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认爱过,有那么难吗?”

 

房间里,薄薄的晨曦透过窗纱,在空气中集聚成一束倾斜的暖光,那些平时看不见的细小尘土飘荡其中,漫无目的地沉浮不定,就像是被推上汪洋浪涛的一线芦苇,明明身不由己,偏偏又妄念全身而退。

此刻墙上的时钟刚刚走过半圈。一个黑色短发的男人靠在床头,眯着眼,懒洋洋地拥着酒店厚实的被子,瘦削的身体覆盖着布满咬痕的皮肤,能清楚地看清锁骨的走向。只见他歪了歪头,从床头柜上夹起一根香烟,叼进嘴里,随后又摸出一支打火机,凑到唇边点上火苗,淡淡的烟雾便从他的唇缝中溢出,模糊掉倒映在他眼中的整个世界。

包括站在窗边的那个男人。

不过比起他的一丝不挂,那个男人早就穿戴整齐,正将一条藏青色的羊绒围巾挂至肩头。银白色的发尾柔软地蹭在大衣的领口,掩住脖颈苍白的肤色,衣冠楚楚的男人低头整理袖口,即便听到身侧传来打火机按动的声响,也依然面无表情,没有因此分心一下。

仿佛刚才在床上扣住某人细瘦的腰身,横冲直撞的人不是他一样。

对此,叼着烟的他嗤笑了一声,早就习以为常。毕竟过去的一年里,他们两个人虽然翻云覆雨不知道玩了多少回,但是一个出钱,一个出力,根本谈不上情感纠缠,都只是各取所需罢了。详细一点来说,就是男人每次约定好时间,再让秘书将酒店房卡交给他,而他收到后,就老老实实地提前待在那里,等男人工作结束来找他寻欢作乐。这种相处模式非常单纯,更何况作为出卖身体的一方,磕着烟灰的他格外清楚,自己只不过是个替身,只因为自己符合条件,才被这位冷酷无情的客人选中,勉强得到这么一份可以定期收获丰厚报酬的工作。

至于做完后的那句打趣——他假装毫不在意地瞥向男人干净利落的眉眼,见对方没有丝毫动怒的迹象,便忍不住勾了勾嘴角,接着痛痛快快地躺回床上,枕着左手,玩弄似的吹出一缕烟草的香气。

男人则走到他身边,将一沓纸钞压在床头柜上,之后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间,一点温存的眼神都不曾留下。

 

黑发的男子没有名字。这在行业里是个规矩。

或者说金主老板要求他们叫什么名字,他们就得叫什么名字。

所以现在他暂时叫优基卡兹,意思是雪风。

当然这并非是银发的金主主动要求的,只是他时不时在做爱的时候听到男人压抑地呢喃出这个名字,他才暗自记住,并且以后每当听到这个名字,便故意夹起嗓子,让自己叫床的声音显得更加孟浪。

男人很吃这一套。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

此刻,窗外车流的声音应该开始渐渐铺满整条街道,透明无暇的落地窗户却将内外分离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消散了靡靡之音的房间里仍然弥漫着香水的气味,他独自凝望着天花板上那盏看似豪华却又没什么大用的顶灯,失神了片刻,随后慢腾腾地吐出最后一口烟,就像是吐出了自己的最后一点灵魂,任凭破旧残缺的皮囊被埋入初冬的泥土。

在他印象里,那个男人属于社会精英阶层,正如这栋大楼,可以轻易俯察整座城市的天际线。显然,他们两个人的社会地位大相径庭,本不该产生什么交集,可是那个男人几年前通过掮客,擅自用金钱闯进了肮脏的底层世界,又擅自用金钱买下了他的身体。

记得当时,他还只是个入行没多久的菜鸟,和好几个黑头发黑眼睛的同行并排站在男人的面前,就是一排待拆的礼物。包间里灯光昏暗,男人坐在中央的沙发上,俊美的面容即使不加点缀,也能穿透朦胧的晦暗,迅速抓住所有人的眼球。模特般倒三角的身材修长结实,而先前掮客又悄悄地透露,说这是个财大气粗的大金主,所以那些前辈们从入门的那一刻开始,便通过一个个小动作卖弄风骚,企图吸引男人的注意。

干这一行的,谁都渴望能被一位年轻好看又出手阔绰的老板包养——只有他望着那名气宇不凡的男人,傻乎乎地站在那儿笑着,以此掩饰内心的慌张。

后来据说就是因为男人认定那抹笑容有点像心中念想的那个人,这才决定大手一挥买下了他。

 

