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情是一个谜,无法解释,遗憾的是有一点是确定的:往往最出色的人偏偏就会爱上毁灭他的人。

阿亚纳米早就记不清这辈子第一次见到那个少年的时候,自己到底摆出了怎样的表情,只记得当时,少年一身华服,站在金碧辉煌的宫殿之中,经过黄金折射的阳光穿透玻璃,倾斜着镀到他的脸侧,那双碧绿色的眼眸便像是清澈的湖水,倒映着岸边的垂柳,偶有一阵春风拂过,才吹皱了湖面,泛起粼粼涟漪。

少年叫巴鲁海特·提亚修·拉古斯,那是他第一次独自进行国事访问。

作为拉古斯国王唯一的子嗣,这位年轻的王储来到帝国之后,就受到了最高级别的接待,几乎每一位贵族都希望能在接风宴会上亲眼目睹这位的身姿,看看他是否如传言那般眉清目秀、气宇不凡。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这位拉古斯仅仅依靠他的这张脸出名的——他几乎完全继承了他父亲的容貌,虽然第一眼不会给人惊艳的感觉,但是十分耐看。不过更重要的是,他也几乎完美继承了他父亲温文尔雅的性格,再加上年轻人特有的意气风发,竟然如同一股清流,只需要站在那里,便能涤荡郁结于上层社会的污浊之气,给人清新自然的舒适感。

对于阿亚纳米来说,这种感觉叫做浮夸的浪漫主义与不切实际的理想主义,实在是过于幼稚了。

如果不是拉古斯那边非要指定他来担任这位贵宾的骑士,负责访问期间的安保问题,说实话,他只想做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根本不愿接近这个天真烂漫的小王子,免得节外生枝。

不过要说接近,其实也并没有那么近距离地接触这位王储。帝国的阶级观念根深蒂固,作为勋爵,没有传统帝国贵族血统的阿亚纳米尽管战功赫赫,但在上流社会依然完全排不上号。这一点放在安保工作上,就是上级要求他务必保证王子殿下的安全,但又只能待在角落里执行这项该死的任务。

按照政令官的传达,他必须和贵族保持至少十米的直线距离。而且注意,不是跟巴鲁海特·提亚修·拉古斯保持十米的距离,而是跟现场离自己最近的贵族保持如此间隔。

也不知道是哪只蠢猪想出来的约束限制。

所以在接风宴会上,阿亚纳米一直站在三楼长廊的尽头,冷漠地俯视着大厅中的莺歌燕舞,并且试图用眼神剜杀任何一个因为认不得路而晃悠到身边的醉鬼,成功挡住每个麻烦鬼,守住了自己的一亩三分地。

除了巴鲁海特·提亚修·拉古斯。

宴会的主角悄悄离开了舞池,却没有人察觉。

淑女们的裙摆在璀璨灯光下翩然起舞,如同蝴蝶的翅膀,扇动着,亮晶晶的鳞粉便在半空中洋洋洒洒地抛开阵阵花香,乱了人们的眼,也乱了人们的心。人们举起酒杯,朝着他们的贵客频频敬酒,而那个绿眼睛的少年扬起嘴角,一边接住大家的好意,一边游走在纸醉金迷的风中,虽谈不上游刃有余,却也终于找准时机,跌跌撞撞地曳着他的披风,走上楼梯,到达了三楼的长廊。

大提琴的乐音就此沉入地下,回荡起与整场宴会相媲美的恢宏气势。但这与三楼的世界无关,只见年轻的王储扶着栏杆,撑住身体,然后俯视着楼下的人群,微微地松了口气,脸颊上的酡红也终于在这片清净的地方显露了踪迹,成了绿水中的一波浪潮。

不胜酒力。

那副姿态清楚地落入紫罗兰色的双眸之中,似乎要从眸底牵引出被人遗忘沙尘。所以阿亚纳米立马不动声色地向后撤了半步,让自己的影子和柱子的影子完全重叠在一起,保持着执行任务时候的绝对清醒。

