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哈鲁塞毕业后的第三次搬家。

但其实说实话,他并不是一个热衷四海为家的人,比起马不停蹄地适应新环境,他更愿意相信父母口中那种平淡的生活:找一份稳定的工作,领一份稳定的薪水,合适的时候再谈个恋爱,结婚生子。尽管非常平庸,甚至显得有些懦弱,可他依然自得其乐,就连大学的室友都曾嘲笑,说他未来一定是新时代不可多得的恋家型好丈夫,但他也就笑了笑,没有反驳什么。

所以为了这样平平无奇的人生规划,哈鲁塞考入了玛利皇后大学医学院,勤勤恳恳折腾了五年,之后又熬过了两年的基础实习和两年的牙科专科培训,才终于满含热泪地离开了他熟悉的米莱恩德路。

不过,虽然母校曾被卫报评为“学生就业能力和毕业生起薪最佳大学之一”,可哈鲁塞却并没有选择前往NHS一级诊疗的诊所工作,而是和室友爱德华一起开了一家私人诊所。于是,和其他的创业人一样,之后的道路并没有非常平坦,两个人经历了各种各样的创业初期的坎坷,才终于将事业和住所都重新安置到了伦敦北部的巴尼特。

那是一个很适合居住的大区,没有密集的摩天大楼,刚下地铁就能看到一座古朴的教堂。哈鲁塞选择在其中某条街道租了间房子,而且是一眼相中,不仅仅因为那里交通便利,更是因为整条街都是由不超过四层的独栋建筑绵延而成,装饰着红色的砖墙和生机盎然的绿植,对面还开有一家叫做Passage d’Enfer的咖啡店,总是飘溢着浓郁的豆香。

而哈鲁塞第一次遇见那个人,就是在这家咖啡店里。

那天他刚刚和医疗用品的供货商签好合同,回到家已经是接近下午茶的时间。和商人斗智斗勇攒下的疲惫令他果断选择放弃打开厨房里空空如也的冰箱,下了地铁,便直奔那家宽敞明亮的咖啡店。那天是工作日,但店里还是聚集着不少悠闲的顾客,他拎着文件包,匆匆经过大厅前排的桌椅,就看到实木拼接的点餐台前,一个粉色头发的小孩正昂着头,一边攥着五英镑的纸币,一边凝视着优惠宣传单上草莓酱口味天使布丁的拍摄照片,明明在那里伫立了很久,却迟迟没有做出任何动作。

收银机边,一个戴着方框太阳镜的黑发男人笑嘻嘻地弯下腰,耐心等待着这位小顾客的点单,似乎早就习以为常。哈鲁塞便老老实实地排在小孩的身后,听着店里舒缓的轻音乐,开始享受起这种难得的慢节奏生活。

但出乎意料的是,这位小顾客看上去像是被某项数学难题给困住了,歪着头犹豫了很久,也没有将自己手里的钱币递交出去。出于好心,哈鲁塞犹豫了片刻,就走到小孩的身边蹲下来,然后笑着询问对方是不是要购入那份装饰精美的天使布丁,顺便还体贴地给出了优惠后价格的计算结果。可还没等他的话音落下,那个小孩竟然生气地扭过头,像草丛里一只受到惊吓的幼蛇,发出警戒的低吼。

笨蛋,我是要旁边的猪排饭啊!

细软的粉色发丝编成一股短辫,自然垂落在脑后,并顺着动作的轨迹,飞扬起凯尔特海里最小的浪花。清脆的嗓音落入耳蜗,哈鲁塞愣了愣,就看到圆润饱满的面部线条内,没有被白色单眼眼罩遮住的左眼正瞪着自己,其中流转的粉紫色犹如天上的彩虹,甚至能拧出粼粼的水光。

于是呼吸之间,糖果甜蜜的气息萦绕于鼻腔,周围的顾客纷纷抬起头,似乎是知道什么背后故事,突然发出哄堂大笑。但哈鲁塞完全不明白自己到底是冒犯到了哪里,茫然地眨了眨眼环顾四周,等回过神来,就见到小孩气急败坏地咬了咬唇,然后涨红着脸,扭头就跑出了咖啡店的大门,怎么拦都拦不住。

这件事就像是口腔溃疡,明明不是什么大病,却能折腾得人茶不思饭不想,以至于当天下午哈鲁塞回到家后,就连买来的生菜鸡胸肉三明治都不想吃了。晚霞涌动在窗台,他郁闷地躺在客厅的沙发上,盯着天花板苦思冥想了半天,直到爱德华开着车,把寄存在老家的甜品制作工具给送过来,他才像是找到了救星一般直挺挺地坐了起来,直奔厨房。

这是又想念老本行了?

