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上缠着绷带的副官带来了一个消息。

鼻梁上架着圆框眼镜的侍从带来了另一个消息。

那位副官说,石桥闸门的转轴不知何时被冻坏了,在明天新的零件送达之前,所有人都不得不滞留在庄园中,等待着深夜的降临。

那位侍从说,霍普鲁克要塞那边传来消息,已确认瓦卡巴·欧克元帅醉酒后意外溺于水池中,经抢救无效死亡。

漆黑的夜空上,这两条消息就如同乌云中翻滚的雷电,在每个人的耳边撕开沉闷的裂口。白色的雪便从这道裂缝中簌簌而下,压在树枝上,压在河岸边,压在小路上,压在人类肉眼可以框定的每一个真实存在上,而这种力道分明倾注着最原始、最野蛮的恶意,仿佛要把世间所有的欲望都填埋进大地,禁锢住本应属于生的希望。

所有的人因此全部回到了一楼的会客室,不过每个人的脸色各不相同。只见米洛克用手撑着脑袋,若有所思地凝视着壁炉里的火焰,从未将余光递送给在场的其他人,阿亚纳米则背对着炉火,泰然自若地欣赏着墙上的油画,任凭橙红的火光映照在他的发丝之间,就像是沉暮的晚霞,铺出了瑟瑟的江涛。而泰德作为黑鹰的一员,同同事们站到一起,仅仅对元帅因意外死亡的消息震惊了几秒钟,随后便突然想到,某位笨蛋少爷是否知道了这个消息,要是知道这条死讯的话,现在又会不会已经哭到不能自已了。

毕竟今天轮到他值班,欧克家的小少爷留在要塞里,应该会是黑鹰中第一个知道死讯的人。

“既然如此,我会为大家准备好客房,请大家安心在此处歇息。如果有什么需要,也尽管告诉我的管家杜兰特·霍尔。大家都早点休息。”

那边,离壁炉最远的瑟古拉侯爵摩挲着耳钉,皱着眉沉默了片刻,随后才坐直了身子,笑着做出了作为东道主的承诺。他故作关心,亚麻色头发的男人站在少年身边,被提到后,也就配合着同大家颔首致意。只不过两人的眼底仍然漂浮着一丝顾虑,不知道是因为担心这座庄园一下子需要接待那么多客人,会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是说正在考量元帅去世之后,政治格局会产生怎样剧烈的变动。

于是冰冷的阴翳蜷缩在眼睫颤动的那个瞬间,沉默时的呼吸声便纷纷地坠落,将先前的明争暗斗凋零成为枯萎的根茎,只待下一场暴雨降临之时,重新扎根出全新的脉络。

不过好在侯爵接下来似乎还有其它的行程安排,所以并没有继续逗留,笑着同大家致歉之后,便起身,匆匆地离开了会客室。他的管家,也就是那位亚麻色头发的侍从,这次没有跟上他的主人,反而为大家斟上热气腾腾的茶水,直到女仆前来告知客房已经全部安排妥当,这才代替庄园的主人,将大家指引到了伯格宫的东翼楼。

“请往这边来。”

东翼楼虽然没有主楼会客室那正对着前庭花园的绝佳风景,却可以透过窗户,看到中庭的林荫大道,以及与道路一起延伸向尽头的水渠。泰德穿过大门,走到翼楼宽阔的长廊内,地面的拼花瓷砖便立刻将灯光尽数反射到他的眼中,让他根本看不清门框上的雕花。他只知道这条长廊一侧是成排的高窗,另一侧是一扇接着一扇的门扉,众人的脚步声在其中形成回响,还没来得及飘远,就消精致而又古老的装饰品消磨起原有的温度。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没有门的拱门,通往圆形的小厅,里面放着两把椅子和一个棋盘桌,应该是暂时休憩的地方。这个时间点已经没人愿意听长篇大论,所以杜兰特简单说明了一下房间的构造,随后给每个人都安排了单独的住所。而泰德听完,想要立即按照职责,先行检查客房,去确定房间里有没有任何异常的地方,但是还没等他握住门把手,就发现阿亚纳米停在长廊上,四下观察了片刻,随后便迈出步伐,径直走向了那个圆厅。

圆厅垂着帷幕,面积不大,勉强可以坐着聊天下棋。此刻脸上缠着绷带的副官却守在门口,像是看管财库的卫兵,尽职尽责地拦住了庄园管家试图窥探的目光。显然,在别人关注房间的时候,这个地方就被公爵大人先行预定了。此前跟阿亚纳米确定下来的行程表上并没有与米洛克的会谈,少年三步并作两步,赶紧跟上男人,但还没出声询问情况,就被站在门口的副官拦了下来,仅仅能够通过帷幕掀起又垂落的瞬间,看到正坐在其中一张座位上的米洛克,看他撑着脑袋,深沉的目光如同坠入大海的飞鸟,迸发在水花飞溅的那个瞬间。

“有人太着急了,你说是吧,阿亚纳米?”

