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流动,就流走;如果静止,就干涸;如果生长,就慢慢凋零,这个世界没有永恒。
那天的光景仍然铭刻在真理的种子里,璀璨的光如同一驾燃烧的马车,驱散黑暗,清澈的水流淌波动,分出上下的界限,广袤的陆地从水的深处慢慢升起,闪耀的星辰簇拥着轮转的日月,自由的虫兽也就有了。
于是我的天使们奏起弦琴,吟唱三圣哉的旋律,刹那间炽焰的光辉涌向我的御座,和谐的赞颂萦绕于极北的山巅。
这时,我看到番红色头发的六翼踏着纯净的烈焰,携着翡翠色的风,走出众天使的队列。我识得他,那是我众多孩子之中与我最相似的,我曾赐予他米迦勒之名,以及仅次于我的崇高地位。
神圣的光,全知全能的万能者,我敬爱的父神。您高坐于玉座之上,天地万物都呈于您的眼下,您的智慧已经照亮宇宙的每一个角落,您的子民每日倾听您无上的教诲。您的威能如迅雷震慑黑暗,您的恩惠似汪洋孕生光明,天和地都将您赞颂。但这还不够,须让那翱翔的鸟,潜游的鱼,奔跃的兽明晰您伟大的智慧,派遣适当的使者是合理的。
演奏的音乐戛然而止。米迦勒向我虔诚地行礼,诉说着他的想法。而与此同时,另一个黄白色的六翼走上前,腰间的炎之剑与他的光辉融为一体。只见他同样用双翼遮住自己的眼眸,在我的座前恭敬地提出了与米迦勒相同的请求。
天地唯一的主,我等唯一的父。您的慈爱已让阳光普照,您赐予百兽栖息的土地,和生的繁华。您所关照的生的万物无不期待着您真身的降临,但这是不被允许的。为了您的意志不被歪曲,为了您的意志被清楚地实践,正确的传达者必然要统领那些生命,以回报您的光和热。
两位六翼从始至终不曾张开双目,只是匍匐于我的座下,安静地等候着我的决断。
为了意志更好的传达,吗?
我笑了,云端的风带着春日的芳香洒满整个天空。
继承我光辉的你们,我众多的孩子们,你们共同的愿望我已知晓。但你们生的使命是守护天的光明,至于地的秩序,适合的统领者定会从我的光中诞生。他将下到地面,替代我给那万千生命以真正的姓名,以及死亡的权力,只要他仍然继承着我的荣光,他就会拥有无尽的时间与足够的能力,和你们一样,直至永恒。
言罢,欢快的乐曲再次响彻云霄。于是我起身,天使们聚集的朝会的山巅闪耀出更加明亮的光芒。他们带着愉快的神情,纷纷扇动翅膀腾空而起,退出一片广阔的空地。
圣哉,圣哉,圣哉,大有权能,大有威严的主,你的荣光充满天地。欢呼之声,响彻云霄。奉你名而来的,是应当称颂的。欢呼之声,响彻云霄。
我听到他们如是说道。
他们日日夜夜这般称颂,不知疲倦,却无哪次同这次一般充满了期待。
于是在所有的我的灵们的注视之中,我取来下界的尘土,与生命之树的枝蔓,以我的形貌铸造了全新的生命体。我命令沙利叶裁剪第一缕的月光来披上他的发,然后让加百列前往第一天的国度,摘下最明亮的两颗星以饰他的双目。米迦勒随后献上用巨龙之牙锻造的兵器,拉贵尔吹响冰雪天使的号角,在他的头顶降下纯洁的初雪,梅塔特隆则用他的笔引来太阳的光辉,永远地照耀在他的肌肤之上。
最后,我赋予他全知全能的智慧,和统领下界万物的权力。
我满意地注视着新的生命在我的面前渐渐地成型,成为完美的一个存在,胜过之前所有的从我的话语中诞生的孩子们。
圣哉,圣哉,圣哉,大有权能,大有威严的主,你的荣光充满天地。欢呼之声,响彻云霄。奉你名而来的,是应当称颂的。欢呼之声,响彻云霄。
纯净体们再次为新的灵体的出生而尽情地赞颂。我则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注视着刚刚诞生的他环绕于生灵们的祝福声里,缓缓睁开星辰般的双目,银白的发丝拂过白皙的脸颊。
我的孩子,我的意志的传承者,你将侍于我的身前,成为统领下界万物的存在。你的足迹会遍布整个大陆,你的笔会记录每一种生物的踪迹,生和死皆凭决定于你,天国的千万神使亦听从你的调遣。现在,新生的你,在这受到祝福的山巅,大声地宣告你的名字,好让那些正在和即将侍奉你的灵们知晓我赐予你的权能。
欢呼声里,我用我的眼睛看穿他的宿命,我用我的言语编织出红毯迎接他的到来。而新的灵体远远地伫立于我的座下,却不像米迦勒和拉斐尔那般恭顺地垂下头颅来聆听我的教诲,只是用他受到日月星辰浸染的眼眸,透彻地凝视着我,然后冰冷地念出了他的名字:
我之名为费亚罗廉。
路西法的意思是明亮之星,米迦勒的意思是与神相似,拉斐尔的意思是神将治愈。那么费亚罗廉呢?
