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在走廊的尽头,我又看见了他的背影。

他还是和以前一样,明明是一片深海,却不肯倒映出天空的青蓝,只是穿着黑色的吸烟装,伫立在昏暗的灯光下,然后抬起下巴,注视着墙上那幅沃特豪斯的《夏洛特小姐》,既让人看不清眼神,也看不清四处飘飞的思绪。

除了我,充满寂静的画廊再也没有其他人,墙上点燃着三根蜡烛,蜡烛顶端黄色的光散成扇形,就像是远去的夕阳,薄薄地搭在他的肩上,洗去尘世带来的阴影。我知道,他向来孤独,不愿意与他人产生过多瓜葛,这次难得以人类的姿态回到人间,也只是远远地观望着,仿佛刻意保持着距离,担心人间的尘土会弄脏他那头沐浴星光的银白色短发。

我自然没有去惊扰他,正如夏洛特小姐在镜中对兰斯洛特的惊鸿一瞥,我也透过一面玻璃追寻着他的身影,而他独自站在那里,视线掠过画框,审视着画中行船的红发女郎,竟与我如此相似。于是命运的纺线便从那一刻开始渐渐重叠起来,直到成为时间里的一首歌,在心底浅浅地吟唱出柔软的旋律。

The curse is come upon me.

那一刻,上帝用残酷的方式让我们陷入寂静。整个空间的光影因此停止了流转,他身处其中,不关心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也不关心他,我和这个男人就这样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才如梦初醒般地回过神来,然后慢慢地转过身,将视线挪到我的身上。漫不经心的眼神如火略地,无法阻挡,我随即知晓他其实早就发现了我的窥探,因此刚以为他要动怒,但是他没有,他仅仅挑起眉头,紫罗兰色的眼睛便暴露在光照之中,深不见底,瞬间就把灵魂的波澜藏进微动的眼睫之下。

想来,若是和他这样一直虚度光阴,未尝不是一件乐事。可时光就像是一堵老墙,龟裂的墙皮终究会干枯剥落,我不禁低下眼睑,避开那抹几乎快要静止的凝视,然后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转身就要逃离这场下意识的冒犯。

他却回过头,重新望向走廊尽头的那幅油画,然后像是想到了什么,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唇角,无关嘲讽,亦无关悲喜。

“时间到了。不知是否有幸能邀请这位漂亮的小姐共进晚餐?”

暗红色的地毯上编织着复杂的花纹,将鞋跟踏上所产生的动静统统倒伏在绒毛之中。画廊内的声响因此越来越稀薄,呼吸都成为某种程度上的喧嚣,紧接着,不知道是不是幻觉,我好像听到自己的耳边传来熟悉的低沉嗓音,而这股声音实在过于亲近,以至于淹上心头之后,我都没能及时反应过来,只好眨了眨眼睛,看着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的银发男人,毫不掩饰脸上泄露的惊讶。

只见他不知使用了怎样的魔法,竟然突然穿过了玻璃隔断,站到我的面前,如同一位绅士,礼貌地伸出手,做出了邀请的姿态。

他在等待,等待我将手搭上他的指尖。不过我大抵明白,在男人的众多人生里,不乏诞生为王公贵族的经历,所以他自然不会缺乏这方面的礼仪与教养,可要是论真心,我研究了很久,却也无法从那疏离冷漠的神情当中,琢磨出半分与话语相衬的热情。

其实,正如他观望着那幅油画,从他第一次出现在这条挂着画的走廊开始,我就观望着他,而那面玻璃隔断恰巧就是开阔的河流,横在我们两个中间,无限接近于生与死的分界线。如今,两条并驾齐驱的线条在视线对上的那个瞬间,出现了猝不及防的交点,或许就是因为这个,他才主动跨越宇宙星河,真正面对着我,试探起这副皮囊下的真实意图。

可我又能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

世间的情爱无非是两种,一是爱别离,二是求不得。我不禁垂落视线,注视着面前的阴影淡淡,看它逐渐形成一层无声无息的雾,将他的五官描摹得更加立体,也让我能清晰地捕捉到每次呼吸给他发尾带来的轻微颤动,正如胸腔内的心跳。

“你知道的,你该知道的,我怎么能拒绝你呢,我的兰斯洛特。”

最终,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从口中悄悄溢出,伴随着心中所有的遗憾与惆怅。我知道自己和他终究是两个世界的人,所以幸运或者不幸此刻都是河道上的风浪,让彼此乘坐的那叶小船摇摇欲坠。对于他的邀请,我未战先怯,情不自禁地摇了摇头,然后抬起手,搭上他的手指,冰凉的触感便顺着指纹复杂的曲线,弯弯绕绕地沁入皮肤,把支撑血肉的骨架冻得支离破碎。

他却微微眯起眼睛,如同一只蹲伏在草丛中的猎豹,紫罗兰色的眼眸深处闪过一抹深不可测的光。

这是他正在思考的标志。他的疑虑、他的深思、他的一切都在掂量着我话语背后的内涵,可我没有说破,免得让他知道,我作为观测者,其实知晓他生生世世的点点滴滴,甚至早已透过这些蛛丝马迹,沦陷在那抹深不见底的银白色当中,溺毙而亡。所以看着他牵起我的手,我勉强地笑了笑,假装自己是矜持优雅的富家千金,假装自己在从容不迫地接受着对方好意的同时,并未洞悉其中隐藏的那点心思。

