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考尔比还有葛城。”

随着落雪的簌簌而下,金色的发丝拂过眉骨,将满目疮痍统统扫入眼底,掩埋住无法融化的怅然。米卡杰站在雪地上,注视着随军牧师们清理着残留的暗徒,沉默良久,才用最简短的话语陈述出一个众所周知的事实。毕竟除此之外,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够说些什么,更不知道自己能够改变什么。而在他的身边,阿亚纳米微微眯起眼睛,脸侧的发丝快要与积雪融为一体,之后他也是暗自思量了很久,才慢腾腾地松开拽着少年胳膊的手,并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鹰巢中,血液产生的腥味不可能被轻易地挥散,应该过不了多久,整座基地的人员都会知晓这场突如其来的袭击。米卡杰不禁握住双手,感受着全身肌肉因过度紧张而造成的酸胀,然后吸了吸鼻子,才像是觉察到了什么一般,猛地转过头,看向伫立于自己身边的银发男人。

“你受伤了。”

接着,稍显急促的陈述伴随袅袅雾气,从口中飞溢出来,却没有飞远,仅仅停歇在只有两人可以听到的地方。血腥味徘徊在少年的鼻尖,很久都没有散去,他忍不住皱起眉,仔细地打量着阿亚纳米,想立马看出到底哪里受了伤,可是对方那挺拔的身姿又哪里肯在外面泄露自己的半分弱点,只把军装腰腹部的深色湿痕当做是无意沾染上的污垢。

那一刻,血液的红色渗入布料,并没有那么显眼,可是布料上的裂口倒像是嶙峋的礁石,粗糙地牵扯出黑色的线头。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的腹部被利器刺入,深深剜掉了一圈血肉,阿亚纳米却依然面不改色地垂下眼睫,凝视着副官脸上一闪而过的着急,随后便立马转移视线,扭头望向远方被雪掩埋的地平线。

米卡杰知道,男人就像是猫,即便身受重伤,也不会流露出脆弱的表情。这可能是生存的法则,又或是他必须坚持到底的骄傲,对此,少年实在拗不过,只能颇为无奈地深呼了一口气,然后就拿出刚刚男人拽走自己的坚定态度,牵住他的手,径直朝着医院的方向走去。

简直跟拖着一大块秤砣一模一样。

伴随着摆雪发出的嘎吱嘎吱声响,那股不情愿的感情通过力的相互作用,清晰地传递到少年的全身,让他不禁多用了几分力气,而雪地里凹陷下去的脚印便成为这场拉扯的见证。其实按照最初的设想,米卡杰需要埋伏在交战区域附近,去抓捕带人闯入鹰巢的元凶,阿亚纳米则前往机要室,看看到底有没有老鼠趁乱偷窃诱人的奶酪。结果就目前来看,米卡杰碰到了制造混乱的考尔比,同时阿亚纳米在机要室附近撞上了葛城,展开了一番无法避免的较量。

说是较量,用冲突这个词应该会更加贴切。毕竟机要室里存放着众多军事机密,其中便有新鲜出炉的人员统计表。不过没人知道那是随手伪造的表格,倘若有人处心积虑想要打探这次的部队调动,他绝对会从这里入手。而葛城在部队里生活那么多年,对此再熟悉不过,甚至可以大致判断机要室会设置在哪片区域,以至于打出一场漂亮的声东击西,将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突如其来的自杀式袭击上。

换句话说,如果不是阿亚纳米本来就将统计信息当做了烟雾弹,那么很有可能大家都要被他给骗了。

营地里,红色十字架的旗帜悬挂在墙边,顺着风的轨迹,发出猎猎的声响。四周巡逻的士兵组成队伍,增加了不少班次,但都非常默契地提前规划好路线,有意绕开牵着手的两人,避免被他们元帅大人的眼刀无情戳中。这一路因此变得无比顺畅,再也没有其它阻碍,只有等跨过医院的大门之后,米卡杰才在众多医护人员惊讶的注视下,拉着自己的上司闯进了一间无人的诊疗室,并挡下了所有想要进来提供诊疗的医生与护士。

医院里,贴着瓷砖的墙面反射着淡淡的天光。只见金属旋钮一转,他把房门锁上,明亮的诊疗室内便只剩下两个人心脏跳动的声响。角落里的药柜陈列着各式各样的药品,阿亚纳米站在站在房间中央,尽管默许了少年的所有行为,却还是忍不住挑了挑眉,俯视着对方,似乎想看看自己的副官接下来到底能折腾出什么新鲜事来。

结果米卡杰搬来一把椅子,把男人按在座位上,随后就一边从药柜里翻出消毒的药水,一边语气淡然地下达了他的指令。

“把衣服脱了。”