身为同学,爱德华见怪不怪地探出脑袋,瞥了眼手工台边披上围裙的年轻男人,砸了咂嘴,就重新缩回客厅打起电玩。毕竟以前念大学时,班里几乎每个人都知道他家里是开甜品店的,而继承了家族烘焙技术的哈鲁塞也总是积极承担着郊外野餐时需要的小点心。所以那段时间,每当公寓的公共厨房里响起了打蛋器的声音,他们就自动围拢在厨房外边,假装恰好路过,最后心满意足地在哈鲁塞的邀请下,顺走其中一两个,带回寝室慢慢品尝。

然而这次,哈鲁塞却并没有像往常那样,去做自己食谱里那些拿手的甜点。他打开手机相册,盯着自己拍下来的天使布丁宣传照,寻思了片刻,就开始按着原来的样子仿做起来。

说实话,这并不容易。除了原料的选择,以及口感的把控,各种配料的比例和甜度之间的配合也需要经过谨慎地考量,才能让一份成品趋于完美。而这款布丁又装饰着不少甜美可爱造型,他凭借经验,做了至少三次尝试,终于在室友准备上床睡觉之前,完成了足够满意的样品。

夏天的夜风没有吹进庭院的习惯,年轻人不禁抹了抹鬓角的细汗,然后用透明的食品保鲜盒打包好,放入冰箱暂时保存。等到第二天去诊所之前,他便特地拎着这盒布丁来到对面刚刚开门的咖啡馆,像是名老父亲,很认真地拜托了前台的太阳镜先生,希望他能暂时保管这份甜点,并以赔礼的名义,转交给昨天的那个小孩。

而那时,负责接待的那位太阳镜先生或许是没睡醒,眯着眼睛,神色古怪打量了客人很久,才如梦初醒般扬起了一个不太靠谱的笑容。胸口塑封的工作牌晃了两下,他立刻探出身子,亲切地拍了拍哈鲁塞的肩膀,还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一定会按时完成任务。

哈鲁塞则低头看了看自己被迫塞进对方手里的小费,也跟着默默地笑了起来。

至此,草莓酱天使布丁事件就像是电视剧剧集之间插播的广告,终于算是告一段落。在房租、工资和生活费的重压下,这位皇后大学的优秀毕业生来不及跟踪太阳镜先生是否言出必行,就不得不重新调整好状态,满心扑在了自己的职业生活之中。

却没有想到,自己和那个粉色头发的小孩之间的缘分,似乎并没有因此而消散。

那日是个礼拜天,天气难得晴朗,淡金色的阳光穿透稀薄的云层,在窗外的草坪上泛动起安逸的流光。教堂的钟声洗净了岁月年华,这个没有病人预约的午后足以配得上一份精致的下午茶。哈鲁塞坐在办公室里,一边喝着助理买来的咖啡,一边注视着蓝天白云下悠闲自在的飞鸟,好像是暂时忘却了世俗的烦恼,忍不住地享受起内心不可多得的安定,甚至有那么一瞬间,觉得如果不是必须支付生活中的各种开销,自己恨不得每天都伴随这样平静的节奏,直到人生尽头。

但是很快,前台助理的敲门声便打破了空气中流淌的宁静。目前还在实习期的学弟推开门,询问医生是否有时间接待一位没有预约的病人,而哈鲁塞那时也没有多想,点点头就笑着答应了。

之后他就和往常一样洗了手,戴好口罩,雪白的外褂套在蓝色条纹衬衫外,笔挺得没有丝毫褶皱。等到一切准备就绪,房门的把手再次被旋转打开,哈鲁塞才恢复干练清爽的模样,在金属摩擦的声音里抬起头,望向了助理牵着带过来的身影。

光影追逐下,空气的温度发生着细微的改变。一个十来岁的小孩站在门边,粉色的发丝柔顺地覆盖在前额,几乎遮住了戴着眼罩的那半边脸,干净的衬衫和短裤则包裹住娇小的身躯,却暴露了膝盖上的纱布包扎。哈鲁塞只用了一眼,便想起那人正是前几天在咖啡店遇到的小朋友。他不禁愣了一下,暗自感叹命运的神奇,不过可能因为戴着口罩的缘故,对方好像没有认出来,只是稍稍低着头,在助理的指引下,有点不情愿地蹭了进来。

