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眸，是一片黄昏。

或许这么说太过于抽象，但是当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眼睛时，想到的确实就是这样。那天，他就坐在朝北的落地窗前的沙发上，柔软的白色羊绒浴袍在他高瘦的身体上堆叠出许许多多的褶皱。一缕被海水温柔了的余辉从外面的世界潜入，撩动迷雾般的窗帘，在他的半边脸上留下落日的痕迹。他就这么懒洋洋地支起胳膊，撑着脑袋，静静地凝视着窗外染红了的海洋，海蓝色的瞳孔在腥湿的空气里被染红，似乎是要望穿到世界的尽头。

不怕你嘲笑，但是我还是要说，在我贫瘠的诗意中，也只有黄昏，才能穿越重重迷雾，到达那种未知的尽头了。

“您好。”

当时，我放下手中沉重的行李箱，走近他轻轻地问声好，生怕惊扰了他即将睡去的美梦。但是他没动，他像是被凝固在了过去某个时间点，没有搭理我，只是蒙娜丽莎似的保持着同一个动作，远远地眺望汪洋的残血满地。我奇怪地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以为是怎样出奇的景色迷住了他，却只是瞧见了那天，那云，那海，也许还应该再带上那些自由自在的海鸟们。然而无论如何，在猩红的晚霞的渲染下，这些白日里清新自然的景物都或多或少背负起了摆脱不掉的沉重色彩，变成了藏在心底的那颗朱砂痣细碎的剪影。

对，也许他望见的，就是残阳似的朱砂痣。我仅仅只是这么猜测，作为才见过一次面的陌生人，我只是把我心里对他的第一印象向你们诚实地讲述出来。当时我安静地站在他的身侧，屏住了呼吸，直到他终于在绵绵的海风里缓缓地回过神来，眨了眨眼睛，红与蓝在他的眼眶中瞬间流转出沉重的色彩，正如窗外的那片正在逐渐融合的黄昏与海。

“你来了？”他微微抬起头，说道。

作为我的新房东，他没有像我的上任那样单刀直入，在我刚刚结束了一段风尘仆仆的旅行后就直接谈论房租这种庸俗无聊的事情。当然也有可能是我记错了，或许他也谈到了，只不过我却在逐步沉沦的黄昏之中失去了应有的意识。

“您在看什么？”我下意识地问道。

“……风景。”他深深地看着我平庸的双眼，平静地答道。

那时，海风明明那么湿重，却把他的声音吹得轻飘飘的，似乎随时都会破碎。这种声音让我莫名觉得有点害怕，与预见了漫长黑夜降临的旅行人一样惴惴不安。我没敢再继续问下去，正好他也没有想要诉说下去的欲望。他陷在沙发里，我只能默默地看着他伸出一根手指，看他依次指向他的房子里的每一个房间，告诉我哪间是卧室，哪间是书房。

“那，您住哪里？”

他听闻，愣了数秒，接着却笑了起来。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也是最后一次。只见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地吐了出来。他没有回答我，只是孤独地扭回头，重新望向那片被窗户切割成长方形的大海，扬起的唇角荡漾出陌生的紫色光芒。

“我的旅人啊。”他低沉的声音像是从地底的世界而来，穿越了层层的坚硬土地，“黑夜即将到来。辛苦了一天，你也该睡去了。”

他说，但是我看不到他到底是用怎样的表情来说出这些话的。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是被他讨厌了，在原地犹豫了片刻，便提起自己的箱子有些狼狈逃回被指定的卧室里。这就是我和他的初遇以及结局，现在我只想请求所有人收起你们那过度的情绪。而如果你们是想问我当初后不后悔把他一个人丢在那里，那么今天站在神父的面前，我只想坦白地说，一点也不后悔。

因为在那之后，我透过他房子的卧室的窗口，亲眼见证了那片最美的黄昏一点一点地沉入大海之中，没有溅起丝毫躁动的鲜红浪花，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淹没在宁静的世间，去追逐天空中的那抹朱砂，直至永恒。

而那，便是我在他身上能够想象到的最完美的风景。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