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久不见。
人们每当分离一定时间再相逢时,就会把字词按照特定的规律排列组合起来,用公认的固定声音发出一段抑扬顿挫,以此来表达自己心中实际上毫无波澜的感情。但奇怪的是,人们一生中无数次发出过这样的声音,却从来没有怀疑过,如果这四个音节表达的其实是“初次见面”的意思呢?
“好久不见。”
克莱恩刚刚在群魔乱舞的包厢里找了个空位坐下,便如此打了个招呼。而不出所料,独自安静坐在对面的银发的男人果然投过来古怪的目光,就好像是在南极看到了北极熊,又或是在北极看到了圆滚滚的帝企鹅。
当然了,每个人可以把这当做无聊过时的搭讪方法,有的人也许会稍稍感兴趣,但大部分人应该只能觉得莫名其妙甚至不可理喻。看到对方的反应,克莱恩不免微微一笑,随即在包厢里的各种跑调的鬼哭狼嚎中伸出手臂,用两根手指捏起对方手边还剩小半杯酒的玻璃杯,稳稳地端回鼻翼边轻轻地晃了晃,又嗅了几下。
“Romanée Conti?”
房间里昏暗的灯光不足以明亮每一个小小的角落,但是克莱恩还是在猜出酒名时捕捉到对面那人眼里流转起来的微弱光芒。
“猜对了?”克莱恩故意装作惊讶的模样,无声地放低并转动着杯子,似乎在高深地琢磨什么。而当包厢房顶跳跃的彩色灯光晃荡到两人之间时,他突然一翻手腕,十分大方地饮尽了最后的红酒,还伸出舌尖舔了舔湿润的上唇,猫一样满意地眯了眯眼睛:“好是好,不过对于我来说实在是暴殄天物了。”
对面那人的脸色瞬间就变了,不过好在这里本来光线就不好,就不用看到真正黑了脸到底是什么样子。克莱恩顿时孩子似的笑了起来,他没想到能在KTV里喝着这么高级的自带酒水的古怪男人,竟然还会在意那么点点残羹?
“嘛,在我的店里,阿亚小亲亲想带什么酒来喝都可以哟~”
突然,在室内还戴着太阳镜的男人端着杯冰酒,挂着傻笑大大方方地一屁股坐到对面,还十分亲昵地半挂在银发男人身上,张口闭口之间尽是冰酒甜腻的气息。而男人似乎是恼了,他侧目盯着太阳镜男,低声怒斥了声。克莱恩没听清具体字词,不过想来应该是那人的名字。
“噗嗤,有没有人说过你们两个很般配?”
终于,克莱恩没忍住笑了出来。然而,虽然这么说,他却并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觉得很有趣,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觉得这两个人很般配——有可能是因为这两个人都拥有罕见的紫色的眼眸,也有可能是两个人其实都是莫名的古怪。
此番话语一出,那位太阳镜先生忽然安静下来,大大咧咧的笑容隐没于沉默之中。即使这个屋内极其幽暗,克莱恩还是觉察到镜片后有两道视线刀子般刺破放纵的空气,以一种不同寻常的速度剖开阻挡的一切,包括无辜的肉体。几乎不受控制的,更多的凉气从吊顶中隐藏的空调通风口喷涌而出,骤降的温度足以令裸露的皮肤泛起好几层鸡皮疙瘩。克莱恩不禁摩挲起玻璃杯上圆润的花纹,觉得有点莫名其妙。
但没想到,很快,那个人却兴致昂扬地吹了声轻佻的口哨,愈发夸张的笑容也重新挂回脸上。
“哈哈哈,就连小泰德也这么说呢~”那人一把搂住银发男子,眼睛快要笑成两道缝。他乐不可支地冲着身边的男人眨了眨眼睛,在只是收到对方冷淡一瞥的情况下,依旧兴致勃勃地凑到男人耳边悄声说了些什么。
接着,银发男人便收敛了些全身上下散发出来的生人勿近的气息,接过太阳镜先生手中的冰酒,默不作声地偏过头喝下一小口。而太阳镜先生则被从另一边大步走过来的香槟色眼睛的青年给强行拖走,一边拖还一边抱怨自己的老板就会乱发酒疯之类的。
克莱恩则若有所思地放下手里空的玻璃杯。他歪了歪脑袋,看了眼旁边唱台上开始上蹿下跳地抢话筒的太阳镜先生,又看了看对面那位明显与吵闹的环境格格不入的银发男子,从他鼻梁上干净轻巧的金丝框眼镜,到身上穿戴得一丝不苟的西装革履,无不细细地审视了好一阵子,就差拿出纸笔,签下自己打出的潇洒的评分。
“不好意思。”等打量够了,克莱恩才探出上半身,透过更短的扑朔迷离直直地对上对方幽幽的紫色眼眸,“我想,我们之前是不是在哪儿见过?”
