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看你穿这个。”
泰德·克莱恩站在衣柜前,沉静的目光被翡翠色眼眸深处的阴影所拉长,在宽敞的柜子里逡巡。
只见他微微歪着头,褐色的发丝倾斜洒于领口,修长有力的食指则轻轻点在挂满衣服的横杆上,然后从左到右,翻越一座又一座挂钩组成的山脉,指腹细腻地感受着光滑冰凉的触感,好像是一位盲目的占星师,终要在闪耀着相似光芒的星体中,抉择出今日的好运明星。
一,二,三——
食指最终停在了第十三个挂钩上,很突然,没有半分犹豫,应该是按照剧本预定好了的。
“我想看你穿这个。”
阳光在温暖的空气中扑朔,壁炉火焰的噼噼啪啪。像是自言自语,克莱恩又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话,语调没有丝毫改变,唇角却不经意间愉悦地挑起。与此同时,他还不紧不慢地抽出那套被选中的衣服,而后转过身,平静地望向房间的彼端。
那里,除了垂幔的四柱床,除了柔软的乳白色手工羊毛地毯,还有一把扶手椅,以及扶手椅中穿着黑色军装的青年男人。
房间唯一的落地窗被厚重的窗帘遮去半扇,铺天盖地的阴影掩埋了半间房屋。那个高个子的青年男人安静地坐在座椅中,双臂搭于木制扶手上,银色的自然卷发在灰暗的环境中寂寞且暗淡。他垂着眼眸,微长的眼睫与紧抿的唇线封锁了所有的声和息,虚无缥缈的视线往下沉,除了地毯上流畅的彩色纹路,似乎再也装不下其他的东西。
简直就像是一座雕塑,与周遭灰白寂静的环境融为了一体。
见到对面那个男人没有任何反应,克莱恩也不生气,或者说已经完全习惯了。褐色头发的年轻人索性直接拿起衣服,稳健地踏过黑与白的分界线,悄无声息地来到那个男人身前,匀称躯体外的白色衣摆波浪般地翻腾,搅动着光线下闪闪发光的灰尘。
一股原本不该出现的血腥味渐渐浓郁了起来。
站定后,克莱恩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那个沉默的男人,明亮眼眸中的怜悯转瞬即逝。他心里清楚那个男人为何几乎没有反应,但他对此也是一笑了之。倘若此刻有旁人询问其缘由,这位年纪轻轻的人只会风轻云淡地望向窗外,望向被几十年的白雪尘封的拉古斯王城重新飘扬的鲜艳旗帜。
没有人敢阻挡睡醒后的雄狮。也没有人能够阻挡这头意气风发的雄狮。
他随即把衣服扔到旁边的床上,清瘦的脸上露出玩味的笑容。只见他慢慢蹲下身子,孩子一般昂起头,仰视着对方,残留着金属的温度的指尖触摸到男人同样冰冷的脸颊,很快,又转为温情的抚摸。
血和腐烂的味道已经非常接近了。克莱恩靠近过去,想要用鼻腔捕捉曾经闻到过的冷冽的男士香水味,可是只失望地收获了陈旧不堪的气息。他不禁叹出一口浊气,阖上双目,将自己的脑袋抵在对方的腰腹上,感受着布料下微弱的生命的流淌。
不知为何,男人的身体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
橙黄的火光在年轻人的侧脸刻画出嶙峋的深浅不一,却在绿色的瞳眸上勾动出跳跃的猩红。没有人知道艰难的岁月如何无情地把姣好的容颜雕刻成如今深邃的模样,也没有人知道莫伊莱的生命线如何把纠缠勒紧为窒息。
腐败的气味很快就独占了克莱恩的鼻腔,克莱恩却连眉头都没有皱那么一下。他抚摸着男人脸颊的手轻柔地垂落,指尖划过的轨迹似羽毛般若有若无。
“我帮你换衣服,好不好?”