这句话就像是杯中凉透了的白开水,既不烫嘴,又没有掺杂任何杂质。米卡杰自己没觉得有什么问题,把医疗用品统一放到托盘上之后,便端着盘子走向自己的上司。倒是阿亚纳米明显愣了愣,紫罗兰色的眼眸随之晃动了一下,像是经历了一场短暂的地震。然而当他对上少年稳重且澄澈的视线,心头骤然升起的那抹失神就被按了下去。于是他依从了对方的话,慢条斯理地卸下外套和腰带,然后一粒一粒地解开军装和衬衫的纽扣,不带丝毫的犹豫。

而随着布料的剥离,苍白的肌肤如同陈列馆中私藏的瓷器,展露出晚霜般的光泽。这副身躯的肌肉线条清晰可见,匀称且紧致的腰身蕴藏着生命的力量。可以说,三十多年的人世消磨中,岁月的荏苒似乎从未衰微到他的身上,米卡杰当然知道自律和节制怎样塑造出这样完美的作品,可是他现在早已没心思关注身体的美学,只看到那一道道细碎鲜红的划痕,以及腰上那过于扎眼的刺伤。

“你是猪头吗!这是第几次了?多大的人了,还要我来操心吗?好了伤疤忘了痛,当初是谁说神也会死的,是狗吗?卧槽,我到底在跟什么动物处对象啊?”

有些小伤口凝出血痂,黏住了衣服,所以经过撕扯,被染红的衬衫立马变得皱皱巴巴,伤口就又涌出新鲜的血液。顷刻间,少年顾不上什么礼貌,立马皱着眉,拔高音量,愤怒地冲着对方骂了起来。

这个反应着实出乎阿亚纳米的预料,毕竟在此之前,他始终保持着不以为意的样子,并不愿意承认自己在主场条件下,竟然被区区一个复制品鬼神缠住,甚至还觉得很是棘手。但当他发现米卡杰此刻突然像是变了个人似的,骂骂咧咧地质问出声,如同一只被踩了尾巴的小狗,他才不免有点错愕地沉默下来,然后不知为何,开始假装漫不经心地把所有反驳的话语统统咽回虚无,也算是维持住了自己一贯的形象。

不过另一边,随着激烈的语气从口中窜出,心中的怒火也渐渐消融在这个冰凉的世界。不好的心情转瞬即逝,米卡杰发泄完,忍不住叹了口气,实在懒得去管对方气场上那点细小的变化。他把托盘放到桌子上,脱下手套,之后蹲下身子,用镊子夹取酒精棉球,小心翼翼地擦去男人身上的血迹,尽管脸上仍挂有一丝丝的不悦。

垃圾桶中,那些被扔进去的红色棉球也就慢慢地堆积了起来。

“考尔比那个时候说,泰德并不想杀了我。但是他又说,要把我带回去,献给真正的费亚罗廉大人。”

血的气味腐烂在呼吸中,不断扩大,不断发展,直到嗅觉厌倦于捕捉它的存在,空气才回归最初的空白。现如今,阿亚纳米身上的许多伤口没有立即消失,这就意味着和前段时间在第七区受的伤一样,碰到了抑制黑魔法快速愈合的魔药。幸好鹰巢针对这种情况,提前储备了特制的止血药膏,于是经过一段时间的沉默后,米卡杰随即抛开乱七八糟的思绪,一边给处理好的地方缠上绷带,一边闷闷不乐地陈述起他见到的事实。

对此,男人又眯了一下眼睛,不知道是因为疼痛,还是因为陷入到了之前的回忆当中。

“嗯,我听到了。”

记得葛城离开之前也说过类似的话,这么看来,截止目前,考尔比和葛城应该是达成了统一战线,站到了那个所谓的真神的身边。局势变得越来越复杂,远远超过了普通的战乱,最后,或许是故意的,阿亚纳米也选择用最直白的话语,表达出另一个客观事实。那一刻,窗外的飞雪飘摇,屋内的灰尘旋转,他索性闭上双眼,身体动都没动一下,银白色的发丝却拂过眉骨,掸落一切来自命运的叫嚷。

然而这并不是金发少年想要的答案。只见少年一手扶住男人的腰侧,一手收紧手上的绷带,还故意多添了几分力气,好让对方从敷衍中清醒过来。

“看来现在确实是有两个费亚罗廉了。这种情况真的存在吗?”