消毒水的气息漂浮着无形的波动,哈鲁塞也没有立刻戳破,便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开始程序性的询问,并填写好病例信息,录入电脑。接着他就让那个孩子躺到治疗椅上,方便进行深入检查,而那个孩子也不哭闹,就听了他的话,乖巧地爬上长椅。

说起来,偏爱甜食的儿童似乎对牙医都有一种微妙的抵触。哈鲁塞熟练地套上手套,拉下钠灯,强烈的光线如同瀑布,浇落在小孩圆乎乎的脸颊上,明明没有什么温度,却还是引起了四肢不协调的僵硬。第一次见面时那种故作坚强的气势被尽数吞没,只见他躺在那里,乖乖张开嘴,眼睫飞快地扇动了几下,目光的焦点则在周围冷冰冰的器械之间徘徊了许久,最终才像是等待法官的审判一样,不安地定格于青蓝色的眼瞳深处。

没什么大问题,下颌磨牙有点中龋。到时候修整一下洞形,用纳米树脂填充一下就可以了。放心,不会太疼的。

不给病人留出任何后悔的时间,很快,哈鲁塞伸了伸口镜,用尖探针和气枪将牙面菌斑清扫后,仔细检查了一圈,就笑着挪开探灯,有意避开那些会让人心生恐惧的专业名词,语气轻松地跟粉发的小孩解释了现在的情况。而那个孩子眨了眨眼,手指摩挲着袖口,沉思了片刻,就像个小大人似的点点头,同意了医生的治疗方案。

于是刹那间,鬓角的一根碎发滑落,哈鲁塞忍不住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对面前的小朋友产生了一丝好奇。他记得自己在这个年纪的时候,很多事情还会焦虑地询问父母的意见,可面前的这个孩子,却是已经冷静独立到惊人的程度。这或许就是传说中的别人家的孩子,年轻的医生犹豫了片刻,便询问对方是否需要和监护人商量一下,但他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圆润的眼眸中依然星河璀璨,只有稚嫩的面庞忽然滑过了几颗流星般的寂寞。

我没有那种意义上的监护人。

他闷闷地陈述了一句事实,哈鲁塞也就不再多问,完全举双手尊重这个孩子的选择。白色的灯光下,他取来挖勺,在孩子信任的注视中去除龋洞里面的腐质,再用酒精进行消毒。整个过程中,他的小病人都一声不吭,即便手脚冰凉,蹙起的眉尖都紧紧锁住灵魂深处那出于本能的畏惧。

这份小小的坚强就像是黑夜里的一点星火,虽然微弱,却足以照亮前行的道路。哈鲁塞不知道,自己藏在口罩后的嘴角竟然会因此情不自禁地勾起一抹笑意,当然,他也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调和抛光完成之后,青蓝色的眼眸中早已满满都是那近乎草莓酱的粉红颜色,还蘸有淡淡的甜香。

好了,近期可能有轻微不适,过了这段时间差不多就可以恢复正常了。如有不适随时复诊。以后也要记得每天早晚认真刷牙。

冷静客观的话语从口罩后缓缓溢出,哈鲁塞恍了恍神,便一边低头收拾着检查盘,一边叮嘱着之后的注意事项。而粉色长发的小男孩捂着自己的脸颊仰躺在治疗椅上,似乎也还没有回过神来,盯着天花板看了半天,才坐起身子,并在确定牙齿不再疼痛之后,冲着自己的医生露出了纯粹的笑容。

而与此同时,哈鲁塞分散眼尾的一抹余光,瞥过小孩子晃荡的双腿,然后便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提起了之前那个作为赔礼的天使布丁。

说起来,草莓酱口味的天使布丁味道还可以吗?

