他就一手喂着鸟食,一手撑着脑袋望向教堂,小狼尾的头发慵懒地散于颈后,几乎没有瑕疵的皮肤则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有那么几分苍白。
这就是男人接下的单子中,那个报酬为五马克的狩猎对象。
同时,也是传说中已经隐退的Verloren。
于是,没人注意的商店顶楼,男人盯着瞄准镜中的对象,犹如潜伏于丛林深处的野兽,渐渐地放缓了自己的呼吸频率。身为Verloren的继承人,他理应清楚地知晓,自己只需要食指小小的扣动,子弹就能迅速穿越漫长的距离,准确无误地进入那人的头颅。然而尽管如此,他的眼里却依旧没有流露出丝毫的不舍或者为难。他只是一个人躲在窗帘后,透过镜片平静地注视着,注视着徐徐微风在发丝间吹起的银白海浪,注视着和煦的阳光在同样紫罗兰色的眼眸深处,掀起长夜星河一般的金色璀璨。
一时间,悠扬的风自教堂而来,飘起窗帘的下摆,在男人的身上撩动不经意的思绪。心脏规律跳动的声音淹没于街道上的车水马龙,等到广场上的那人停止了动作,他才终于屏住了呼吸,注意力集中于指尖,压低的眼睫同时在眼睛里投落两弯更加深沉的阴翳。
然而下一秒,瞄准镜中,原本完美融入悠闲祥和氛围的男人却突然回过头,而那凌厉的目光则在捉摸不透的冷笑中,准确无误地迎上了子弹即将高速飞行的轨迹。
毛骨悚然的感觉如同一阵电流,顿时顺着脊背震撼了每一根神经。那是一种被完完全全看透灵魂的恐惧,作为狙击手的男人立马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对方发现了,随即下意识地旋转身体,将自己彻底隐藏在坚实的墙壁之后。然后,他来不及多想,立刻决定把手里的狙击步枪重新拆分装回箱子里,并开始重新思考,接下来自己转移到哪里才比较合适。
但就在这个时候,他的手机突然无声地冒出一条匿名短信通知。
上面清晰地写着:我就在这里等你。
道上的人都知道,神明一般的Verloren作为杀手从来没有失手过,而他的继承人作为杀手,在工作上也从来没有失手过。可是过去没有失手过,并不代表未来一定不会失手。这不是男人人生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栽在Verloren的手里,某种疲惫的情绪便犹如夏季暴涨的潮水,刹那间将他整个吞没。他忍不住地垂下脑袋,盯着刺眼的手机屏幕看了许久,这才捏紧了握着箱子的手,面无表情的面庞跌进了更加冰冷的深渊。
于是思量了片刻,最后,他没有故意躲着的必要,就装作刚刚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提着他的箱子,一步一步地离开了欧克家下属的商店,走向方才瞄准镜所框定的那个小型喷泉广场,然后见到了自己那位许久未见的领路老师。
广袤的天空下,脚边几只白色羽毛的飞鸟扑腾几下翅膀,立刻哗啦啦地避到周围行道树的树枝上。Verloren依然看似闲散地坐在路边,敞开的衬衣领口随意地堆叠出无数道深色褶皱,黑色的抽绳则更加随意地自锁骨处悬挂下来,随着胸膛的起伏颤动着微小的弧度。这么多年过去了,残忍的时间没有在这位杀手身上留下任何的痕迹,他还是同以前一样,像个避世而居的哲学家,或者说是上帝失手创造出的监看人类的机器,总是用那双和男人相似的紫罗兰色眼睛,客观且冷静地接收来自外部世界的所有信号。
