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杯中的热雾氤氲着山间的恬淡,好像是把叶子上的露珠给拘到了茶水里,顷刻间浸润出日月星辉的幽香。茶香中似乎还藏有一缕荔枝的甜香,即使不加入糖奶,也能品出其中的香醇。这适合坐下来细细啜饮,只可惜泰德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那位银白色头发的少年便独自穿过长廊,风度翩翩地走进了会客室。

那一刻,华丽精致的屋顶下,黑色双排扣大衣敞开着压在他的肩头,挡住了少年体型所带来的瘦弱感。墙壁上的镜子倒映出背影,他身姿挺拔地穿过大门,所有人便都按照礼仪的要求,起身迎接这位身份高贵的小侯爵并致以敬意,而停在房间中央的少年见状,随即扬起嘴角,露出一个轻描淡写的微笑,但他那冷漠的目光却像是天空中自由自在的白鸽,有意无意地掠过其他人,只在阿亚纳米与泰德身上多停留了几秒。

“请坐,先生们。很抱歉耽误了点时间。”

最终,奥古斯特选择走到阿亚纳米旁边的空位坐下——那个位置是一把单人的扶手椅,正对着壁炉,也是离壁炉最远的地方。屋外的白雪吹不动入夜的灯火,明灭的新星也已悄无声息地攀上树梢,只见他坐在那里,拢了拢身上的毛呢大衣,与阿亚纳米只隔着一张小方桌,而这两个相貌有几分相似的人就这么恰到好处地凑到了一起,就像有游客偶然误闯一场艺术展后,猛地发现了两座被刻意摆放在同个台子上的相同雕塑,于是在赏心悦目的同时,让人忍不住揣测其背后是不是隐藏着什么特殊的动机与意图。

此时窗户外面的天色昏昏沉沉,反倒是把宫殿内金色与白色的装饰花纹衬托得无比鲜亮。蜡烛与水晶灯的光辉交织在一起,轻盈地倾泻在每个人的眼睫上,照亮了房间的每个角落,却没能照亮各自的心思。泰德双手抱着温暖的茶杯坐在那里,发现大家都跟自己一样望向侯爵,期待他接下来说点什么,但没想到主动发送请柬的奥古斯特却在简单致歉以后,就像是在等待某个时间点一般,摩挲着耳垂上的宝石耳钉,停顿了很久,才如梦初醒般假笑着感慨了一下。

“自从达莉娅陛下去世以后,这里已经很久都没有迎来过客人了。所以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直接跟我说就可以了。”

说完,奥古斯特托着下巴,压低了眼睫,紫罗兰色的眼眸巡视了一圈,使原本亲切的口吻都瞬间变得冷冽起来。话语的余音渐渐弥散在脚下的倒影之中,泰德能听出来,对方只是假装客气而已,他在暗示自己与上一任女帝关系匪浅,同时是一种警告,让他们这群客人别有事没事都来给他找茬。傲慢的态度在贵族圈层里屡见不鲜,但不舒服的感觉终究还是沉淀至心底,让少年忍不住皱了皱眉,低头盯着杯中的涟漪,以此来躲避侯爵可能投来的目光。

对此,离侯爵最近的阿亚纳米不以为意地理了理袖口,修长的手指顺势抚过面料,掸去莫须有的浮尘碎雪。而休加也不知何时恢复了刚刚散漫的姿势,翘着腿,半坐半躺地倚在沙发上,任凭外套上的褶皱堆积出形状各异的山峦,也毫不在意自己的形象。

“哈哈,不过能先问一个问题吗?从刚进来的时候就注意到了,不管是空咒还是黑魔法,都没办法使出来。这里是预先设下了什么法阵吗?”