耳边,金属器械叮叮当当的声音轻松地跃过两人之间的距离,扫入粉色的发尾。诊疗室里乌云般的紧张气氛化为一缕轻烟,小孩听到年轻人极尽克制的语气,不禁歪了歪脑袋,清澈的圆眸中明显闪烁起好奇和困惑的微光。他好像还没有联想起前几天的不愉快,这让哈鲁塞顿时感到一阵无力的挫败,不得不拉下口罩,露出自己完整的面庞。

这下,小男孩终于恍然大悟地感叹了一声,然后应该是想到了什么,恍惚间竟然有些心虚地挺直腰背。室内的灯光将皮肤的质感照射得更加细腻,只见他经过些许的震惊,就迅速收拾好自己皮囊下波动的情感,然后敛起眼睫,灰色的阴影在眼瞳中留下深思熟虑的月牙型痕迹。

其实,因为以前不知道误食了什么,导致我没有味觉啦。不过看上去很好吃的样子,简直和店里做的一模一样。

仿佛是经过了慎重的考量,又像是不想打击别人的自信心,这个孩子犹豫了片刻,才昂起头,咬字清晰地说出了自己的看法。而这些词语的搭配,不采用泛滥的情感作为粘合剂,只是轻飘飘地组合在一起,犹如天边偶然路过的云彩,任意一个呼吸便能将它彻底吹散。哈鲁塞不禁有些错愕地聆听着这般风轻云淡的语气,实在想象不出究竟是怎样的经历,才能让这么年幼的孩子展现出如此的从容与坦荡。

反正,一粒小小的种子就这么被埋进心田,等到冬去春来,或许可以盛开出一朵漂亮的鲜花。之后的日子,哈鲁塞还是照常工作,为前来求助的病人扫除痛苦,只不过休息的时候,他不再选择整天泡在厨房里研究食谱,而是会时不时跑到房子对面的那家咖啡店里,坐下来点一份甜点,然后装作偶然遇到的样子,把一口未动的小蛋糕转送给小男孩。

也正因如此,哈鲁塞才不经意地发现了Passage d’Enfer店里隐藏的小规律。比如收银台的黑发男人从没摘下过他的太阳镜,或者总有一个银发的男人雷打不动地坐在西边的角落里,悠哉悠哉地翻阅着当天的泰晤士报。据说尚且年幼的粉发小男孩也是这家店的特殊员工,至于这是否属于雇佣童工的违法犯罪行为,小男孩曾经耸耸肩,大方地表示这只是学校要求的课外实习作业而已。

这个说法哈鲁塞勉强接受,毕竟自己小的时候也通过打零工的方式,为自己赚得购买圣诞礼物的钱。所以每当小男孩换上黑色的工作制服,参加店内劳动的时候,他就会安静地坐在窗边,笑着注视着那个小小的身影穿梭在顾客之间,一直等到两个小时的工作结束,才买下一杯饮料递给那个孩子。

这是后厨刚刚出炉的可颂,你尝尝?

很快,在哈鲁塞连续一周光顾这家平平无奇的咖啡店之后,哈鲁塞没有成为店铺会员,但小男孩却变得习以为常了起来。那天,他忙完手头客人的点单工作,就兴冲冲地从后方端来一盘金黄色的面包,放在哈鲁塞的桌上,像是一只刚刚学会捕捉猎物的小兽,向长辈炫耀自己今天的战果。这是他最近诞生的兴趣,哈鲁塞笑了笑,便在期待的注视中咬了一口松脆的表皮,然后忍不住露出了赞许的目光。

小孩没有味觉,但这并不影响他做出有固定配料表的传统面包。然而还没等哈鲁塞说出夸奖的话语,店里的金发领班就从后台走了过来,递给小男孩一张折叠起来的小卡片。小男孩不自在地愣了一下,随后打开后飞快地看了一眼,便把卡片塞进裤子口袋,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脱下工作服的外套,然后坐到哈鲁塞的对面,笑着啜饮之前定好的果汁饮料。

反倒是哈鲁塞不太高兴地皱起了眉头,脸上闪过淡淡的阴翳。尽管他不太了解店内的运行机制,但他分明看到,那位领班是从意见投诉箱中取出纸片,再分发给店里的店员。

是客人的投诉吗?

窗外洒入的阳光染着秋冬季节的凉意,哈鲁塞没有心情再去品尝桌上的美食,转而担忧地追问起男孩关于卡片上的内容信息。毕竟这段时间以来,他一直关注着这位勤勤恳恳做着课外实习的小男孩,也并没有觉察到有什么地方值得投诉。换句话说,只要投诉人敢留下联系方式,哈鲁塞就敢拉着室友打电话轮番轰炸,好好去理论一番。

可是对此,小男孩耷拉下肩膀,没有正面回答,只是继续自顾自地喝着饮料,眼中笑意盈盈的亮光也陡然冷却了下来。外面世界的光线照不进眼睛,单单落至翘起的眼睫,就垂直漏入无尽的深渊,他有意避开青发男人着急的视线,稚嫩的眉眼之间像是被风暴席卷的海面,激荡起细碎的浪花。