失去的。
我并非完全不知晓我为何将此名赐予新的灵体。我以我能触及之想象,在我的孩子们面前赠送世间的一切美好于一身,一切美好,却唯独没有理性之外的情感。微凉的白云和金光将我身笼罩,我端坐在高台之上,远望着天使行列中突兀的黑色,内心里头一次开始怀疑自己的做法是否有资格被赞颂为真理。
距离新生命的诞生已经过去了很久,每日下界的太阳从东边升起,西边落下,但这对于永恒的光芒照耀的天国来说,却没有丝毫的触动。六翼的使者们时时刻刻伴随在我身边,吟唱着智慧的歌声,而我只有发现那漫天的白色之中出现了一抹黑夜,才明白下面世界的一年又即将开始了。
我的孩子,你需每日行走在肥沃的土地之上,行使属于你的权力。四季的轮转会提醒你何时做何事,你会在春季听到新生,在夏季看到生长,在秋季采到收获,在冬季摸到凋零。此后,你须回到我的面前,告诉我你的所见所闻。
费亚罗廉诞生的时刻之后,我曾这样向他下达第一道命令。而没有翅膀的他伫立于在千千万万高大的天灵的面前,却昂起头颅笔直地审视着我,漆黑的衣袍顺着他的躯体向下流淌,银发后星辰打造的眼眸里毫不掩饰地闪过一丝狐疑。
你只是一团光。
在天使们的乐曲声中,他面朝着我,突然开口,清冷如山涧溪水的言语便打破祥和安稳的氛围。光辉的队伍里,众位舞翼灵体的歌声渐渐弱了下去,错愕的目光纷纷聚集至中央的朝圣台。竖琴的弦断裂,羽翼挥动的速度放缓,鸽子离开了歇息的树枝,风吹散了阵阵清香,这白云聚集的天座四周第一次失去了抑扬顿挫的旋律的拥抱,这是我不曾遇到的死一般的寂静。
高傲的家伙,神的言语即为自然的法则,他一出手便能超出限制之外。服从最值得服从的真理,依照世界运行的最基本的规律,这是我等服侍神的荣耀,你难道要背弃创造你的父神的命令吗?
这个时候,米迦勒振动羽翼,离开了众多的同伴,迅疾地飞至对方面前,番红色的头发在身后与羽翼交织缠绕,快要燃烧成愤怒的火焰。他的正直此刻化为锋利的刀刃,毫无保留地刺向他所认定的所有敌人。
但费亚罗廉依照着我的设定,没有受到丝毫的感染。他站在原地,屹立不动,仿佛是爱奥尼的山峰,冷漠地注视着太阳的运转轨迹。这位新诞生的神的使者环顾他的四周,目光所及之处皆引起小声的议论。但他的客观,他的公正,让他的声音具有无法抗拒的威严,将所有的窃窃私语都镇压到黑暗的深渊。
祂只是一团光。
他毫无感情的嗓音回荡在广阔无垠的空中,穿过科罗拉多峡谷,荡过伏尔加河流,群星的冷光都不及这千万分之一。费亚罗廉冷静陈述他所看到的事实,但没有什么能够比这更能激起天上擅长飞翔的神灵的愤怒。这些灵从未如此大胆地直视过他们的神,也从未如此大胆地质疑过神的存在,他们认为这是对我的冒犯,他们随时能够抛下弹拨的乐器,而执起锋利的长枪,将刚刚被他们祝福的新灵刺向地狱的最底层。
这又是一个第一次,第一次有我的孩子如此正视云端上的我。
这种新鲜感让死海重新泛动细微的浪涛。隐藏在圣光之后,我敲击着我的御座上的宝石扶手,空灵的声响一下子淹没神使们的窃窃私语。云端再次恢复到往日的宁静,所有气质轻清的孩子们都敛起翅膀,收起目光,无声地等待着我的裁决。