这么多年来,那个男人很节制,但又不那么节制。

说男人节制,那是因为每个月只有固定的一天会见面做爱;说男人不节制,那是因为做爱的那一天绝对会翻江倒海,把人折腾得晕厥过去好几次都不善罢甘休。

黑色的发丝之间残留着对方身上冷冽的香水味。他躺在床上,一直等到手被枕麻了,才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然后随手捻灭香烟,扶着腰哼哧哼哧地爬下了床。此刻衣服被七零八落地扔在一边,床头柜上除了钞票,就剩一副金丝细框的眼镜,他忍不住低头扫视了周围一圈,随后便慢腾腾地穿上自己的那套休闲装,期间全身上下的肌肉都快虚脱得失去大脑的掌控,让他动弹两下就要停下来缓一口气,免得自己彻底放瘫躺回到床上。

不过说起来,那个男人从来不规定他的衣着打扮,唯一做出要求的,就是那副眼镜。

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个名字发音是优基卡兹的人,也没有见过照片,只能猜测可能那人平时也是戴着这种款式的眼镜,毕竟每次见面,那个男人都会深深地凝视着镜片反射出的亮光,随后以极其罕见的柔情,亲手摘下眼镜,眼底深沉如渊。而他当时无论是否还穿着衣服,都会在那种目光的注视下,产生一种被脱光看透的羞耻感,但与此相对的,他也能够在同一时刻,趁此机会窥视到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眸,并见证月光是如何如鲸落般溺毙其中,悄无声息。

那个男人似乎天生就是众多矛盾的集合体。

至少在他的记忆中,男人可以是在他身上留下各种咬痕的粗鲁,也可以是沉浸于回忆并用指尖描摹眉眼的温柔,当然有时候男人是直接把他压在吧台上一冲到底的急不可待,同时又是每次激情冷却后眼神里无法隐藏的冰凉彻骨。甚至有一次事后,当他哑着嗓子开口询问对方,问他到底是不是深爱着那个人,男人都只敛起眼睫,以漫长的沉默作为结尾,像死人一样拒绝作答。

按照同事们的话来说,这个男人就是个拔屌无情的混蛋。

但是他并不介意。

布料窸窣的声音歇落,等那笔钞票被塞进卫衣的口袋,他转了转视线,确认自己没有落下任何私人物品之后,便戴上眼镜和鸭舌帽,低着头匆匆地将房卡退回至前台。毕竟出于这个行业的职业素养,他只要收了钱,便有义务尽可能地不给自己的金主惹上舆论纠纷,这不仅是为了雇主着想,更是为了自己的人身安全。

只是没想到还没等他走出酒店所在的街口,一阵突如其来的疼痛就袭上他的头颅,意识也就与他的大脑彻底失去了联系。

 

他醒来是在一间废弃的仓库。

头顶唯一的一盏吊灯是由一根电线与灯泡组成的,非常简陋,发出的光也不甚明晰。此时,他正被五花大绑地捆在椅子上,视野模糊,后脑勺也湿漉漉的,应该是被什么钝器砸中后流出的鲜血,尚且没有完全干涸。而在不知道多远的地方,好像有人在叽叽咕咕地说些什么,但语速很快,根本听不清楚内容。

然而几分钟后,就有人立马揪住他的头发,强迫他抬起头来。他也就终于看清有一个彪形大汉站在他的面前,手里拿着一张照片,若有所思地比对着他的长相。他也就无意间发现,那张照片上印着一个黑发黑眼睛的男人,戴着一副金丝细框眼镜,笑得温柔,完全符合人们对于体贴型男士的各种幻想。

照片上的人与他长相有几分相似,或者应该说他长得与那个人有些相仿,不过那人笑容和煦,如同春风细雨,不像他,笑得直冒傻气。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男人心中藏着的那个人,也是最后一次。

心里便因此莫名渗出一股酸意。

之后没过多久,彪形大汉扭头,跟身后的人再次骂骂咧咧地嘀咕起来。不过这次他可算听明白了,优基卡兹是男人的恋人,但很多年前就为了保护男人意外去世了,而现在就是有人把他当成了优基卡兹,以为他没有去世,只是被男人好好保护了起来,这才策划了这场绑架,好让那个银发男人服软,交出商业机密。