然而事实证明,光是他清醒是没有用的。提亚修眨了眨眼睛,站在原地迟疑了片刻,随后仿佛觉察到了什么,慢腾腾地扭过头,视线便精准地穿过笔直的走廊,捕捉到男人鬓角边微微卷曲的银白色发丝。

他的直觉向来可怕。

深知此点的男人不禁眯起眼睛,像是一只受到冒犯的野豹,任凭森然的眼神迎面撞上对方友好的笑意,丝毫不顾及双方的身份。作为帝国的军人,阿亚纳米知晓拉古斯王储的性格特点,如果有可能,他甚至想把少年直接弄晕,然后丢回一楼的那群蠢货之间,让他赶紧结束这次国事访问,省的到时候政令官又找上门,叽叽歪歪地抱怨男人粗俗野蛮,根本不懂贵族的礼仪尊卑。

但他拧着眉头,没有这么做。

至于为什么没有这么做,那是因为那个绿眼睛的少年在发现他之后愣了一下,可没有露出害怕的表情,反而像是久别重逢一般,扬起一抹亲切的微笑,同时抬起脚步,踩着地砖一步一步地走近阿亚纳米,尽管这时他早就步履虚浮,全身上下都因为醉酒而显得不太稳重。

世界拥有尽头,走廊也终究会通往终点,妆点着华丽珠宝的首饰悬挂在少年的肩头,却没有夺走碧绿眼瞳的神采奕奕。脚步声被淹没在乐曲的旋律之中,又附和着音符的抑扬顿挫,男人盯着那抹身影,没有选择继续向后退去,只是定定地伫立在原地,等待着少年主动跨过山海一般遥远的距离,直到他的面前,以一种不容逃避的姿态,剥开了那层充当阻隔的阴翳。

他抬起右手,伸向阿亚纳米。

很多人都知道,阿亚纳米是个没落小贵族的后裔,不足挂齿,如果不是获了点军功,他完全无法回到上流社会的名利场上。所以大家都以为,继续向上爬,获得更高的地位,这就是男人藏在心底的野心,殊不知他还藏着更多且更要命的秘密。

比如说,他其实曾经是拉古斯因病去世的第三王子,也就是巴鲁海特·提亚修·拉古斯的三叔;又比如说,他其实是重生过一次的死神,并且还带有重生前的记忆。

在阿亚纳米的印象里,上辈子他最后是死在了泰德·克莱恩的手里,但是心满意足,毕竟他已经望到了他想望到的风景,见到了他想见到的人,不存在什么遗憾了。总之那一世,阿亚纳米完成自己所有的愿望之后,本就没打算继续滞留于活的世界——在他看来,或许亲手把自身审判进虚无之地,永远地消散于尘世之间,才是最理想的归宿。

然而就在他闭上眼睛,准备坠入虚无的那一刻,泰德·克莱恩突然出现,强行把他拉了回来。

那时候,明明是仇人,那个矮个子的少年却攥着他的手腕,哭得稀里哗啦。不过他的哭不是因为悲伤或者害怕,而是愤怒。毕竟按照他的话来说,如果男人也死了,那么他才是真正失去了自己的所有亲人,而少年竟然为了这么蹩脚的理由,确确实实做出了这么荒唐的事情。于是上一世的阿亚纳米迎着烈风站在悬崖边上,有些不解地打量着那双痛苦的绿色眼眸,之后沉默了半晌,才牵起对方被冻得冰凉的右手,抵上了自己的胸口。

“那就杀了我吧,这样我便无法回归虚无,而是带着记忆不断转世,这样你也不算失去亲人。”

阿亚纳米这么提议道。

泰德·克莱恩踌躇了很久,照做了。

随着空咒的凝聚,亲手报仇的快感迅速染红了那双绿色的眼睛,又迅速消失在更加广袤的沉寂之中。男人能感受到杀死自己的手的颤抖,也深深地记着身体内的血液,蝴蝶一般飞离血管时产生的空虚。顷刻间天空旋转模糊,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当时只是在诓骗那个少年,所以他以为一切都要结束了,结果没想到命运再次开了个玩笑,阿亚纳米真的带着记忆活了下去。