不过这次,拥有无限权能的我似乎让那些虔诚的孩子们失望了。尽管不悦,我还是听到自己深深地叹了口气,寂静的高风在默默地等待着传送最新的神谕:
超越众灵的理智是我赠予你的最大的礼物,也是你致命的弱点,费亚罗廉。现在,去到你该去的地方,履行你的责任和义务吧。
我是神,深谙世界运行的道理。
这个世界不存在永恒,也不存在完美,可是我依然殷切地将这个不存在的名号强加在了我最年幼的孩子身上。
天国的光辉未曾熄灭,云下的一个四季的轮转却很快地流逝而去。按照约定,那个冠以完美之名的奇特的新灵体要重新回到我的身边,用他的美妙的语言,细细地囊括他在这短暂又漫长的分别期间的所见所闻。为此,我第一次屏退了永远为我鸣奏无上荣光的天使们,孤独地坐在北方的寂静云端,等待他的到来。
他也确实回来了。
我用手拨开通往天国的阶梯上的浓云,那个裹着黑夜的孩子腰背挺拔,一步一步慢慢地踏着玉石的台阶,陡峭和长风只让他那漫过颈项的发丝在耳后轻柔地飘扬。这是一段艰难的道路,意志不坚定者定会失足坠落,心怀叵测之徒必然遭受雷击,可拥有伟大权能的他没有选择更加轻巧的方式,也没有理会长着翅膀的纯净体们藏匿于光亮后的审视,因为在那双星辰沉淀的紫罗兰色眼眸中,他自己的思量已经凝聚成最耀眼的光芒,足以照亮漫漫的长夜。
这个叫做费亚罗廉的灵再次站在了我的面前,时间应我的要求,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的痕迹。还是和上一次同样,骄傲的他并没有学会什么叫做礼仪或者驯服,我看他面含疑惑地扫视空空荡荡的山巅后,依旧伫立于朝圣台上,高昂的头颅仅仅稍稍低垂了几分,而后不紧不慢地用统一的语调叙述他看到的世界,那便算是最大的尊重。
很高兴作为我最完美的孩子的你的归来。自你降到地面,东方的冈底斯山脉保留着你勇敢的足迹,西面的嘟驰湖咏唱着你智慧的威名。至于你的回归天国,即为下界生物由生到死的整段轮回,那些奔驰的,或者翱翔的,皆需经历生死的磨炼,方能决定可否进入永远幸福的天的国度。
尽管如此,我并没对他过分的苛责。只要他的与众不同依然圈囿于我所定义出的完美中,那么即使他提出要坐在我的右手侧也无关紧要。
现在云下的万物皆知晓你费亚罗廉的名号。我的最优秀的儿子啊,往后的无尽时光方是你的威仪普照众生的时候。从今往后,你可自行决定地面所有活着的善的灵魂何时归于天国的御座前,而那些不可救的活物,也依照你的审判,去往地狱偿还其深重的罪孽。
自光诞生以来,我从未将生死的权力交付于任何的我的使者,除了沐浴众灵祝福而诞生的他。我清楚我是用何等自豪的口吻说出赋权在你的谕旨,然而他冰霜凝结的面孔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激,只是雕像似的站在原地思索了良久,才翕动嘴唇,简洁地发表了他的疑问。
那么我何时归于天国,何时堕入地狱?