只是这次,从来置身事外的Verloren曲起手指,点了点身侧的空地,示意可以坐下来说话。但男人仍旧挺直着腰身,戒备地站在他的面前,没有主动开口说话,却是闻到了对方身上那阵阵熟悉的清幽花香。
对此反应,Verloren自然也不强求。只见他稍稍停顿了几秒,接着便从自己的衣服口袋里摸出一张精致的小卡片。这张卡片携着淡淡的花香,正面用黑色墨水手写的五马克,犹如教堂立柱上装饰的藤蔓花纹,在流畅的线条之中又不乏精细的雕琢。之后他将卡片夹在双指之间递给男人,男人仅仅用余光瞥了一眼,没有接手,Verloren便松开手指,生有薄茧的左手调转方向,猛地揪住对方的领带向下拽去,迫使身怀骄傲的男人不得不顺着力的方向弯下腰,与他平视。
抹杀上帝就是自己成为神明。可惜你永远杀不掉我,也永远无法躲开我,你终会回到我的身边,就像现在这样。
卷曲的发尾轻轻擦过耳尖,湿润的呼吸随即纠缠在两人制造的阴影之中。在这低沉的嗤笑声里,男人抬起眼睫,冰冷的紫罗兰色瞬间倒映出同样冰冷的紫罗兰色,一时间竟然有些难以分清,自己究竟是否只是看到了镜子中的自己。
两人长相相似,这一点道上的人都知道。即便很早之前做出过解释,说明男人是Verloren的继承人,但圈子里还是有不少人对此议论纷纷,认为男人其实是这位杀手之神的私生子,又或者觉得Verloren是惹上了不该惹的家伙,才被迫改头换面,并以继承人的身份重新回到这里。所幸Verloren早已宣布隐退,销声匿迹于广袤无垠的平凡世界之中,而男人也本就不想理会这类无关紧要的流言,要不然在这个随随便便就能抹除个人存在的圈子里,恐怕又会掀起一场无人敢说的腥风血雨。
毕竟从第一次见面开始,Verloren一直对男人说: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深爱着我自己,同时也就深爱着你,即便是永恒的死亡,也无法将我们两个彻底分离。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此刻,领带勒住脖子的感觉令人不适,男人不禁微微皱起眉头,抬起空余的那只手,紧紧扣住对方的手腕。明明从外表上看都不像是肌肉发达的壮士,但力气的聚集还是让青筋和骨节凸起于手背,膨胀出充满力量的线条。暗自较劲的两人谁都没有选择退让,他们冷峻的眼中只有对方蓄势待发的身影,反而形成了一种僵持的局面,并且成功获得了微妙的平衡。
放开我。
冰凉的皮肤隐隐渗透着脉搏的跳动。半晌,男人抿紧嘴唇,震动的胸腔发出了威胁般的低吼。这是他唯一的要求,也是贯穿了他一生的要求。在Verloren担任老师身份时,他强制着男人用不属于他的意识去观察杀和被杀的世界,如今即便分开,他的身影仍像是潜伏在灵魂里的病毒,时刻影响着男人的一言一行,令人无法安眠,Passage d’Enfer咖啡店里的人几乎都知道这点。而店里与他熟悉的那些人又同时清楚,男人从来没有同他们说起过自己的过去,男人也从来没有提起过引他入行的Verloren的名字,但他们仍然会善意地提醒男人晚上入睡前喝点安神的牛奶,或者干脆照着医生的处方,去买来一堆奥氮平塞进男人的床头柜,尽管男人从来没有动过。
那就再玩一次小时候的游戏好了。我是猎人,你是兔子。你赢了,五马克就归你。
教堂的十字架下,北半球的风在修炼整齐的草地中荡起一层层绿色的波纹。被弃于地面的卡片乘着风,翻转了几圈,随后被绊倒在路沿之上。Verloren仰着头,从容地注视着男人迸发出冷气的眼神,又转动眼珠,看了眼沉甸甸的手提箱,自己不远处恢弘的教堂,就在对方试图捏断自己手腕之前,及时松开了自己的手,眼底透露出不寒而栗的冷漠。