绿眼睛的年轻人眨了眨他那双春潭似的眼睛,故意上扬的句调和着他的鼻息,轻飘飘地上升盘旋,至于最终有没有落入对方的耳朵里,对于他来说并不重要。
所以,还没有等待到对方的回应,手便抚过黑色军装的立领,在领口轻巧地一勾,轻车熟路地解开了最上面的那粒风纪扣,露出苍白的颈项。那黑色与金色后面的皮肤过分白皙,一点也不像是一名军人所拥有的,倒更像是位不经世事的贵族少爷,青色的静脉都要依稀可见。
“就在刚刚,我签收了帝国的投降书。战争结束了。”
如同普通家庭晚餐时一家人的闲聊,克莱恩低低地诉说着,略微沙哑的嗓音比少年时代更具有沉重感。他自主地转动了下自己的手,张开的虎口长着薄茧,正对着那截脖子,压迫上光滑的皮肤。但他很快就放弃了自己想要收紧手掌的动作,悻悻地收回手,同时抬起眼帘,仰视着银发男人,展露出一个灿烂天真的笑容。
“阿亚纳米所守护的帝国已经不复存在。”
唇齿开开合合,气流从喉咙深处丝丝缕缕地溢出,不时抵住上颚的舌头所弹出的旋律比大提琴还要低沉。克莱恩故意把那个他念过无数遍的名字咬得很深,这简单的四个音节如同地狱恶魔的咒语,瞬间把现世所有有生命的色彩都蒙上悲凉的灰雾。
男人却依旧不为所动。
温度骤降,唇角扬起的弧度渐渐被平复下去。克莱恩抿着双唇,曾经的坎坷所凹陷下去的眼眶刹那间凝聚起刺骨的冰霜,迸射出阴郁的光芒。他面无表情地盯着沉浸于自己世界里的男人,半晌,才用鼻音冷嗤了一声,而后猛地抬手,揪住对方翻折的衣领,以不容反抗的力量向下扯开。
布料之间相互摩擦的声音一下子在封闭的空间内炸响,而沉没轮船的铁锈似的气息也让变得迟钝的器官再次活跃起来。壁炉昏暗的光线下,被苍白皮肤包裹的上半身一览无余,光芒照亮了男人病态的白色,但阴影却试图掩藏那一道道触目惊心的暗红色。
只见大大小小的伤口遍布身躯,被利器割破的筋肉向外翻出,如同树叶上蠕动的大青虫。其中大部分看上去都是很久之前造成的,且完全没有经过医疗处理,血与肉早就交糅于一起,分不清彼此,甚至还开始发炎化脓,黏稠浑浊的液体黏住了紧贴的衣服布料,散发出难闻的臭味。而左胸上最大也是最深的伤口不久前才结出深红褐色的血痂,但又被方才粗鲁的撕扯而再次暴露血肉,漫出红褐色的液体,红了肌肤。
一声闷哼。
克莱恩只是冷漠地把轻微的呻吟收入耳中。他站起来,长长地呼出胸腔里压抑了很久的愤恨,和他父亲很像的眼眸闪烁着与他父亲截然不同的光芒。现在处于王座之上的他有很多话都想说,每一条由荆棘和毒蛇搭建起的句子开水似的沸腾,灼伤咽喉,可是当千言万语真正涌到嘴边时,却通通化为沉默,堆积在牙齿之间,阻拦灵魂倾泻的幽深甬道。
白色的外袍下摆拖至铺设了柔软羊毛毯的地面,克莱恩略略思考了会儿,便先褪下了自己那件臃肿的外袍,露出里面窄袖修身的黑色外套。他把自己的外袍随意地丢弃在地面,随后抽开男人精瘦腰间的金色腰带,毫不犹豫地剥开黑色的军装外套,抛到一边。
原本安置军刀的金属挂饰叮叮当当地响闹,外套下的白色衬衣被撕裂,大面积的新血和旧血把它污染成肮脏的颜色,或许街道上的流浪汉的衣服都会比这件更加干净。
男人艰难地掀动了一下他的眼睫,细密的冷汗藏匿于鬓角微长的发丝下,泛白的下唇则不知在何时出现了被啃咬的淡淡痕迹。克莱恩有点佩服赞赏这个男人绝对的忍耐力,事实上,如果没有之前发生的种种事情,他甚至觉得自己很有可能会想尽办法把这个人拉入自己的阵营之中,看他臣服地屈膝跪于王座之下,宣誓效忠。
真是可惜了。
克莱恩一边想着,一边转身向右迈出一步,拿起他从衣柜里取出的衣服。那是一套纯白色的常礼服,面料柔软,上衣的长外套按照拉古斯的风格,没有纽扣也没有系带,前襟上用金线细细地绣制了大面积形似浪涛的花纹,从领口一直蔓延至下摆,右肩编织了一排金穗,并分成两股向下垂落。
“这件衣服我小时候在家族画像上看到过。”
年轻人小心翼翼地将白色礼服的外套披在男人的肩上,拢了拢,还体贴地翻折好男人布满血污的衬衣衣领,尽管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动作为什么会那么轻柔。而银发的男人也任凭他摆弄自己,眼睫下紫罗兰色的眼眸寂静得可怕。
“我觉得很适合你,所以我让人照着样子又做了一套。”
新鲜的血液很快便渗透了洁白的布料,克莱恩却完全不顾,而是后退了几步,像是打量艺术品一样打量着座椅中眼神涣散的男人。
“你不想说些什么吗?”