但并不是转世,而是重生。

如今,宫殿内的脂粉气息涌动在呼吸之中,人们相互交谈,声音便像是渗入沙地的河水,很快就失去了踪迹。少年笔直地站在长廊之下,面色如常。而银发的男人望着那只伸向自己的手,压低眼睫,不禁失神了片刻,之后单膝跪地,并轻轻地牵起对方的指尖,以臣服的姿态落下一个标准的吻手礼。

“我知道你,你是我的骑士。”

比起上辈子,现在这个绿眼睛少年的个子更高,更加符合童话书里对王子的描述,而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从小就经过王室教育的熏陶,他睥睨着单膝跪地的男人,全身上下浸润贵气,仿佛随时都可以握紧王权宝球,踩着他的肩膀登临至高的王座。

阿亚纳米也能感受到对方的气质变得不一样了,但是按照礼仪规定,如果上位者没有允许,他也只能一直保持着跪地的姿势,不得抬起头直视他需要保护的对象。于是等吻手礼结束后,他收回手,垂下目光,始终盯着少年皮鞋的鞋尖,注视着金属搭扣在披风的围拢下反射出寒冷的光芒。

结果这位年轻的王储放下手后,低下头,认真地凝视男人银白色的头发与立体的五官,半晌,才轻笑了一声,而那笑声顿时如同水墨,漾开在雕刻有鲜花纹路的大理石立柱之间,不知道会流动出怎样的形状。

紧接着,巴鲁海特·提亚修·拉古斯忽然这么说:

“你刚刚笑了。”

与热情洋溢的宴会场景不同,这句莫名其妙的话语宛如一声跨越了漫长岁月的叹息,缠绕在唇齿之间,既轻盈,又沉重。如果非要用作家的语言来解释,那么阿亚纳米大概觉得,这种感觉和被咖啡打湿的报纸差不多,潮湿且难以被炉火烘干,总是会湿哒哒地黏在皮肤上,即便无害,也能引起心理上的反感。

不过更重要的是,少年所说的内容。

于是随着话音的缓慢歇落,阿亚纳米全身僵硬了一下,嘴角的肌肉也反复调整了几次,以此来确认自己到底有没有如对方所说,露出了奇怪的表情。

结果那位王储见状,率先笑出了声。那欢畅的声音如同蝴蝶的一次振翅,轻轻扫过男人的耳尖,最后归于虚无,消逝在一瞬之间。这也让阿亚纳米更加确定,刚才的那句陈述仅仅是一句子虚乌有的玩笑而已——不对,更进一步来说,是一次故意的调戏罢了。

这是阿亚纳米从来没有见过的泰德·克莱恩。正因如此,他下意识地抬起头,正巧对上了那双绿莹莹的圆眸,绿得有点发黑。

“抱歉,忍不住开了个玩笑,请您不要介意,阿里尔德勋爵。”

在纹章院中,阿里尔德勋爵不过是一个毫无实权的称谓,根本算不进贵族的序列。然而对方并没有怪罪男人的无礼,正好印证了这位王子殿下宽容大度的标签,想来此刻要是有一位新闻记者闯进三楼,一定能用他的钢笔,洋洋洒洒地写出一篇歌功颂德的综合性报道。而被骗到的阿亚纳米眯了眯眼睛,在原地面无表情地停顿了一下,随后便在少年的示意下缓慢地站起身,紫罗兰色的眼瞳顿时涌动起阵阵回卷的暗流。

实话实说,这种身份颠倒的情况很新奇。

男人觉得自己或许可以陪着对方继续演下去。

于是从那之后,政令官那狗屁的距离限制就真的成了狗屁。按照巴鲁海特·提亚修·拉古斯的要求,阿亚纳米作为他唯一的骑士,在国事访问期间被允许近身保护他的人身安全。当然这个允许是由王子殿下本人亲自颁布的——他只需要轻飘飘的一句话,便能决定他人的地位,这就是现在的巴鲁海特·提亚修·拉古斯。