这个问题不禁让我发笑,可是又笑不出声。即便是对于更早诞生的忠实的米迦勒和拉斐尔,我也未曾考虑过这种问题,毕竟我的孩子们都是侍奉于我的纯洁的所在,必将加冕天国永恒的光,直到世界倾塌。
无需考虑那么多,我的孩子,你是完美的,只要坚信于我,跟随着光的步伐,履行你的权力和义务,我的光辉便能常伴你身。
说完,我深深地瞧了他一眼,突然特别希望能从他的眼中看到六翼使徒们那样的虔诚或者感激,可是他内心之海在理性的安抚下显得异常的平静。只见他抬起手,用食指在虚空中一勾,青翠的藤蔓便顺着修长的指节缓缓攀升,直到指尖绽放出一朵奇异的白花,散发看不见又摸不着的袅袅幽香。
这是我所创造之物,是世间善的集合,不会再有更加完美的生物与它争夺这顶荣耀的桂冠。我为它取名为伊甸。
高台下,费亚罗廉平静地叙述着,不是夸耀,只是单纯的讲述。按照常理,我坐在圣山之巅,即便我的孩子离我遥远,我也能清楚地看到我想看的一切。可是这次,不知为何,我却无法将我的孩子看清,只能坐在那里,静静地等待着他的后话。
可是,即便如此,倘若我说让它死去,它也只能腐烂于土壤之中,衰败于寂寞之间。我在大地上见证了无数生灵的生老病死——有罪的,纯洁的,高尚的,堕落的,都无法逃脱生和死的漩涡,那么我呢?
过于冷静的口吻最后凝固成不寒而栗的冷酷,他以不确定的疑问作为结尾,然而那上扬的句调却像是被系上了一方磐石,拖着虚无的尾巴,从天空坠落向地狱的火湖。他说着,并缓缓收紧手掌,娇小的花朵便在顷刻间凋零成了残酷的灰烬,随风飘散。
从始至终,他的双眼都平静地凝望着我,但我却在那片浩瀚的紫罗兰色中迷失了自己,然后发现了吞噬一切的空洞。
这个世界上,所有是生的,都是死的,是仁慈的,都是残忍的,是完美的,都是残缺的。或许他并不明白,但是我终于知晓,那一刻的他不是在质疑,也不是在迷惑,而是在控诉,控诉神高高在上的谎言。
说起来,我已经忘记那时的我是怎么开口,来回复他的提问。我只记得我在回答完毕以后,皱起眉,急切地在他镜子般的面庞上寻找细微的裂痕,然而让我失望的是,下面的他只是稍稍低垂落眼睫,盯着脚下的白云沉默了片刻,才终于肯低下高傲的头颅,和我其他孩子们一样,恭敬地向我行礼。
从此以后,只有纯洁的圣灵们依然拥簇于我的御座,吟唱千百年来从未改变的颂歌,而我,主宰万物的神却再也没有在圣山山巅见到过那抹刺眼的银白色。
但是偶尔,曾经击败红龙的米迦勒会踏着天光,短暂地脱离他的军团,按照我的吩咐,从遥远的天际回到我的身边,并携着一朵小小的白色花骨朵儿,向我陈述费亚罗廉最近的故事。而每次,众多长着翅膀的灵体中,沉默不语的拉斐尔则会在米迦勒离开之后,一面偷偷望着米迦勒离去的身影,一面面露忧虑地敛起羽翼,同我诉说他心中与米迦勒完全相反的看法。
我无所不能的主啊,传承您的意志的孩子已经从您的光辉中诞生。然而,他虽已成为您于人间的杰出代理,但仍旧是您最年幼的孩子,您又为何要疏远他,遗弃他,不肯让他明晓您希望散播于世间的威严和慈爱?
黄白色的衣袍饰在他的肩头,将他彻底淹没在周身跳动的火焰之中。而我在山巅,手里捻着米迦勒送来的那朵小花,本想凑近鼻尖,轻嗅花蕊中萦绕的幽香,却恰巧听到来自我另一个孩子的担忧,不禁失神了片刻。与此同时,美好而又娇弱的花瓣忽然自茎杆飘落,我来不及把握,它就已经逝去。我虽早已知道,采摘下来的鲜花终有一天会在手中回归虚无,但我还是望着试图治愈一切的拉斐尔,沉默了半晌,然后攥紧了光秃秃的花茎。
明明姿态虔诚的拉斐尔并没有责怪的意思,不知为何,我却如芒在背。
我亲爱的拉斐尔,我本该保持快乐的治愈者,不要让你一时的善良蒙蔽了你的双眼。你应该看到,完美之后就是腐朽。他和你们不一样,传承我荣光之人,是夜晚的月亮,如若掩盖太阳的光芒,那必不能永久。因此,当他真正通晓一切的时候,就是他陨落的时候。
不过好在有圣洁的光芒遮住了我的全身。我无法说谎,只能压制住了仅存在于我眼中的真相,让隐晦的语言盘旋在脑海之中。依照我的想法,低微的叹息不会传到拉斐尔的耳畔,我所观察到的结局也不会呈现在他的面前,所以我以劝告的口吻缓缓地叙述着,尽管御座下擅长消除疾苦的拉斐尔依然面带困惑。但我已经不能再多说,只有摆了摆手,让他同米迦勒一样,继续去做他应该做的事情。
那,您还爱着那个与众不同的孩子的吗,就同爱着我们一样?