哈鲁塞以为是自己没有表达清楚,让对方误以为自己是要批评他,所以年轻人赶紧缓和下表情,认真地向这个小孩解释自己的想法。却没想到,附近的人们听到后,就和哈鲁塞第一次来到这家店时一样,纷纷投来诡异的目光,就连总是清闲看报的银发男人也难得地抬起头,将凌厉的视线定格在窗边的两人身上。

你不懂,就别管了。

而在最后,那天的见面就以小男孩沉郁的一句低语为结局,消失在逐渐倾斜的阴影之中。哈鲁塞不知道这算不算不欢而散,不过自从那天分别开始,他确实是再也没有碰到过对方,即便是休息日,从咖啡店开门独自待到打烊,都没有再在浓郁的香气缭绕中,瞥见那抹熟悉的粉色身影。

但在如今的信息化社会中,想抹去个人信息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哈鲁塞回到诊所,立即翻出当时记录下的病人档案信息。他按照上面提供的电话号码发过去,发现是空号,又循着家庭地址找过去,发现那里近五十年来都只住着一位奉行丁克主义的老奶奶,更不要提表格里那一长串的国家保险号,那真的就只是一串无意义的数字而已。仿佛是要故意消除个人信息,记忆里天真烂漫的小孩没有留下任何有用的线索,那一刻,哈鲁塞才突然意识到,人与人之间的联系原来并没有随着科技的进步而变得更加牢固,反而更加脆弱,脆弱到就像是水中的镜子,倒映着虚假的天空,却不知何时便会崩溃沉没。

所以,作为哈鲁塞的合伙人兼室友,爱德华在听到第三百声叹气后,忍不住放下手中的游戏机,无奈地探头看了看书柜前忙着查找资料的哈鲁塞,问他最近到底在折腾什么,竟然连甜点都没心思做了。书房里的哈鲁塞听闻,却捏了捏鼻梁,顶着黑眼圈,恍惚地翻过一页书,然后摇摇头没有回答。

但幸运的是,这种情况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哈鲁塞记得,大概是过去了大概两周的时间,有一天夜里,刚刚下班回到公寓的他忽然想起来,自己把手机落在了诊所办公室里。外面的雨下得还挺大,他忍不住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跟躺在床上看起电影的爱德华打了声招呼,就拎着雨伞,急匆匆地往诊所的方向赶去。

那条街道的路灯并不明亮,只有夜晚的凉意顺着星光溅入眼帘,哈鲁塞拢了拢大衣,把车停靠在路边,便拿起钥匙去打开诊所的大门。然而就在钥匙插入锁孔的那一瞬间,他却犹豫了起来,没有继续开门,而是扭过头望向不远处的转角,青蓝色的眼眸包容着转角处那片深不可测的黑暗。

流浪猫微弱的叫声颤抖地响起,哈鲁塞眯起眼睛,注视着瘦削的野猫从黑暗里窜出,溜进向马路对面的灌木丛中迅速消失了踪影。他确信转角那里并没有安放垃圾桶或者回收站,想了想,还是有点不放心地往那边靠近了两步,却没料到,就是这几步路的距离,让他见到了一个从未想象过的世界。

甚至说完全改变了他之后的人生轨迹。

冰凉的雨水之中,夜风掀起磨损的衣角。青蓝色的视线下,只见一个瘦小的身影如同被遗弃的幼猫,蜷缩在墙与墙形成的直角空间里,悄无声息。粉色的发丝被液体浸透,凌乱地散开在脸颊两侧,那人穿着沾满泥污的单薄衬衫,眼罩不见踪迹,咬紧的嘴唇则透露不正常的惨白,而比雨水颜色更加深沉的液体正黏在他的腹部,不断地向外扩散。

那一刻哈鲁塞被吓坏了,怔在原地盯了半晌,才惊慌失措地丢下手里的雨伞,简单测量了下脉搏和呼吸,便将自己的外套轻轻盖在那具躯体之上。

虽然本科读的是医学院,可年轻人最后终究还是选择成为牙医,并没有专业的急救人员那样充足的经验储备。雨落的声音一下下击中哈鲁塞的灵魂,他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不敢随意搬动病患,只好着急地冲进诊所打急救电话,但还没有等他完整地迈出一步,一只手就忽然虚弱地拉住了他的裤腿,阻止了他的行动。