话音飘落,偌大的房间内,沉默和无言扩散了许久,除了低微的呼吸声,还有的就是柴火爆裂的尖锐。独角戏般的自言自语接收不到观众的任何喝彩,这不免让表演者觉得有点泄气。年轻人暗中撇了撇嘴,稍微不满地探出左手,手指逆着发丝的方向穿插进银色的海洋里,同时微微发力,强迫男人昂起头来与他对视。
发丝拂动,那双冷冰冰的紫罗兰色没有失去月光的清冷,恍惚间还附加了月光的朦胧。克莱恩第一次见到这个男人流露出这种脆弱的情感,他不禁觉得好笑——好像自己是个暴君,而这个男人是个无辜的被害者一样。
就在这个时候,男人突然嘲笑似的勾起嘴角,蠕动了下自己的嘴唇,唇缝隙中喷出只有自己能够听见的吐气声。克莱恩忍不住好奇地凑过去听,然而下一秒却暴怒地跳了起来。
只见他狠狠地揪住男人的衣领,把人提了起来,发疯了似的将对方扔到旁边的穿上,自己则欺压上去,双手牢牢扼住身下人脆弱的颈子。男人仰躺在柔软的被褥间,脸上嘲讽的笑容丝毫不减,全然红了眼的克莱恩被这笑容彻底激怒,他迅速加重手上的力气,拼命地挤压骨骼间流动的贫乏氧气。
“你杀了父亲,你杀了米卡杰——你毁了我的人生,毁了一切!你他妈的还想说什么!你他妈的——”
愤怒的嘶吼响彻整个房间,一连串的激烈的控诉尽情地燃烧两人之间的生命力。火光的映射下,克莱恩掐着男人的脖子,全身的重量尽数压在男人身上,挤出的血液看不见,缺氧造成的抽搐也看不见。
绿色眼眸的年轻人一遍又一遍地发泄自己的满腔怒火,越说越愤怒,越说越悲凉,莫名的眼泪也挣脱眼眶的束缚,一冲而下,似乎要把几十年来被迫承受的委屈都在此刻哭尽。
“他们有什么错?他们有什么错!我恨你,这全都是你逼我的!这几十年来,我他妈的每天都在想怎么才能杀了你!可是你,你,你为什么是我的——”
回忆带来的恸哭迅速升温,突如其来的哽咽让克莱恩不得不停下了自己的怒骂。这么多年来苦苦挣扎的漫长时光伴随着泪水涌入脑海。他学习隐忍,不停地周旋于每一种不同于的恶意之间;他还对着镜子学会了假笑,学会了不哭,以为这样就可以不再受到伤害。而在战场上,当他真真实实地用自己的双手伤害到那个强大的男人时,他也是这么确信的。
但是到头来呢?到头来他究竟是赢得了什么呢?最后为什么还是被那个混蛋的一个笑,一句话给击溃?
瘦削的肩头耸动,他忽然像个迷路的孩子似的,无助地垂下脑袋,用手捂住自己的眼睛,想要阻挡自己汹涌的泪水,但是完全没有效果。心底那细丝线般的理智一遍遍警告他不能哭,然而适得其反,他只能自欺欺人地胡乱掩饰,假装嚎啕大哭的声音是来自遥远地狱的哀怨,与他无关。破碎的灵魂被揉碎,没有人来安慰他。
那个男人也没有,除了嘲笑。
眼中的世界被透明的液体模糊得不成样子。就这样孤独地哭泣了许久,克莱恩无力地瘫坐在那里,感觉自己堕落的灵魂已经被世界所抛弃。他脸颊上被泪水湿润的地方渐渐干涸,留下明显的泪痕。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的大脑都是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有想起,什么都没有创造,身体里所有的力气也都被耗尽,徒徒剩下勉强支撑的空壳。而等到他回过神来,瞳孔向下偏转,快要虚脱的目光飘向身下的那个男人,才映入那双失去了焦距的紫罗兰眼眸。
克莱恩恍惚了好几秒,期待的喜悦之情却完全没有降临到他的身上。他慌乱地俯下身,颤抖的手掌急切地摸向身下那人的颈部。而当他确认已经没有生命体征的时候,年轻人不由呆呆地张开口,不知所措。
“你杀了所有人……”
空洞的绿色眼睛盛满了男人僵硬的容颜,一动也不动。克莱恩不敢相信这个事实,他静静地跪在那里,手中鲜红色还在流淌。
茫然中,他似乎听到自己心底传出如同山峰轰然崩塌的巨大轰鸣。你杀了所有人。忽然,克莱恩身子一歪,跌倒在男人的旁侧,再也没有力气发出任何一个音节。
而我,终于亲手杀了你。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