只是共进一次晚餐而已,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这么安慰自己,面色如常。然而当他直起身子,用那双镀上月光的眼睛正视着我的时候,我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莫名感觉自己好像被他忽然看透了,像是一扇洞开的窗户,任凭微风拂过,吹乱了屋内的飞尘。

“很快就会结束,不会让你感到痛苦的。”

之后他面对着我,将我拉入他冰凉的怀里,并且沉下声音,这么平静地说道。

顷刻间,天鹅绒的面料轻轻地贴近脸颊,柔软得像是随意采摘的一朵云。男人身上的气息瞬间浸透全身,宛如新雪初霁,于是还没等我回过神来,紧接着,他的嗓音便彻底消失半空中,飘散成无形的风。与此同时,我眨了眨眼睛,隐约闻到了一股清新不腻的花香,而这股香气幽幽地浮动着,犹如细密的浪花,却不会故意沾上任何人的发丝或者眼睫。

墙上蜡烛的火苗因此摇曳了两下,随即熄灭,袅袅白烟流转了片刻,就倏然湮灭于缥缈的黑暗之中。黑暗中,仍然耀眼的那抹银白色彩可以是月色,可以是雪色,也可以是他灵魂中的那抹绝色,总之,我看不到周围的一切,但我能感受到他抬起的手盖住了我的双眼,就像是郑重地许下了一个诺言,好让白昼的光从此不再属于我的时间。

他颠倒了整个世界,只为了摆正他眼中之人的身影。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我或许该问他,自己到底算不算他眼中倒映出的人,即便只是其中之一。然而我没有开口,只是把他的体温记在心底,然后等未来的某个好日子,将它取出来晒一晒,像是拒绝隆冬的夏至,一边为之高兴,一边后悔着彼此接触的那个刹那,宁愿自己从来没有见到过他。

直到鸟雀的鸣叫一晃而逝,覆盖在眼睛上方的温度也在颠簸之时,被清澈的流水声追赶替代。

事实证明,他对我说了谎。这里没有想象中的珍馐佳肴,也没有反射着金属光泽的餐具,我睁开眼,看到的却是明朗的天空,还有树梢上流动着的纯白的晴云。正所谓梦的尽头是幻灭,我惊讶地仰望头顶的蔚蓝,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所以失神了很久,才伸出手,任由金色的光线漏过我的指缝,迷离了整段自由漂泊的时光。

船身很窄,不知发生了什么,我躺在编织着古老花纹的毯子上,毯子又躺在摇摇晃晃的小船上,垂下黄色的长穗。船头放着被熄灭的蜡烛,两侧湿漉漉的水花则沿着波纹的方向,被破成一朵朵不规则的形状,只是偶尔有几滴会飞溅到指尖,留下转瞬即逝的痕迹。

我看到,岸边漫无边际的白色花海,层层叠叠,似乎近在眼前,又好像永远也无法靠近,只需要轻柔的一缕风,便能掀起起此彼伏的音律。花漫过了地平线,半遮一线新碧,我坐起身子,想要欣赏这片空灵而又美丽的风景,可是视线却被拽回自己身边,落到了船尾的银发男人身上。只见他不知何时换下了那套精致优雅的吸烟装,披上黑色的衣袍,苍白的肌肤在阳光下依然瞧不出正常人类的温度,骨骼的走向则是海中的礁石,偷偷地埋藏着深海的秘密。

他光着脚踩在船尾的甲板上,撑着船篙,肩头的颈饰不知道是用什么金属制作而成的,发出叮叮咚咚的声响。

广袤的森林里,有几只骨头翅膀飞在枝头。或许从更早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我的存在,而这次的相遇也不过是蓄谋已久的行动。我开始分辨不清,到底是他无意间闯入了我的世界,还是我被他有意带回了他的世界,但不管怎样,我和他都沉默了,就像是做了荒唐事的小孩子,只能以闭嘴的方式来应对接下来的任何变化。

如果这是一条漂往星空的船,即便最终四分五裂于死亡的深渊,我也愿意。

我很想把这句话说给他听,然而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有时候相对无言也是一种尽情的倾诉,他没有告诉我,我们究竟要去往何处,我就把那张自带花香的毯子拉上肩头,换了个更加舒适的坐姿,随后便坐在他的船上,一边听着流水潺潺,一边老老实实地等待着目的地的到来。

当然,我全程都托着下巴,注视着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眸,试图从中打捞出几粒熠熠生辉的沙金。这是我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着他,恐怕也是最后一次,对此,他毫不避讳,依旧面色平淡地驾驶着他的小船,旁若无人一般,任凭我用视线描过他的身躯,将记忆定格在这幅闲适且安逸的画面之中。

记得很久都没有享受过这样慵懒的时光,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做,单单是坐在那里,就能度过所有难熬的岁月。

他给我提供了这样安宁的相逢与相识,我也就懒得计较他先前骗我的那回事。至于骗我的原因——在和煦的阳光下,我学着他的样子眯起眼睛,恍惚间,好像想起了岸边白花的名字,同时想起了这条河的终点究竟是何方。

“再见,夏洛特小姐。”

于是在那一刻,我听到他这么说道。

而在那之后,我愣了愣,随后冲他笑了起来,并且这么轻快地回复道。

“再见,我亲爱的阿亚纳米大人。”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