可那次,拉斐尔并没有急着离开,比起正直又迟钝的米迦勒,他曾被赋予更加敏锐的心灵。这位以救治为使命的六翼显然是察觉到了什么,他第一次仰起头望向我,尽管柔软的羽翼遮挡住了他冒犯的目光,我却还是看到了他嘴角上挂起的悲哀和怜悯。
对此,我只能犹豫,然后瞥了眼下方不知何时已经满地的枯萎花瓣,艰难且固执地摇了摇头。
于是,得到了答案之后,那抹澄澈的黄白色很快就依我所言,迅速消失在浮动的云海之中,但又违背了我的希冀,去往地上那片藏着黑夜的密林。寂寞的山顶再次只剩下我一个,我终于能轻轻地吐出憋在胸口的那股浊气,然后低头,拂走雪花般零落于我膝上的伊甸之花,安静地等待着终焉的降临。
但事实上,天上的造物主拥有至高无上的权柄。上苍九天何等高远,地狱九层何等深广,尽管如此,即便我的那些头顶光环的圣灵们没有为我踏遍世界的角落,我的视线也依然能够落到我所希望看到的一切。作为炙热的撒拉弗,米迦勒的转述用词极尽华美,抑扬顿挫之间富有诗歌的韵律,我每次坐在只属于我的位置上,都是笑着聆听着他的每一个词语,却没有告诉任何生灵,其实我更喜欢亲手拨开云雾,注视着我的年幼的孩子的每一举一动。
世间万物,我又如何不知。我会亲眼看着那个银白色的神灵以最耀眼的容貌行走在大地上,接受子民们的膜拜。我看着他的无情,看着他的漠然,看着他为了传达天上的意志,使用我赐予的雷霆手段,一点点地积累起与锡安山同等高度的威望。
然后,我望到远在天边的他手执镰斧,回过头,隔着虚空,向我投来了死亡一般宁静又冰冷的目光。
终焉还是如期而至。
万道金光还在酝酿,天边的云就已经翻涌出沉沉的霞光。天国的光芒黯淡了,红色的闪电怒不可遏地炸裂,往日北方山边祥和的歌唱瞬间喑哑了下去。威严的王旗飘扬在高空,从来喜爱飘逸的天使们今天换上了明亮的铠甲,站在茫茫无际的火浪中,手执寒冷的刃光,尖锐地刺穿山中的云雾缭绕。
激怒的红海海岸,惊涛骇浪吞没了渺小的船只。拉斐尔终究没有赶在人间的巴别塔耸立之前,治愈人间所有的病。带来费亚罗廉反叛消息的双翼退回无缺的方阵,密密麻麻的盾牌环绕四周,天界的首席战士饰着金光闪闪的纹章,难得挽起了番红色的长发,一手紧紧握着红色的十字架长剑,另一手则稳稳扶住从鲜血中走出的治愈天使,伫立在千军万马的最前方。
作为我最忠实的战士,他是在等待,等待我出征的命令。
月亮如何能抢夺太阳的光辉?我大而有威严的主,您的使者已经背叛了您的意志。您应当召唤您的雷霆之力,以不可丈量的浪涛,淹没地上那些忤逆于您的无知之徒,好让他们知道,何为真正的力,何为真正的神,让这个世界重新回归到唯一的真神的荣光之下。
米迦勒扬起翅膀,凌厉的风瞬间掀翻了战矛庄严的光辉。正如他的性格,他说出的话语铿锵有力,只为维护神的不可侵犯。然而他身侧的拉斐尔,刚刚被其它纯净的灵们从云下接回云端,却是垂下了沾满血污的翅膀,失去光泽的脸埋在微弱的焰光中,让我看不清遍体鳞伤的他究竟在思虑什么。
或许他是知道,无论再说什么,这个早已注定的结局终是无法扭转。
毕竟,流向海洋的河流再也回不到最初的源头,我亲手创造的就必由我亲手埋葬。此刻,寂静的山巅,鸣鸟不飞,矫健的风吹来肃杀之气,装饰了明晃晃的剑刃。我没有再询问拉斐尔的想法,而是按照他们所期待的,直接地站起身,然后抬起手,远远地指向天际线上的冉冉升起的月光,降下了不可违抗的神谕。