对于人类来说,最接近的理论就是双胞胎或者人格分裂,不过米卡杰很快就否定了后者,毕竟他一直跟在阿亚纳米身边,完全没有发现多个人格存在的迹象,男人也根本没有机会切换任何跑出去发疯。所以为了避免对方答非所问,米卡杰思索了片刻,干脆把话挑明,与此同时手指的指尖因为一时的分心,恰好撩过结实的腹肌,掠起一阵不同于正常体温的冰冷触感。

阿亚纳米便低下头,捉住那只不小心的手,拉着抬到鼻尖的位置,浅浅地闻嗅了一下,然后如同蜻蜓点水一般,亲了亲少年中指的指关节。

“存在。”

之后,一声明确的答案从他的喉咙深处轰鸣而出,让米卡杰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向那张被赐予最高祝福的精致面庞。而阿亚纳米这时候才缓缓睁开眼,仿佛早就知晓了谜底,紫罗兰色的瞳眸被屋外的风雪灌满,倒映出一片寂静的苍茫,毫无半点波澜。

“我只是灵魂的转世,魔盒里封印的是我的身体。不过虽然说是身体,但依然保留着本能,比如说……对于美好灵魂的贪欲。”

诊疗室内,男人语气平淡地解释起这些鲜为人知的情况,就像是在说明课本上的知识点,看上去完全没把这些事放在心上。也许从葛城离开后,他就已经揪住只言片语,琢磨出对于现状的猜测,或者说所有的考量都早在阿亚纳米的心中,悄无声息地铸造成齿轮,相互串联起来,推动接下来每一个决定的落地实施。他绝不会安于现状,于是等到男人说完,米卡杰顺着对方的牵引,站起身,这才情不自禁地打量起那副过于镇定的表情,任凭疑惑在自己的眼中沉沉浮浮,根本没有注意到话语最后两个字的重音。

“你的意思是说……他们打开了潘多拉魔盒?”

尽管阿亚纳米尽可能做出了最通俗的解答,只是有关灵魂和身体的解释还是有点超乎想象。所以刹那间,不安的感觉如同一只弓起身子蠕动的小虫,沿着少年的胳膊向上爬去,留下一行细细密密的瘙痒。米卡杰面对着这样的阿亚纳米,抿起嘴唇,犹豫了半晌,才说出自己的推理。但没想到对方并不着急回应,反而张开口,用牙齿啃咬起他的指尖,不痛,却包含着某种湿漉漉的渴望。

温热的鼻息因此瞬间氤氲了少年的手背,扑洒出夏夜般长风沛雨的躁动。

“要是他们打开了魔盒,别说是我,整个世界都会知道我的复活。所以现在,大概率是盒子被打开了缝隙,我的身体则出于本能,想从这道缝隙中得到解放。”

紧接着,更加低沉的声音经过共鸣腔,埋入永不见天日的冰原。男人把米卡杰往自己身边拉了拉,两种不同的体温便相互纠缠着,越是靠近,就越难烘干。此刻,从灵魂深处迸发出来的视线正直勾勾地定格在米卡杰身上,米卡杰能感觉到,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睛浩瀚无垠,囊括了千万年的沧海桑田,可是就在那份浩瀚的尽头,有人偏偏投下了一颗石子,风浪便因此掀翻天地,声震人间。

于是,男人意犹未尽地舔舐掉少年手上残留的血腥味,之后嗓音开始变得沙哑起来。

“泰德·克莱恩是潘多拉魔盒,又是米迦勒之瞳的拥有者,他们肯定想要利用这一点。最坏的情况,也不过哄骗泰德·克莱恩自愿解开封印,把我的身体和他的灵魂融合到一起,打造成他们两个人以为的神,仅此而已。”

空气快要停止流动的房间里,随着这番言论的吐露,米卡杰呼吸一滞,全身都像是沉入了冰窟之中,不知道自己应该为谁感到悲哀。他清楚,无论是考尔比还是葛城,都期待着那个不食人间烟火的费亚罗廉的回归,但是轮回于人世间的费亚罗廉早就被牵绊脚步,拥抱过属于他的清风与明月。米卡杰不想阿亚纳米变回冷酷无情且高高在上的神明,也不希望泰德被仇恨蒙蔽双眼,盲目地跌入葛城和考尔比挖掘的陷阱当中,成为毫无意义的牺牲品。所以他抚上男人的肩膀,站在那里,除了倒吸一口冷气,便再也没有办法疏解心中的惆怅。

他要想办法,想办法把泰德带离那两个家伙的控制,这样大家就都安全了。

然而没想到,阿亚纳米见状,忽然嗤笑了一声,随后放开少年的手,目光灼灼地凝视着那滚动的喉结,明明想要嘲笑敌人的不自量力,眼底却被阳光似的金色填满了每一个角落。

“但是我的身体,又怎么会让其它灵魂擅自霸占呢。”

最后,他把少年捞入怀中,这么喃喃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