那人却冷漠地哼了声,一分嘲讽三分不屑,就好像是在说你这种搭讪方式实在是太老套了。克莱恩颇为尴尬地抿了抿嘴唇坐回沙发上,只好一面故作轻快地敲打着桌面一面四处张望,想从包厢里众多的金色头发里找出请他来的那位同学。但是在他艰难地找到前,对面的男人突然摘下了眼镜,低沉地开口说:“也不是很久。”
正好,上一首歌在出奇诡异的尾音下正式结束,进入了忘记点下一首歌的莫名的空白。原本陶醉于自己歌喉的那群家伙立即喷着熏人的酒气争着挤向点歌台,中途不知道碰倒了多少瓶瓶罐罐。不过也正好,这难得的停歇终于能让克莱恩的耳朵清净下来,捕捉到男人极具特色的嗓音。
“真的?”
克莱恩扬起眉毛,可是对于对方认真地表情完全没办法找出任何值得质疑的地方。而男人这次没有作声,只是垂着眼把眼镜折叠好,细心地放入透明的眼镜盒中。
克莱恩撇撇嘴,随手开了瓶啤酒,哗啦啦地倒入玻璃杯,而那声音正巧完美地和上了新歌开始的前奏。
“可是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他又拿过来男人明显不喜欢的那杯冰酒,毫不顾忌地尽数倒入了垃圾桶,而后倒入不是很甜的啤酒,笑着推了回去。只可惜那人今天应该是再也没了喝酒的兴致,瞥了一眼光怪陆离下变了色的澄黄液体,碰都没碰一下。
“没印象不代表没发生过。”男人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扭过头去盯着对面墙上电视屏幕闪烁的提示歌词出神,没发现电视照耀出来的光芒将他的脸惨白得和他的发色几近相似,“是你自己给自己设定了没见过的剧情。”
克莱恩被这种说辞弄糊涂了,或者说是被对方侧脸上由强光刻下的深沉的阴影弄害怕了。他赶紧吸掉啤酒上漂浮的泡沫,咂了咂嘴:“奇怪。你是学哲学的?”
男人扬起嘴角,似笑非笑。
克莱恩被这表情刺激得汗毛倒竖。他狠狠地给自己灌了一大口啤酒,将空的玻璃杯砸在桌上。这动静本该不小,可是或许是话筒中的歌声实在是太大,男人竟然完全没有察觉,依旧专注地凝望着显示屏幕,目光坚定得没有挪动分毫。克莱恩顿时觉得一阵说不出来的不舒服,只得抛开酒杯无趣地坐在原位,脚底一下又一下打着上一首歌的拍子。
“不喝了?”
就在克莱恩放弃深入交流时,那个男人突然再次看向他。
“难受。不想喝了。”克莱恩调整了下姿势趴在桌上,半张脸埋入胳膊围成的安全窝中闷闷地回答道,“你是不是又要说是我为了不让我喝酒而特地设计出难受的感觉?好了,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是我难受了才不喝酒的,才没有那么玄乎。”
克莱恩停顿了一小会儿,认真考虑后又继续说道:“照你这么说,这个世界都是按照我的想法造出来的。说说吧,在你的世界里,我们俩是什么关系?”