如果问黑鹰中谁最擅长打破规矩,那么这顶桂冠一定能戴到休加少校的头上。泰德闻声抬起头,就正好撞见深色的太阳镜挂在男人的鼻梁之上,背后的阴翳则将那双狐狸似的眼睛完全淹没。只见他举起手,如同课堂上提问的乖巧学生,完全霸占了侯爵所有的注意力,可嘴角扬起的笑容却是恣意妄为,毫不避讳地泄露出他内心的狡黠。

对于一名走上战场的士兵来说,确认周围环境是一条极为重要的准备项目,甚至可能决定生死。正因如此,泰德不由地怔了一下,背后突然冒出一层冷汗。这一刻,他不仅暗自庆幸少校的察觉,更后悔于自己竟然忘了这么基本的确认工作。心跳的声音在胸腔里东奔西走,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好像不单单是他自己,好像坐在旁边的柯纳兹也没有及时进行确认,泰德能明显感受到这位副官身形猛地僵硬起来,撑在沙发上的手也悄悄地攥紧,因此泛起无力的苍白。

奥古斯特却停止了指尖的摩挲,目空一切的视线终于从云端落下,然后短暂地停歇在休加的笑容中,不知道窥探出了什么。

“没错。当初为了安全考虑,达莉娅陛下命圣奥古斯特骑士团在这里布置下了魔法阵,整座庄园的区域都不能使用任何魔法与空咒。”

最后,淡淡的解释没有经过任何修饰,就这么大大方方地摆放到众人面前,看上去没有丝毫破绽。如此看来,倘若这里真的发生了什么冲突,在没有黑魔法的加持下,他们作为军人也足以全身而退,放心下来的泰德不禁闭上眼睛,回想了一下进入会客室前的路线,之后就解开了大衣的扣子,防止遇到意外之后动作受限,不能及时做出相应的反应。

只是不知道这个话题是不是特别符合休加少校的胃口,奥古斯特的话音刚落,他就抿了抿嘴唇,想要继续追问下去。推敲各自的心思是枯燥人生中最大的乐趣,然而可惜的是,还没等他问出当时是哪位骑士布置的魔法阵,现在又是谁在维护,会客室的大门便被再次敲响——雀跃的语词顿时迷失在今晚酒渣色的夜空,他假装毫不在意地敛起眼睫,而此前一直跟随着侯爵的杜兰特随即满脸歉意地站在门边,但又没有走到奥古斯特身边,附耳陈述他要汇报的情况,反而以所有人都能听到的音量,征询起侯爵的意见,好像生怕大家因为不知道具体情况,从而产生误会一样。

“安全局那边派来的使者到了。请问是先打发他回去,还是让他前往书房等候?”

亚麻色的发丝下,那张恭顺的面庞就是荒林里独自流淌的溪水,几乎无懈可击。只见男人透过圆形的镜片,远远地望着他所服侍的主人,仿佛整个空间内所有人的不重要,重要的只有瑟古拉侯爵一个人,而这种信赖绝不是一天两天可以形成的,可以看出这个叫杜兰特的男人应该跟随侯爵不少年了,甚至说他是侯爵的心腹都不为过。

只是奥古斯特沉默了片刻,没有从对方提供的两种方案中选择一种,反倒是下达了一个看似十分随意的安排。

“直接让他过来吧。”

灯火摇曳之中,轻飘飘的话语仿佛窗外那些从天而降的雪花,在遇到狂乱的暴风以前,从未掺杂一丝个人的情感。得到指示的杜兰特没有过多犹豫,颔首之后便自行退去,与此同时,原本想要探讨法阵的休加也就耸了耸肩膀,乖乖地闭上了嘴,只想让这个小插曲赶紧过去。毕竟显而易见,在知晓侯爵在剧院里与安全局产生过联系之后,大家都迫切地想知道,此刻那边派来的使者究竟是谁,又打算做什么事情。于是那个瞬间,伯格宫的会客室又重新掉进了诡异的寂静当中,冰冷得让泰德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不过好在这种状态没持续多久,杜兰特便带着那位所谓的使者,重新走到了门口。

那是个身形匀称的少年,披着安全局标志性的白色毛呢斗篷。不过似乎是因为赶路,厚厚的积雪早已堆在他的肩头,一时半会无法消融成水,即便是风,好像也没办法轻易将其吹散。灿烂的灯光下,就见他笔直地站在那里,向屋内的众人行了个军礼,金色的发丝便随着标准的动作,在眉骨前微微晃动了一下。至于发丝间的雪屑,当然趁此机会簌簌地抖落至眉睫,但还没结成白霜,如阳光般的温度就从琥珀色眼瞳深处燃烧出来,将其迅速融化成晶莹的水珠,摇摇欲坠。