这个世界上,有些人能感受到阳光,有些人则仅仅只是被阳光照到。Verloren在卸去力量的同时,男人便像是在躲避什么怪物,立即甩开对方的手臂,紧急后撤半步,稳稳地保持住安全的社交距离。然后他敛起眼,不屑地盯着坐在阴影中的Verloren,动了动口,似乎有很多话想要说,但到最后,二十年来所有由Verloren带来的噩梦都凝聚不出哪怕一个词语。男人不禁陷入了短暂的沉思,似乎想确定自己的胜算有多少。毕竟从十四岁开始,男人就被剥夺了自己原来的家庭生活,是这个与他长相相似又哪里不太一样的家伙,形影不离地陪伴在他身边,亲手教会他各种枪械和格斗的技巧,并在永无止尽的血水中赋予他继承人的称号,告诉他要在未来同他一样,成为黑暗世界里的神。
几乎圈子里的每个人都相信,男人就会是完美继承Verloren的下一代神明。然而,还没等男人自己寻找到正确的答案,就在不远处教堂钟声敲响的那一瞬间,Verloren就笑了笑,仿佛是看穿了对方心中的摇摆不定,忽然站起身,摊开双手,不太熟练地搂抱了一下男人的同时,挑衅一般近距离暴露出自己所有的弱点。可是男人并没有表现出借此机会动手的意思,Verloren不禁因此再次嗤笑了一声,随后转过身子,略带失望离开了清凉的喷泉之地。
没有人可以从Verloren手中赢到那五马克的奖励。因为二十年来唯一的游戏挑战者就只有男人一人而已。
光斑在平坦的地面烙下回旋的印记,大街上树叶摇曳着悦耳的沙沙声响。但男人清楚被誉为神的Verloren的实力,也清楚在分出胜负之前,按照对方的做事风格,也本不会给自己机会离开这座城市。他现在能使用的武器只有自己的身体和箱子里的狙击步枪,所以,在确认Verloren现在并没有携带任何武器之后,男人便僵硬地站在原地,谨慎地盯着对方的背影,看他混在其他真正参观游览柏林大教堂的人们之中,若无其事地走进青铜浮雕下的教堂大门,一时无法参透那人这次究竟想做什么。
但不得不说,有时候会打人的兔子,要比手无寸铁的猎人危险的多。
洪亮的钟声回响了数次,还没有完全消逝于遥远天际。于是随着神圣烛光的闪耀,富丽堂皇的布道教堂顷刻间清晰地倒映于那双并不存在信仰的眼眸之中。玻璃窗上象征信仰、爱和希望的三位天使各自沐浴着金光,安宁地俯视着阶下的芸芸众生。太阳下的男人面无表情地伫立了片刻,随即踩着袅袅余音,跟随着那人的身影,走进绿顶的教堂,抹平了心中的所有杂念。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当他走进教堂之后,此时的Verloren却收敛了冷冽气息,像是朝圣的教徒,安静地站在大厅的祭台前。他身边的游客换了一波又一波,但两旁镀金铁制枝形灯架散播的光芒,却始终落入他银白的发间,描摹每一根发丝卷曲的形状。
描绘山上宝训的穹顶笼罩下,男人望过正前方有着白色大理石台面和乳色缟玛瑙台柱的祭台,没有兴趣去聆听讲解器的讲解,又侧身打量了一下安放管风琴的二楼,觉得如果自己能够提前抢占那里的话,他或许就能获得一个更加有利的狙击视野。可他并没有这么做,反而是使用了继承而来的偏执和傲慢,一面如捕食的猎豹,目光紧锁住前方的那抹背影,一面步伐稳健地穿过无关的人群,笔直地追向金光灿灿的祭台。
然后他简单粗暴地抬起提着箱子的手,将沉重的箱体砸向Verloren的头颅。
你在祈祷什么?