走廊里的灯光不断地褪色,几乎被天鹅绒的幕布完全遮挡,无法渗到圆厅之内,同样,阿亚纳米走进去后,他的背影也无法穿透帷幕,完全地展现在少年碧绿的眼眸之上。泰德忍不住扭过头,望向那位跟随着米洛克的副官,然后皱起眉,用目光询问对方有关这次私人谈话的相关信息,没想到那人却竖起食指,做出了示意噤声的动作。

在泰德的记忆里,这位蒙着眼睛的男人并不是什么心软的人,毕竟自己上学之前,也就是待在米洛克公馆里的那段时间,都是这个人作为米洛克的代言人,寸步不离地履行着看管者的职责。每天,他都牵着拴住项圈的铁链,带着泰德往返于公馆和训练场之间,对于馆中被割掉声带的佣人,他也毫不关心,看不出半点感性或者体贴。因此少年潜意识里,总将这个人与痛苦拧成一条纽带,如同没有成熟的橙子,散发着苦涩的气味,所以当下站在黑发男人的阴影下,他不禁摩擦着指尖,看了看四周陌生的环境,心底的那股不安就像是拍打着礁石的海浪,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那一刻,垂挂着吊灯的恢宏屋顶下,即便看不穿这个副官的表情,但泰德仍然可以想象出,现在对方的眼中应该藏着怎样的玩味。然而很快,同事们纷纷回到自己的房间休息,等周围都安静下来以后,少年就听到自己长官低沉的嗓音与空气融为一体,撞开缝隙,最终成为耳畔挥之不去的永恒。

“确实。就目前来看,瑟古拉侯爵因教唆公主殿下,遭到皇帝陛下的忌惮,想来安排人员调查,就是陛下给出的风向。现在侯爵紧抓着泰德·克莱恩不放,无非是想以此为要挟,搭上您这条线,让您出手保下他的命而已。”

一层帷幕无法隔断声音,绿眼睛的少年只需要站在旁边,就能听见阿亚纳米做出的总结。男人的语气波澜不惊,仿佛早就洞察出今天所有突发事件背后的秘密,泰德尽管对此早有心理准备,可真的听到别人对事实的分析之后,身形还是微微一怔,失落的心情便像是被打湿了的纸张,挂在肩头,压着他沉沉地向下坠去。而随着阿亚纳米的话音彻底地消散于历史之中,短暂的沉默便弥漫这个夜晚,让破旧的尘土都变得焦躁不安。谈话戛然而止,对此,黑发副官并不意外地抬起双臂,交叉环抱于胸前,被蒙着的双眼则转向窗外的飞雪,没人可以知道他到底能透过层层叠叠的绷带,看到什么样的世界。

但就在泰德以为谈话就要到此结束的时候,象牙棋子被撞倒的声音猛然刺入漆黑的夜空,紧接着,年迈的嗓音便绕过太阳的普照,幽幽地抹去空气的震颤,直接与月光相逢于阴暗的角落。

“现在放弃这个孩子实在是太可惜了,你明白我的心情吗?”

虽然只是在表达惋惜之情,但泰德总觉得米洛克已经下达了某种残酷的指令。这种指令残酷到让这位年老的公爵无法明确且直接地陈述出来,少年也就更加变得困惑,无法理解自己身上到底蕴含怎样的价值,能让这些高高在上的贵族们花费这么大的心思相互争夺起来。于是伴随着心中无法理解的郁闷,微弱的气流微微摇摆起天鹅绒的帷幕,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手背,两只眼睛投射出来的视线则徘徊在地砖拼凑的花纹之间,半天找不到合适的焦点。

结果没过一会儿,阿亚纳米便不紧不慢地给出了一个奇怪的回应。

“正有此意。”

他这么说道,但泰德不知道自己的上司是用什么样的感情说出了这句回复。出于某种原因,帷幕后的两个人似乎达成了某项协议,然而少年仅来得及探听到米洛克接下来那声更加冷峻的嗤笑,就被身边的那位副官拉到了走廊的另一边,一路踉跄,和小时候被对方扯着铁链施以惩戒的情景几乎一模一样。

只不过这次没有铁链,也没有疼痛,少年只是被他拉着胳膊远离了隐秘的圆厅,很快便稳住了身形,然后站在窗边,大大方方地迎上了那人看不透彻的视线。或许是现在跟在阿亚纳米身边,脱离了公馆的生活,又或许是再次的失忆清空了伤疤下的痛楚,泰德竟然莫名产生了一种直视过去的勇气。那一刻,风衣的翻领蹭上脸颊,只见他昂起头,面无表情地打量着那个几乎能将他直接拎起来的男人,曾经的惊慌和抵触统统化为一地没人要的碎屑,被风吹到宇宙的尽头,与此方天地再也没有丝毫牵连。

“你该不会还想继续偷听下去吧?”

