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路上的最后一位过客。
最后一个春天。
最后一场雪。
最后一次吻别。


那天已经是二月的末尾,却突然下了一场小雪。雪很薄,只是浅浅的一层白色,浮在屋顶与树冠,被风一吹就会飘起零星的几点碎屑,冰冰凉凉的,犹如遥远天边的星座,把漫长的岁月统统一闪而过,只留下愈发空旷的夜,还有永远无尽的流浪。

奥嘉就是在那一天看到的信件。

信件是寄给二楼的租客,一个叫做泰德·克莱恩的绿眼睛少年。天还没亮邮差就把信投进了公寓的邮箱,奥嘉早上去取牛奶的时候刚好看见,便一同带了回来。那份信件很薄,最初她以为是一封家书,所以没怎么在意,只是等她翻过来仔细瞧,才发现封口的地方正盖着部队的印章,红彤彤的,像是壁炉里尚未熄灭的一把火,烧得人快要发出一声触动血肉的惊叹。

这个世道不太平。奥嘉很早就听父亲说过,现在整个世界都在打仗,源源不断的粮食和弹药都要送往前线,以供人们自相残杀。这是无法想象的,至少对于一个富裕家庭的女儿,一个在市区里过着安逸舒适生活的少女来说,战场上的事情都是报纸刊登出的那些无法理解的伤亡数字。她会因此伤心难过,会为浴血奋战的士兵们祈祷,但她和茶会里其她女孩子们一样,都会以为那个停留在战火中的荒谬世界会永远停留在那里,却没想到红色的哀嚎如今竟然随着早春的寒风灌进首都,波及到自己的身边。

奥嘉记得自己飞快地跑上楼,把信交给那个年纪相仿的少年时,甚至没敢仔细观察那双碧绿眼眸所泛动的神采。

泰德·克莱恩要去前线打仗了。

当时她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个残酷的事实,或者说少年在看完征兵令之后,也和她一样,陷入了短暂的失神当中,不可自拔。两个月前,他们俩才刚刚一起过完十五岁的生日,摆在他们眼前的本应该是高旷的蓝天,缀满鲜花的街道,以及康河上柔软的细柳和金色的波光。但是现在,诸多幻想成为了一场华丽的泡影,转瞬之间泯灭了世上所有的天真和烂漫,只将离别蓄进相顾无言的沉默中,就差再多几滴不值钱的眼泪来晕开这场人生的迷途。

这样分别的话,就不知道下一次的重逢会在哪一处的天涯和海角了。

人多少是会贪恋安稳的回忆,正如青春总是燃烧起神秘的炽热。他们无法对命运做出反抗,奥嘉站在原地思考了片刻,来不及多说什么,便牵起少年被冻得冰凉的手,突然头也不回地冲出公寓,奔向屋外人来人往的街道。

那一刻,银粉色的发丝如同海边的潮起潮落,随着裙摆的飞舞,钩织出风的轨迹。金银宝石的首饰相互冲撞,发出阵阵铜铃般的清音,奥嘉踩着满地的白雪,尽情地奔向未曾指明的前方,而落在后面的泰德则紧紧地握住对方纤细的手指,殊不知倾泻的发丝下,自己那双碧绿的眼瞳正倒映着少女飞燕般矫健的身姿,就像是在倒映一段没有上锁的故事,无需从头说起便能揭穿主人公内心的波澜壮阔,把这个下雪的春天描绘成花的海洋。

直到他们停在一家照相馆的前面,口中呼出的雾气就顺着天空的方向,缓缓地氤氲了两人通红的脸颊。

奥嘉想留下几张照片,几张只拥有彼此情谊的纪念,除此之外,她想不到任何值得信赖的方法。毕竟记忆会淡去,情感也是,只有时不时地把信物拿出来反复翻阅擦拭,才能在狭窄的灵魂中落下浅浅的痕迹。从前他们俩还没有单独存过相片,如今她期待地眨了眨眼,注视着身边与她一起长大的少年,而少年也喘着气,看了眼女孩嘴角飞起的笑意,顿时心领神会地伸出手,挑开了对方额角薄汗中的一根长发,然后主动拉着她走进了照相馆的大门。

那家的摄影师是个老手,奥嘉曾经拜托他做过几次舞会的留影,十分信任他的技术。然而这次,当她坐在镜头前,忽然想起自己出门太急都没来得及化妆,也没换上柜子里最漂亮的那套裙子,便不由地低下头,轻咳了一声,随后有些尴尬地扯了扯裙角的褶皱。但出乎意料的是,在这个堆满器材的房间里,比他更加局促的,反而是旁边被摄影人埋怨完全没有镜头感的矮个子少年。只见摄影师从遮光的幕布里探出脑袋,冲着少年摆出一言难尽的表情,同时又叽里呱啦地说了一堆指导意见,少年便抿起嘴,立刻听话地摆弄起他那僵硬的四肢,试图用他那努力的样子弥补天赋上的缺憾。

只可惜最后摄影师还是无奈地摊开手,说了一句:要不然你们亲一个吧。

说实话,这个建议不错,如果是对确定关系的情侣来说的话,确实不错,只是对于奥嘉和泰德来说,可能还太早了点。那时,暖和的室温融化了发间的白雪,奥嘉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身,挂着耳廓的绯红,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泰德,而泰德似乎也被摄影师的话所吓到,惊慌地眨了好几次眼睛,视线变得飘忽不定起来。

朦胧且不戳破的纯真藏在两人的眼底,他们作为彼此的旅人,在那里网出了一江的星斗。奥嘉靠在椅子的扶手上,顿时用手背捂了捂发烫的脸颊,然后有些语无伦次地向摄影师解释两人的关系,却没想到下一秒,没等她回过头,少年便弯下腰,像是雪地里的一只蝴蝶,在她的唇角落下了轻轻的一个吻,不留下任何贪欲的痕迹。

这个吻干净而又透彻,过滤掉了世俗中所有的混沌与锈迹,剧烈的心跳声也因此生长到喉咙深处,一时堵塞住随之跳跃的千言万语。那一刹那,闪光灯仿佛也抓准了时机,迸发出闪电般耀眼的光芒,奥嘉不禁瞪大了眼睛,还没来得及发出任何声响,就把少年那身青涩的笨拙统统收纳进眼底,磨成一把飞箭,射穿自己的心。她一下子知晓了,照片记录下这个瞬间,日后藏进怀表的表盘下,时针和分针的每一次转动都将把它化为分分秒秒的惊艳,也只有这样,她才能倒退着走出时间的洪流,将所有过往云烟留在这个短暂的春天。

奥嘉垂下眼睫,指尖摸了摸残有余温的唇角,忍不住露出了清浅的微笑。

有时候一个瞬间就可以回味整段人生。只是最后的最后,固执的命运无处修改,拿到相片后,那个绿眼睛的少年还是走了,在女孩的目送下穿上军装,奔赴遥远的战场。不过他的怀表里装着半张照片,而在未来的某一天,他最终也会知晓,他曾是一个女孩路上最后一位过客,最后一个春天,最后一场雪,以及最后一个吻别。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