祈祷神明的终结。
刹那间,混乱的尖叫声响彻整座大堂,手提箱上的金属扣也在空中划过圆满的弧线,最终掉到某个不起眼的角落,不知道磕碰了多少慌乱游客的鞋跟。Verloren站在那里,并没有躲开,磕到黄铜包角的地方很快便渗红色的液体,一滴滴地染红了鬓角的几缕发丝。男人清楚,自己的力度应该可以造成短暂的眩晕,但Verloren却好像丝毫未受影响,猛然间转过身体,伸手揪住男人的衣领,左腿袭向男人的脚踝,然后借助腰身的力量,毫不迟疑地把整个人掼倒至高台上。
衣服扬起尾摆,箱子顿时脱离了手的控制,装在里面的步枪零件也七零八落地四处散开。Verloren拾起其中的弹匣,扔向圣坛的彩绘玻璃高窗,清脆的破碎声便瞬间升上天堂,受难的耶稣同时化成无数玻璃的碎片,纷纷雨落。而在这场降雨之中,华丽祭台上的鲜花和十字架被成年人的躯体撞翻在地,男人来不及确认背部和腰部的疼痛,立刻架起双臂,挡住两次直拳,随后又一个翻身,避进对方的攻击范围之外,并借此机会飞快地调整好自己的身体重心,以应对接下来的爆发。
而那边,许久没有动过手的Verloren看上去也很满意于男人的反应,尽管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可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睛却从来不会说谎。美轮美奂的教堂里如今只剩下两个人,两个人的眼中又都只剩下彼此,呼吸与心跳的声音也就徘徊在耳边,有那么一瞬间,竟然还比管风琴演奏出的旋律更为清亮。
于是,在这座满地彩色玻璃碎片的大厅内,寂静的和平暂时停留了几秒钟,银发男人便踢开碍事的金属零件,一手斩向银发男人的下巴,银发男人随即迈步侧身避开,并在靠近对方的同时,顺势曲臂夹住银发男人的脖颈,向下勒压。银发男人立刻控制住自己的重心,斜出右腿插入对方的腿间,并抬起一只手,扣住银发男人的后脖颈,另一手则勾拉对方的脚踝,一前一后两股力同时拧在一起,令银发男人彻底失去重心,摔倒在地上,发出一阵闷响。而后,银发男人刚刚翻过身,还没有从沾满血迹的玻璃渣中站起来,银发男人就跪压在他身上,直接握拳砸向眼睛。银发男人不得不用前臂护住自己的头部,随后勾起双脚,腰腹部迅速发力绷起,冲毁对方的平衡,然后顺势向侧边锤击柔软的腰腹部,掀翻银发男人的覆压后,转身扭打在一起。
祭台上的所有东西都被冲撞得东倒西歪,饰有圣使徒像的青铜制圣坛隔屏挂上了垂落的红痕,满地晶莹剔透的细碎玻璃则化为锋利的星芒,毫不留情面地割破皮肤,刻下粗细不一的长条形状。其中流出的鲜红液体很快就盖过苍白皮肤上显眼的淤青,还染红了快要裂开的眼眶,体力消耗后从胸腔深处溢出来的喘息声也越来越无法控制。不知什么时候,衣服上的纽扣滚落四周,砂石岩横脚线下,银发男人抽出了衬衣领口的黑色长绳,手执两端,交错缠绕在银发男人的脖子上,朝着截然相反的方向拉扯。银发男人不禁咬起浸着铁锈味的后槽牙,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银发男人,流血的鼻子下,破了伤口的嘴角却是徐徐地咧出意味不明的笑意。
你永远杀不掉我,我永远杀不掉你,因为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伤痕累累的脖颈在长绳的绞合中,用血液挤走所剩无几的空气。伴随着绳子纤维的炸裂声,细长的深色痕迹在肌肤上印出绳子蛇行一样的纹路,银发男人笑着见证了银发男人的笑,同时也见证了窒息所带来的缓慢的生理痛苦以及呼吸停止时的永恒寂静。跪在银发男人身上的银发男人不禁轻笑出声,慢慢地放下快要僵住的双臂,然后缓慢地站起身,用湿透的手抹了一把脸,脸上属于两个人的红色就显得更加浓烈。
此时此刻,凌乱的世界仿佛就只剩下他一个人。沉溺于急促呼吸的银发男人忍不住抬起头,看到正对着自己的那扇被打破的耶稣受难彩窗,紫罗兰色的眼眸犹如未唤风行的汪洋深海,陷入到死一般的寂静。之后又过了很久,光影倾斜,银发男人才终于像是缓过了劲来,留下背靠着更大十字架的银发男人,挂着满身的狼狈,一瘸一拐地走出流光溢彩的大教堂,回到菩提树下大街的那家纪念品商店,并在店员无比诧异的目光中,拿回装着换洗衣服的行李箱,孤身一人踏上了回家的道路。
而三天后,Passage d’Enfer家咖啡店西边的角落里,银发的男人穿着白色系绳衬衣,披着黑色西装外套,依旧泰然自若地点上无限续杯的红茶,而后一边看着最新的泰晤士报,一边安静地度过他宁静又悠闲的白昼时光。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