泰德立马就认出来了这个人。

米卡杰·瑟雷斯坦因。

那个瞬间,就像是有一阵滔天巨浪拍向了泰德的灵魂,把他整个人都卷入深不见底的大海,屏蔽了周围所有的声响。他记得,就在早上做完体检以后,自己遇到了一个奇怪的人,非要说米卡杰是一只粉色的龙,并且早就死了。泰德自然不信,可是之前听修里的话去信息中心查询,也压根搜索不到任何有关米卡杰的消息。当时他的内心差点就动摇了,以为自己任务受伤失去记忆后,真的忘记了米卡杰的死讯。可是现在,当自己的挚友依旧完好无损地站到自己的眼前,那种堵塞已久的心情终于冲破藩篱,真真正正地平息了下来。

离大门最近的烛火扑闪了几下。或许是朋友间的心灵感应,当房间里同时存在那么多人的时候,米卡杰依然第一眼就看到了泰德。他对此并没有感到惊讶,仅仅促狭地冲着绿眼睛的少年眨了眨眼,随后便老老实实地走到侯爵的面前,以平民见到贵族的礼仪,单膝跪下来,吻了吻对方的手背。

“局长大人命我将您需要的资料交付给您。”

而随着一套单纯表示尊敬的流程结束,米卡杰就立马切入了正题。薄薄的雾气从他的口中溢出,顺着空气流动的方向,缭绕出变幻莫测的形状。少年从斗篷下的通勤挎包中取出一个档案盒,递向奥古斯特,但那位小侯爵仅仅扫视了一眼,就让他的侍从将盒子收了下去。米卡杰说话时鼻音很重,听上去像是感冒或者发烧了,不过泰德也注意到,那份档案盒没有按照规定标注任何存档信息,仿佛故意不想让其他人知晓其中到底归纳着哪些材料,换句话说,打包档案盒的人其实早就知道,侯爵此时正招待着一群不必要知道盒中内容的客人。

除此之外,泰德也发现,不知道为什么,自从米卡杰进来以后,整个会客室的气氛就像是凝固了一般,瞬间低落了下去。阿亚纳米眯起眼睛,打量着金色头发的少年,如同丛林中蹲伏着的肉食动物,仔细观察预估着接下来的狩猎路径。另一边,黑鹰的同事们也不约而同地摆出意味深长的神色,用眼神无声地相互交流起来,传递着只有泰德无法理解的信息。

笼罩于瑟古拉庄园的雪雾影影绰绰,而这层薄雾几乎要被揉碎了。于是刹那间,不安的情绪再次渗回泰德最深层次的灵魂,浇灌着看不见的荆棘,让他如芒在背,想要立马找一个人问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另外,大人托我转告您,您已经很久没有和他一起坐下来聊一聊了。如果您需要的话,他还会在老地方等您,随时有空。”

但还没等泰德找到合适的机会,接下来,米卡杰却没有着急离开,而是不紧不慢地继续完成安全局局长委托的任务。只是这一次,不知道是不是体温融化了雪花,一滴滴的小水珠从他的鬓角缓慢滑落,说话时的气息也没有先前那么平稳。翻折的衣领遮住十字形的伤疤,他低着头,整张脸都埋在阴影里,泰德看不出自己的这位朋友脸色如何,倒是望到侯爵的那双紫罗兰色眼睛里迅速闪过一缕不耐,看上去并不太喜欢这个话题。

好在奥古斯特并没有要为难米卡杰的意思。在侯爵身上,紫水晶的耳钉闪烁着冰冷的寒光,胜过这里展出的每一件藏品,他坐在那里,用手撑着脑袋,凝视着少年金色的发丝,突然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并且无奈地应下了米卡杰的转告。显然,即便没有足够华丽的舞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依然是你进我退的舞步,瑟古拉侯爵与安全局局长的关系也就在这段对话后变得微妙起来,好像很亲近,又好像没想象中那么无话不谈。

“我知道了。有空会去拜访他的。”