所以那场宴会一结束,摄像机的光圈之中,那位年轻的王储身边就多了一道银白色的身影——穿着白色的冬季款军装,挺拔、修长,就像是神明铸起的高塔,不可轻易冒犯。

这为提亚修挡去了很多不必要的目光,也为他吸引来了很多不必要的目光。

对于前者,是阿亚纳米用眼神,吓走了很多试图攀附的心怀不轨之徒;对于后者,则是同进同出的两人不知为何,竟然在一些淑女的闲聊之中,莫名其妙地漂浮出许多粉红泡泡。

纳撒内尔宫中,褐色头发的少年坐在窗边,薄雾似的窗帘随着清风,轻轻摩挲着他的肩头。那一刻他背对着光,耀眼的明亮暖烘烘地勾勒出身形,却将神色偷偷潜入模糊的晦暗之下。而他手里的书,是从最近参加茶话会的子爵女儿手中流通出来的。只见少年坐在那里,平淡地扫视着书中的文字,随后慢腾腾地捻起一张书页,不像是在享受一场午后的休憩,倒像是在拨弄蝴蝶的翅膀,小心翼翼中又透露出一丝显而易见的漫不经心。

银发的男人便站在他的身旁,最外层的窗帘恰好被拉至他的身侧,为他全身降下阴凉的黑暗。

“我只是很好奇她们书中是怎么描写我们两个的。”

之后某个瞬间,安静看书的王子殿下突然开口,犹如画家手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没有经过仔细的考量,便为一幅静谧祥和的画作添上活跃和生机。不过说话期间,少年并没有挪开视线,仍然低着头,一边看一边做出了解释,没人知道他到底在思考些什么。

这大概就是深林里的一声鸟鸣,但是对于根本没有恳求过解答的阿亚纳米来说,这明显就是投入湖水的鱼饵,正等着他咬饵上钩。

所以男人没有作答,仅仅维持着骑士的基本素养,沉默不语,装作什么也不知晓的样子。

然而这次,少年看上去并不想就此翻篇。他放下自己手中薄薄的一册书,扭过头望向他的骑士,不见波澜的目光则在对方笔挺的军装上逡巡徘徊,直到碰上腰带的一刹那,目光才猛地跳出那片一成不变的苍白,与眉骨下的紫罗兰色交融在一起,彼此渗透出不甚明晰的思绪。

接着,这位年轻的王储勾了勾手指,示意让男人靠近,阿亚纳米没多想,也就面无表情地照做了。

结果没料到,就当两人之间相距不过半米的时候,少年抬起手,迅速勾住男人军装领口的金属环形搭扣,往下一拉,男人便不得不弯下腰,如同被项圈束缚的野兽,老老实实地屈服于他的主人,完全无法亮出自己那排尖锐且危险的牙齿。

上辈子套在少年脖子上的枷锁,这辈子就这么套在了男人身上。

要说生气,阿亚纳米也并不觉得生气,毕竟作为死神,人类的那套价值观并不会让他产生任何动摇。只是让他感到一瞬凝重的,是对方接下来侧过头,说出来的一段话。

那位王储悄悄地说:但她们都没有写对。因为她们从来没有看到过鲜血从你的胸口流出来的场面,很壮观,就像是很多很多的蝴蝶从你身体里飞了出来。她们没看到过,就不知道我们两个之间究竟缠着怎样的孽缘。

这些话意味着什么,男人很快就反应了过来。

这意味着巴鲁海特·提亚修·拉古斯和他一样,是重生的灵魂。

于是顷刻间,雷鸣一般的震惊在紫罗兰色的眼瞳中持续了数秒,随后便像是吐出最后一缕气息的鲸鱼,沉没于平静的海平面,再也瞧不出存在过的痕迹。他向来擅长隐藏自己的情绪,只不过这次他没能逃过少年的直视。男人清楚,即便是冷漠的嗤笑也不能挽救如今的局势,因此他继续沉默着,仿佛世界早已失去了时间的流动,化为了一抔坟土。