宫殿外的雪花砸在玻璃上,越堆越厚。少年没有出声,黑发的副官见状,似乎略微惊讶了一下,随后扯了扯嘴角,发出了不咸不淡的嘲笑。也许在他看来,无论身处各种环境,绿眼睛的少年仍然是卑微的蝼蚁,对他构不成威胁,他也就不必费心留意。所以他松开手,无所谓地压下嘴角,并没有发现自己大衣的腰带不知不觉松懈了下来,露出了衣服下面漆黑的军装。

沾染讽刺意味的话语也就顺着他的意愿,如同开了闸的洪水,源源不断地冲刷堤岸,并在半空中飞溅出绝望的暴风雨。

“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无论怎么逃跑,最终还是停留在原地。”

随着嘴唇的翕动,顷刻间,醇厚的嗓音犹如一杯热茶,把沉寂的月光烫出破败不堪的原貌。夜晚似乎天生就是一口棺材,囊括着这些上不了台面的心思与密谋,只是当初走进暴风雨的少年已不是现在的少年,对于黑发男人接二连三的挑衅,泰德自然清楚,激烈的反抗只能浇下更加冰冷的大雨。所以虽然不懂对方为什么会得出这样的结论,他还是按下自己的呼吸,眨了一下眼睛,随后淡淡地给出了最合适的回复。

“我不明白您在说些什么,卡鲁先生。”

毕竟按照经验来说,这位副官挖苦完以后,就会转身离开,不再多作纠缠。泰德对此信心满满,但出乎意料的是,对方这次却不依不饶地伫立于原地,凭借着身高优势,深深地凝视着他,就像是攥紧了一缕星光,要一点一点地刺入少年的头骨。这种不同寻常无法把握,浓郁的寒意便借此机会瞬间渗透骨髓,令泰德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身体,完全没留意自己已经坠入对方投下的阴影之中。

想来如果没有绷带,泰德猜测对方的眼睛此时应该是一汪深潭,水面下便是搅乱倒影的泥泞。然而接下来,还没等他理解男人的用意,那个人又突然再次开口,说出的话则是和之前完全不搭边,甚至可以说是毫无逻辑性可言。

“你之前没有遇到过什么奇怪的主教?”

莫名其妙的陈述偏偏接上了一个表示疑问的句调,这让整个提问都变得古怪起来,甚至给人一种刚学会巴尔斯布鲁克语的感觉。深沉的夜色下,泰德忍不住打量着那副一本正经的面孔,开始怀疑瑟古拉庄园这块地方是不是遭受了什么不知名的诅咒,竟然能在短短几个小时内,诞生那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

“抱歉,之前出任务的时候出了点意外,丢掉了过去两个月的记忆。或许您说的什么主教,我在执行任务时遇到过,但是现在我已经没有印象了。”

月色和雪色之间,少年的身影被拓在玻璃上,模模糊糊的,似乎一夜过去,就能被彻底淹没在这亮银色的世界。他挺直了腰身,按照自己醒来后被告知的情况,一五一十地解释给男人听,碧绿的眼眸也流转着坚定的光芒。对此,黑发的副官像是被噎住了一般,沉默了几秒,随后又意味不明地哼笑了一声,一边懒洋洋地靠在墙壁上,一边扭过头,望向隔绝了圆厅的帷幕,耳边垂落的绷带末端便随着他的动作,在半空中甩出一截轻飘飘的弧度。

“想知道的话,去问自己的好朋友不就行了。”

他张开口,头顶壁灯燃烧的烛火微微一抖,又迅速恢复至燃烧的状态,与此同时,拂在他脸上的光芒也闪烁了一下,仿佛只有死亡才能将它吹凉。说实话,黑发的副官身上并没有散发医院里消毒水的气味,可是泰德在这一瞬间却好像闻到了一种莫名的酸涩,像是经历了漫长岁月的发酵,沉淀不下去,又散发不出来。

不过他的建议并没有任何问题,少年也找不到可以反驳的地方,毕竟他也确实计划去探望一下米卡杰,想知道他这两个月过得怎么样。所以泰德沉默地敛起眼睫,没有出声,只在心里记下了对方的话。却没想到黑发的男人在此之后就像是失去了兴趣一般,扬了扬手,立马摆出一副让泰德从哪里来回哪里去的态度。

本就不想逗留的少年随即迈开步子,迅速往客房的方向走去。而就在那双绿色的眼睛脱离阴影的掌控之时,泰德微微侧过头,就听到那人突然压低音量,喃喃自语般说出了一句提示。

“小心阿亚纳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