不过对于米卡杰来说,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就算是完成了任务,刚才还略显紧绷的后背终于稍稍放松了下来。只见他动了动脚后跟,长长地舒了口气,然后把手搭在膝盖上,想要起身离开。

但就在那一刻,年轻的侯爵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立马直起上半身,重新叫住了这位来自安全局的使者。

“稍等。我觉得这里有一样东西还是让你带回去比较好。”

随着那声不容置疑的制止,最后一米微薄的霞光在与灯光的博弈中震颤不已,但终究躲不过被彻底抹去的命运,滴进夜幕的深邃之中,无法自拔。在这座具有悠久历史的宫殿里,无论发生什么都配不上新鲜二字,作为伯格宫的现任主人,此时的奥古斯特就像是直接继承了此处的百年历史一般,神情淡漠地注视着的米卡杰,注视着那头金色的发丝,或是眉眼里独有的坚韧与青涩,即便偶然不小心溜出了思绪的流动,银白色的发尾也能很快拭去眼底那些无法摒弃的神采。

正因如此,米卡杰无论再怎么疑惑,也不得不回到最初那恭敬的姿势上。逐渐模糊的茶香味中,他顺势抬起头,正好迎上了侯爵的视线,同时也迎上了阿亚纳米冰冷的审视。有那么一瞬间,泰德莫名觉得这三个人之间仿佛形成了某种神秘的三角形,相互揣摩着彼此的灵魂,也不知道最后他们是否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然而他还没来得及细究,杜兰特就踩着光影的变换,轻巧地来到侯爵的身边,并把盘里的东西呈现给等候多时的金发少年。

托盘上,只有一封信。

可惜因为距离有些遥远,泰德实在看不清那封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反正那封信很薄,有着普通的白色信封,信封上有着普通的黑色字迹,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其它多余的装饰。米卡杰看到后好像也愣了一下,似乎同样不清楚这封信的含义,但随后他又不知为何微微地笑了笑,并接过那封信,当着大家的面,慢慢地将它塞进了自己的挎包。

“我明白了。十分感谢您,侯爵大人。”

在此之后,带着浓重鼻音的感谢便按部就班地挤进空气里,尽管大家都听得不太分明。他手撑住大腿,不太利索地站了起来,身上的白色斗篷就成为了一种沉重的负担,在拘束动作的同时,又顺从着地心引力的作用,如同从幽冥深处延伸的枷锁,让他的身体尽可能地被拽回到泥土之下的黑暗世界。此刻,布料摩擦的声音过于细碎,泰德就看着自己的挚友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如同一只滂沱大雨里即将离开礁石的海鸟,被浪和雨淋湿了每一片翅羽,却依旧要展开翅膀,飞往命途中那处永远看不清的远方。

紧接着,就坠落,不停地坠落,从半空坠到海底,从初鸣坠向缄默。

在碧绿色的眼眸中,那抹太阳般的金色就这么突然地栽倒了下来。从早上开始,泰德就一直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直到现在,这种预感被瞬间摔碎,碎片便七零八落地洒满了心口,竟然硬生生地将心脏割出另一半,而这另一半心脏又偏偏迫切地想要逃出皮囊的桎梏,以至于慌不择路地堵住了咽喉,几乎夺走了少年的呼吸——米卡杰出乎意料地昏倒在侯爵的身上,额角正好砸到了对方的袖扣,拉出一条细长的血丝,泰德见状被吓了一跳,整个人立马弹了起来,那个熟悉的昵称就随之摔出松懈的牙关,在空气中晃出一圈圈看不见的涟漪。

所有人便循着声音望向了他,就连阿亚纳米也是如此,把原本观察米卡杰的眼神转而投到了泰德身上,仿佛他的副官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一样,眼神冷冽。

褐色头发的少年顿时不知所措地僵硬在了原地,不明白到底是怎么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尴尬场面填满了房间,暂时无法消化干净,好在前来通传的女仆这时候及时走了进来,打断了这场奇怪的沉默。

“弗雷德里克·米洛克·巴尔斯布鲁克公爵大人已到。”

她抬起头,望着房间内僵持的人们,然后这么笑着提醒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