但他心里清楚,自己只不过是一只鸭子,那个男人绝不会像言情小说里那样,在朝夕相处中移情别恋,最终对他产生感情,从而在绑匪的威胁中看清自己的内心,然后不顾一切地丢下事业,不再自欺欺人,只为救回眼前的爱人。

况且男人从来没有爱过他。

另一边,绑匪们搬来电脑和摄像头对着他,似乎是要将他的惨状拍摄给男人看。镜头边红色的圆点亮起,照理来说,现在他应该为了保命,假装自己就是优基卡兹,配合绑匪做该做的事情。可是事到如今,他不知为何竟然不顾镜头的拍摄,只是咧开嘴,笑着解释自己的身份,随后像是小孩子炫耀一般,滔滔不绝地讲述做爱时男人喜欢什么样的体位,自己又是怎么抱住对方冰凉的腰身,被操到爽得高潮迭起,以至于差点夹断男人那根又粗又长的鸡巴。

话已至此,忍无可忍的彪形大汉直接冲着他的脸狠狠揍了一拳,打断了他的绘声绘色,崩掉的牙齿也就在那一瞬间掉落他的嗓子眼,堵住了他的发声,却没有拦住血腥的颜色从嘴角挂出,滴在领口,晕染出斑斑点点的叹息。

 

男人从来没有爱过他。

那么他呢?

面对同样的问题,他保持着沉默,与男人的反应几乎无异。此时此刻,昏昏沉沉的脑袋快要无法分辨事实,他筋疲力尽地歪着脑袋,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喘着气,把嘴里的碎牙和血统统吐到了地上。

纤细的镜框扭曲变形,右眼的玻璃镜片则龟裂破碎,漏出了好几块空缺。而与此同时,绑匪把刀架到他的脖子上,气急败坏地放出狠话,要求男人在限定时间内把文件送到指定地点,否则就杀了人质。最开始他没反应过来,那些绑匪在这里气得直跳脚到底有什么意义,直到对面的电脑音响突然传出熟悉的嗓音,他才全身一怔,瞬间清醒了过来。

请便。

男人这么说着,嗓音依旧低沉,语气依旧清冷。

之前他并不知道这并不是录像,而是直播,这下他恨不得赶紧把之前的牙齿和挑衅全部吞回肚子里。且不说这算不算泄露客人隐私,单单是听到如此平静的口吻,他就能想象出男人这时候该是怎样勾起嘴角,对着这里的所有人露出嘲讽的笑容。

丢了一个玩具那就再找一个,男人不会为此浪费时间,就连屈尊接通直播都已经是个奇迹。但奇迹不会接二连三地出现,于是他急切地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摄像头,仿佛仿佛镜头就是一条连接时空的隧道,可以允许他通过隧道的这一头,远远地打量出另一边那道无情无义的眼神,以及眼神背后那个早令人感到好奇且沦陷的灵魂。

然后他露出一个远不同于优基卡兹的笑容,再次问出了之前提到过的那个问题。

承认爱过,有那么难吗?

其实这个问题,他曾想象自己会在未来某天堵住男人的车,一边靠着车门抽烟,一边笑嘻嘻地再次提出。那天可能是某次普通做爱的那一天,也可能是宣布关系结束的那一天,反正他都会弯下腰,把口中的白烟缓缓吐到坐在后排的男人脸上。但不管想象如何,那都应该是阳光灿烂、闲暇舒适的一天,总不会是如今这么一个狼狈不堪的日子。只可惜现下这些想象未曾实现——仓库内,随着话音的消失,架在脖子上的刀刃却被压进血肉,割出剧烈的疼痛。滚烫的液体就像是眼泪,顷刻间打湿了衣服,然后顺着身体的线条,汩汩地往下流去。周围一片寂静,绑匪的恐吓被他无视在一旁,收效甚微。他坐在那里,好像只是执着地等待着一个答案,即便这个答案他早就心知肚明,并把他折磨得脸色苍白,体无完肤。

 

他殷切地等待着,在五千毫升血被彻底放干之前。

他卑微地等待着,直到细小的电流声刺穿空气。

 

“我爱他。”

 

半晌,男人在另一个空间这么回答道。

得到答案的他也终于如释重负地歪倒下来。

 

“我爱你。”

 

最后他直直地盯着那架看不见画面的摄像头。

这么呢喃出声。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