与此同时,明媚的阳光却透过眼睫,在碧绿的眼眸上洒下细碎的光斑。王子忍不住微微一笑,之后摊开手掌,松开了对方脖子前的金属搭扣,重新把注意力收到他那本早就翻阅了好几遍的书上。

而被重新撇到一边的银发男人也就站直了身子,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个身高还是比不过自己的少年,不知为何,竟然开始觉得未来的某一天,这个孩子肯定能超过自己,用他那纯粹的眼神俯视着整个世界。

不知道这会是好事还是坏事。

那一刻,两人的目光之外,桌上的沙漏自动翻转颠倒,任凭细细的沙子从一端滑进另一端的玻璃杯罩中,连结出一条金色的细线。少年低头摩挲着书页,云淡风轻,阿亚纳米则退回阴影里,无声地整理了一下自己的领口,接着便依旧尽忠职守地扮演起跟在王子身边的骑士,仿佛刚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但又怎么可能真的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呢。

男人倾斜着目光,开始等待对方接下来的话语。因为他刚刚设想过,这位保留着记忆的王子殿下或许会谈论起两人纠缠不休的往事,或许会嘲笑现在颠倒的身份地位,又或许会像上一世动手前那样,一边爆发性地哭着,一边吐露起埋藏已久的心声。

可是他都没有。

一时间,某种突如其来的感受淹没了紫罗兰色的的眼瞳。那种感受无法形容,不像失落,也不像惘然,更像是两者之间的某个点,复杂得如同尚未愈的伤口,如同整个充满泥泞的人间。

而暖烘烘的窗户边,绿眼睛的少年微微叹了口气,很快厌倦了那本书。只见他看都没看阿亚纳米,就直接翻回到第一面,开始慢腾腾地撕起了纸张,一页、两页,就像正在撕去标本里的蝴蝶翅膀,刺耳的声音很快便成就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虚妄。

男人错了。

他根本毫不在意。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里,每天依旧由银发的男人拉开清晨的帷幕。

再详细一点,那就是几乎每个早上,他站在床边,拿出行程本,报告着当日的行程安排。刚刚睡醒的少年同时坐起身,揉了揉眼睛,随便吃了点仆人呈上来的早餐,便带着点困意坐到了床边。而等汇报完,阿亚纳米就收起手册,为对方换上崭新的衣服,并蹲下身,最后为他套上袜子和皮鞋。

这是一套标准的流程,没有什么值得变动的地方。

但在国事访问的最后一天,这套流程突然增加了一段小小的插曲。

那时薄薄的雾汽还没有完全散去,水珠挂在窗户的玻璃上,沉甸甸的,却没有继续滑落到向外延伸的窗台边缘。房间里的气温有点低,壁炉里的火刚刚点燃,感受不到攀升的灼热,只能远远望见橙黄色的焰光在空气中跃动摇晃。阿亚纳米半跪在地上,同往常一样,眉眼之间没有透露出任何情绪。

可是这次年轻的王储偏偏无视了男人伸来的手,自顾自光着脚踩下床铺,然后凝视了那抹抢眼的银白色,半晌,这才猛地揪住阿亚纳米的衣领,把他拖着压到床上,泛着冰凉的嘴唇随即吻去,在对方的唇上淋下一场象征着覆灭的暴雨。

于是顷刻间,一点墨绿坠向冰洋,或者是一点波光被春风迎上了树梢。被子窸窸窣窣,没有人知道是谁出于某种心思,制造出怎样的事端,只知道温柔的疯狂在两人的对视中转瞬即逝,等到彼此都反应过来,就只剩下一滩尴尬的泥塘,任谁都无法脱身。