“叔侄。”男人架起腿,给出的答案平直简单。
话音刚落,克莱恩立刻就好像是好不容易找到猎物的猎犬一样精神了起来。他昂起下巴,有些得意地直起身子,从衣领下掏出挂在脖子上的十字架:“事实上我是个孤儿,在教会长大的。和我有血缘关系的早就在十年前被恐怖分子杀了,这一点我敢保证,因为是我亲眼看到的,亲眼。”
然而没想到男人听了后却挑起了眉毛,紫色的眼睛里浮动着古怪的神采。“你进来时并没有这条十字架。”
“只是你没注意到。”
对于这个解释,男人轻轻摇了摇头,显然很不信服。“不仅如此,我还没有带Romanée Conti来过这里,这里的老板也不是那个家伙的,而且,我也从不戴眼镜。泰德·克莱恩,这些都只是你的认知。为了搭讪,你让我喝了我私藏在酒窖里的红酒,为了解释不可能出现在KTV中的康帝酒,你搬出了和我很熟的店老板,而这份交情被你解释为很般配。我对此表现出不满后你又设计出另一个人让老板消失。这也让你觉得我和这个环境格格不入,于是给我加上了西装和眼镜——”
“泰德·克莱恩,事实上,这已经是我第十三次来到你架构的规则下来提醒你了。”
刹那间,整个包间都寂静了下来。唱台上躁动的身影泥水般一一融化进入看不见的角落,电视屏幕更是滋的一声熄灭,光秃秃的比凌晨的天空还要漆黑。而脚边原本喝空的酒瓶子还是整整齐齐地码在纸箱里,呈现着未开封的状态,就连疯狂旋转的彩灯也断了电似的消沉了下去,陷入空前的诡谲之中。
发酸的酒气消散得干干净净,鲜红的电子数字表不停地闪烁着固定的时间点。一滴冰凉在不知道的时候顺着脊梁骨黏黏腻腻地蜿蜒滑落,虚空里爆炸了沿途密密麻麻的敏感神经。倏地,克莱恩瞪大眼睛跳了起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眼下骤然空荡的房间,呼吸不知不觉间急促了不少。
“不,不可能。”
鬓角稍长点的发丝被汗水湿透。他身体无意识地向后倾斜,试图缓解对方平静的表情所带来奇怪的压迫感。男人也不急于反驳,独独把双手聚拢在腿上,玩起了眼花缭乱的手指游戏。
“都是幻觉?”克莱恩投出的目光从一个焦点快速地变向另一个焦点,但是收回的信号除了漫无边际的空洞便再无其它,“你会催眠?我肯定是被你催眠了。所以这只是你们开玩笑对吧?就像是那种测试路人反应的电视节目。好了好了我认输行了吧,你们把摄像头藏哪儿了?”
男人耸了耸肩,拒绝回答这一连串的问题。
这种消极的抵触令克莱恩反感地皱起眉头,眉间的折痕几乎要把他的额头劈成两半。他看到十几步远的地方有扇门,但并没有选择离开,而是在男人的清冷注视下来回地踱着步。
“不对,哪里不太对。”
年轻人开始喃喃自语,踱步的速度越来越快。此刻,天地在他的眼前不断地旋转颠倒,可以触及到的物体被一股力量无限地放大或者缩小。冥冥之中似乎有双手想要蒙住他的眼睛,把他引领到某处偏离的轨道上,但是又有另一张口正在拼命撕咬着无形的手,为他扯裂出细微的光亮。
一个酒瓶被突然打翻,叮叮哐哐地碎了一地。
“不对!”
克莱恩猛地回过头,气愤又懊恼地瞪着闲庭自若的男人。他飞快地转过身子,大踏步地走到那人面前,额前的发丝也随之张扬起来。
“如果是我臆想了这个时空,那么为什么我在初次见面时要仅仅为了搭讪要让你喝Romanée Conti?你说过这明明是你私藏的酒。其他酒,更容易买到的冰酒、香槟、啤酒难道不更合适?”
银白色头发的男人眯起了眼睛,细长的眼眸中迸射出警告的光芒。克莱恩原本以为男人还会开口义正言辞地驳辩,但没料到却突然肆意地笑了起来,和先前唱台上的人一样,化为了一滩黑水,完美地消失在了背景之中。
克莱恩抽了抽嘴角,抓起桌上的玻璃杯想要砸下去,但最后想想还是尽量保持镇定地放回了原位。他深深吐出一口浊气,从衣服口袋里拿出手机,看到事项提醒中记录的数字十三刷的一下跳到了十四,忍不住在心中暗暗地骂了一句去他妈的。
“又被这混蛋给绕进去了。”
年轻人自己给自己翻了个白眼,便将手机塞了回去,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从容地走出这间黑漆漆的包厢,快步出了早已没人的KTV大楼,径直向月光下的大道走过去。
那里,一辆银白色的跑车停在路边,看不清楚车牌号。
叹息声自鼻腔幽幽地荡出,在没有蛙叫的寂静的夜里倒是显得十分刺耳。克莱恩稍稍整理了下自己的头发,便故作轻松地走过去,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大大方方地坐进去,直到坐在驾驶位上打电话的银发男子一脸看怪物似的看向自己,这才扯出一个笑容,开口招呼道:
“好久不见。”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