于是,刹那间,无数骁勇善战的孩子们便响应我的号召,驾起战车,伴随着一颗流星的坠落,在冲锋的号角声里,奔驰向远方悬挂不同旗帜的阵列。训练有素的他们迅捷地越过人迹罕至的荒路,飞过茫茫的裂口,踏上了充满鲜血的征途。天上地上,展开的翅膀数不清多少,但我作为神,只有远远地望着天边的蜂涌,站在宇宙的最高处,轻易地能听见嘶吼如雷动贯彻天地,俯视到炽热的圣光留下血淋淋的伤疤。
而我的那个孩子,却始终用那双骄傲而又冷漠的眼睛,洞察了天使们的阵列。
我看到,凌厉的风拂动月光笼罩的发,明星点缀的眼瞳被血水和火焰淹没,他握紧了他的武器,伫立在昏暗的荒野上,炽如火焰的撒拉弗就像一道圆环,将他围困在中间,他也威仪堂堂,未曾流露出怯懦的神色。密密麻麻的军团从天的这端蔓延向那端,可是只要他想,他就可以周旋在战场中,凶猛地撕碎岩石与山岗,收割生命,级别低的天使便只能如鸟散,迷失在不宁的休眠之中。
如今,冠名正义的战争已经打响,疯狂的喧嚣渗透天地的每个角落,那是我曾骄傲赋予他的威能。漆黑的袍角扬起漆黑的羽翼,我不禁屏住呼吸,注视着他的身姿穿梭于漫天的火焰中,同时,也注意到他挡开攻击的每个转身,目光最后都是穿越了蜿蜒的斯提克斯河,最终刺回他所看不到的神的宝座。
那一刻,站在座前的我忽然诞生了荒谬的希望,希望我战无不胜的米迦勒就此失落了手中的圣剑,希望一切就此停歇。
只是,我该知道,与我相似的米迦勒在战场上,从未施舍过片刻的仁慈。七天七夜,天上的光辉便摧毁了深沉的黑夜,绝对的正义终于在凯旋的歌声里收起了他的三对翅膀,缓缓地落回到我的座前。米迦勒的战甲披上流光溢彩的红色,我眨了一下眼睛,目光顺着红色滴落的方向,坠往他握着长剑的右手,又悄悄移到他同样紧握的左手,望到他手中那颗沉浸于平静的银白色月光的头颅,泛起波澜的心湖瞬间回归到死一般的沉寂。
我的孩子用自己的死亡,成全了我无上的威严。
圣哉,圣哉,圣哉,大有权能,大有威严的主,你的荣光充满天地。欢呼之声,响彻云霄。奉你名而来的,是应当称颂的。欢呼之声,响彻云霄。
重新响亮圣山的赞歌淹没了我的喟叹,永不熄灭的圣光则遮挡了跌坐回宝座的我。地上的太阳会照常升起,朝圣者中再无突兀的冒犯者,我环视着周围纯净体们更加虔诚的表情,接受了更加愉悦的欢呼,却并没有产生与之相称的喜悦和自豪。
相反,迷梦般的疲倦从我脚底残破的花瓣中渐渐地渗出。
神圣之光,天堂的儿女们,太阳的光重新照亮我们的世界。从这一刻起,所有的雾霭都将消散,凡人肉眼看见的、看不见的万物,皆重新收于祝福的言语。但是忤逆的黑暗不会因此臣服于地狱的火海。我忠诚的米迦勒,以及仁慈的拉斐尔,我须让你们去往永不见天日的苦寒之地,用你们的眼,永恒地注视着黑暗的一举一动,直至黑暗的消亡。
那天,我迎着纯洁的天使们,在阵阵愉悦的欢呼声里,下达了最后的派遣。率领光明之子的米迦勒站在列首,低下头,没有多说什么,便扇动镀着金色的翅膀,义无反顾地飞向云下那片昏昏沉沉的地方。反是向来温顺的拉斐尔,在临走前无声地张开口,拖着他自己不肯治愈的残破身躯,向我提出了他最后的疑问。
您后悔吗,我全知全能的伟大天父?
而这次,我终于点了点头。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