庭院里鸟鸣声骤起,晨光熹微,阿亚纳米望着自己身上的绿眼睛少年,半天没说出话来。衣服的布料挡住了呼吸的潮湿,他一时间没明白这个亲吻的目的与影响,而对方却已经僵硬地松开手,像是费劲挣脱了束缚一般,翕动嘴唇,接着以极低的音量滴落一句几乎快要变成透明的陈述。

“我恨你。”

他垂下眼睫,这么喃喃低语。

“至少一开始我是这么认为的。”

褐色的发丝拂过眉骨,他这么补充道。

不知道是否是错觉,经过共鸣腔的震动,少年的每一个发音都变得支离破碎。假设这两句话拥有重量的话,大概就是一片游移的云,在银发男人的耳边轻易地飘浮,又轻易地消散。阿亚纳米忍不住微微眯了眯眼睛,以此来回避内心的起伏,可他保护的那位王子仅仅失神了片刻,便抽身离去,决绝得仿佛自己只是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毫无兴趣与希望可言。

银发的骑士开始弄不明白,这个看上去毫不在意的少年现在究竟在想些什么。

不过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两人的心跳在刚刚真的一起快到了极致。

可能是这个小插曲过于莽撞,从那以后,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展着,直到那位拉古斯的王储殿下登上回国的飞机,都没有再脱离既定的剧本,冒出几根奇奇怪怪的枝杈。

说起来,巴尔斯布鲁克帝国似乎对这次的国事访问极为看重,巴鲁海特·提亚修·拉古斯离开的那天,尽管风很大,但帝国还是调动仪仗队,安排了极为隆重的送别仪式。也就在那时,来自拉古斯王城的护卫接替了阿亚纳米的安保工作,并且不出意料,完成任务的男人很快就被政令官踢到一边,只能站在机场外,远远地眺望飞机成为天空中轰鸣的一个黑点,然后逐渐褪色,消失在灰色的地平线下。

访问结束了,一切都尘埃落定。

那一刻,凌厉的风吹过脸颊,记忆里少年冰凉的亲吻却盖过原本的颤抖,陡然升温成一团炽热的火苗。阿亚纳米不禁抬起手,用指腹轻轻擦过嘴角,那抹温度便随着一声叹息,被呼出咽喉,化作白雾,袅袅娜娜地变为天边的云,成了另一座城市的雨。

而正好周围人来人往,都忙于各自的人生,没有一个人认识他,也没有一个人关注他。阿亚纳米索性就在那里停留了很久,直到路边的电话亭突然响起尖锐的铃声,这才抬起脚步走进亭中,接听了这通来电。

一个犹疑的男声随即响起。

“我回去了。”

接着电话那边的声音停顿了片刻,没听到回应以后,又这么闷闷地说道。

“你什么时候回家?”

如此平淡的话语犹如一帘细雨,但经过圈圈绕绕的电话线,在他手上摇摆了几下,就似乎变得复杂起来。对此,银发的男人沉默了良久,任凭呼吸的声音掩埋电话的电流声,而与此同时,食指指尖有节奏地敲击着听筒,不断延长的视线则沿着城市鳞次栉比的天际线,收回至自己面前布满划痕的公用电话上。

“妇人之仁。”

银白色的发丝恍若明灭的星河,在额前洗去眉眼的凌厉。不知为何,他突然有点心动,但是最终还是动了动口,冷漠地吐出这句快要说烂的评价,之后再也没有回答,仅仅是安静地等待着,等待着,等到双方都觉得没有继续等待下去的必要,这才挂上电话,结束了这场无聊的对话。

他当然知道自己在遥远的拉古斯还有一个家。

上辈子作为拉古斯第三王子的他被帝国皇女解开封印,在大庭广众之下成为了黑魔法师,于是不得不改头换面,以阿亚纳米的身份继续活着。这辈子他却凭借着重生前的记忆,自己制造了病故的假象,以普通人的身份远远地离开家人,也离开了过去的那个自己。

这个世界上便少了一位冠绝古今的黑魔法师。

这是阿亚纳米自愿的选择。

毕竟只要想起悬崖边的少年,想起他悲愤交加的表情,以及把自己扯下神坛的那只手,男人就忍不住想看看,失去费亚罗廉的执念,拉古斯会走向何方,这个世界又会变成什么模样。

会成为什么样呢?

可能依然维持着盛世太平,也可能被元老院的老狐狸们推翻至深渊,然而无论如何,他都没有想到,这种想象如同撞到一起的酒杯,很快便破碎出清脆的声响。

机场外,热热闹闹的媒体团队逐渐撤去,阿亚纳米重新系了一下风衣的腰带,便踩着阴影,无声无息地往回走去,而且去得如同轻烟,谈不上任何眷恋。他现在已经构想好辞职报告的大致内容,只要回到办公室,就可以立马正式出文提交给领导签字,甚至开始计划辞职后入职哪个行业,才能合情合理地站在旁观者的视角,继续观察那个铺满白雪的故乡。

此刻,薄薄的雾气氤氲他的鼻尖,阿亚纳米沿着道路,目不斜视地向前走去。男人知道,只要拐过这个路口,就能租到最快的马车返回霍普鲁克要塞。然而太阳倾斜的时刻,风衣的下摆歇落至腿后,还没等他走到路口,一串杂乱的脚步声便立马占据了整条街道。

警备队的那群白斗篷们随后堵住了男人的去路。

他们义正辞严地宣称,由于男人泄露国家机密,将以间谍罪论处。

这种荒唐笑话的编造不需要花费太多的力气,而且最终的结论是间谍罪,非叛国罪,分明摆出了知晓内情的架势。显而易见,有人故意透露了这个风声,阿亚纳米收起脚步,伫立在原地,盯着离自己最近的那名士兵,然后又扭头望向他们出示的逮捕令,沉默了片刻,便确认了事情的真实性,以及背后隐藏的真相。

于是那一刻,在他的眼里,纸张就是一片脆弱的蝶翅,而盖在右下角的公章红得像是一团血,就要涂抹覆盖掉每一行端正的字迹。

帝国勋爵见此忍不住皱了皱眉,随后像是乐团前的指挥,在众人警惕的目光中伸出左手,缠绕上空气震动的轰鸣声。当下他可以选择使用黑魔法,那抹象征着不祥的红光也可以随时反射到冰冷的瞳眸深处,可是阿亚纳米没有料到,自己现在动手却也迟了——因为还没有等他真正使用武力强行脱身,街头尖锐的铃声便再次冲破这场即将爆发的战争,犹如插入标本心脏的昆虫针,以一种绝对的力量,带来了永无宁日的终结。

电话铃响了,来自离他最近的士兵的通讯设备。

警备队封锁过的街道顿时安静得足以代表死亡。所有人屏住呼吸,目光汇集到一处,承载众人期盼的那人便手忙脚乱地掏出设备,听了几句,又犹豫惶恐地递给了阿亚纳米,就像是丢去了一颗即将爆炸的手雷。

男人忍不住扯了扯嘴角,发出冷冽的嗤笑。之后他接过手机,听筒轻轻贴近耳朵,然而没过一会儿,电话那边传来熟悉的嗓音,掺杂着米迦勒之瞳启动的提示音。

有人说。

“抱歉,刚刚没有来得及说,目前拉古斯当局已经申请将阿亚纳米·海德里希先生引渡回国了。”

这个世界不再存在康纳理惟士·克罗威尔·拉古斯。

也不再存在阿亚纳米·海德里希先生。

收容与审判的全过程,拉古斯王国和巴尔斯布鲁克帝国一致邀请第七区教会担当监督工作,于是轰动一时的间谍案很快便尘埃落定,从报纸的头版头条上撤了下来。而从那以后,人们就再也没见过那个拥有银色头发的男人。可以说他就像是掀动微风的蝴蝶,彻底消失在了拉古斯的土地上,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也没人知道他现在究竟是死是活。

当然也有可能是成为了一面蝴蝶标本,任由激情镌刻翅膀上的花纹,然后被珍存在某段无法被解释的时光之中。

而这段时光,只有两个人知晓。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