别走。

蛛丝般的哀求在风中摇曳,男人不禁惊讶地垂下头,注视着那双微微睁开眼睛,屏住呼吸。深深的凉意已经沁入血液的循环,他在那片朦胧的粉色中看不清任何属于白昼的温度,但是他又知道,如果自己不做点什么的话,那么曾经那束清澈的光芒,就将永远消逝在漫无边际的深渊之中。哈鲁塞顿时心情沉重地张开口,想说点什么,好让这个孩子同意接受专业医生的治疗,可最终,所有的话语都被发丝下那无助的眼神所击碎,只留下一声叹息徘徊在寂静的雨夜。

然后他下定决心一般,谨慎地抱起他的小男孩,带回到诊所的治疗室,并安放在长椅上。紫红色的液体源源不断地溢出指缝,哈鲁塞刚解开小孩身上湿透的衬衫,一把黑色的微型手枪便掉落地面,发出清脆的声响,他低头盯着枪看了几秒,重新抬起头,就看到白皙光滑的肌肤上,一个显眼的洞口正绽开皮肉,硬生生地钻进腰侧的位置。男人赶紧把枪捡起来,放进抽屉,同时翻出柜子里的急救箱,取出里面碘酒,擦拭周围的血迹,之后才猛然发现,浓郁的血腥味下,原来是一颗子弹射穿了皮肤,嵌入小孩瘦弱的身体之中。

哈鲁塞一下子不太理解,究竟是什么情况能让一个未成年被枪射中。不过好在子弹进入的位置并不深,范围内也没有重要器官,他抿起唇,做好准备工作后,便取出常备的利多卡因,加入两滴肾上腺素,注射在伤口附近。

而麻醉剂的效果经过多次穿刺,才渐渐平稳了伤者的呼吸。这恐怕是他这辈子做过的最不安分的事情,哈鲁塞看了眼小男孩仍旧紧锁的眉头,重新低下视线,拿出镊子,小心地夹出弹头,然后扔进旁边的盘子里,整个过程十分简单,不涉及任何复杂的理论知识,却花费了超出男人想象的精力。至于肠道的损伤,凭借现在的环境条件,他实在没有办法进行详细的探查,更没有胆量去进行精密的修复缝合,只能使用止血带和抗生素,去尽量减少血液和体温的流失。

于是那一夜,紧张和惶恐随着时间的流逝,渗透了青蓝色的眼瞳,本来不擅长熬夜的男人硬撑着眼皮,守在男孩身边直到天边晨光乍现,云起山海,他才熬不下去,起身跑到隔壁的休息室冲了一杯速溶咖啡。

然而等他回来,却看到那个小家伙正摇摇晃晃地翻起身子,似乎想悄无声息地逃离这里,完全没有注意到周围的情况。哈鲁塞站在门边,忍不住叹了口气,伸手敲了敲门,然后看着对方抬起头望向自己时的惊慌失措,露出了和善的微笑。

或许我应该知道些什么?

薄薄的雾气在窗外的世界里翻腾涌动,将蜿蜒的街道淹没于湿漉漉的凉意。晨曦洒在男人的肩头,没有多少温度,落进男孩那双圆润的眼眸中,却泛动起海面上独有的波澜。只见他微微垂下头,失去血色的脸被埋入阴影,有意回避着男人的视线,咬紧的牙关则故作强硬地堵住混乱的心绪,试图利用沉默让对方率先选择放弃继续深入探寻。

可哈鲁塞依然很有耐心地喝了口咖啡,坐到了小男孩的身边,便拿回医生的态度,将一份份以后可能用到的药剂和急救用品罗列在对方的面前,同时详细讲解起物品具体的用途与注意事项,也不管对方到底在不在听。

够了。医药费我会付给你的,等伤好了我也会永远离开这里。虽然认识你的时间很短,但你是个好人。很高兴能认识你。

那边,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的小孩迅速敛起神情,冷冰冰地打断了男人的话语。被莫名其妙发了好人卡的哈鲁塞随即停下自己的声音,靠着椅背,眼尾覆上一层淡淡的疲惫。他盯着面前脆弱的生命看了好久,想要看破小孩倔强的自我保护,以及保护下泪光的闪烁,但最终什么也没有戳破,就只是笑了笑,看上去完全没有把对方的决绝放在心上。

那等你伤好了,就上我家试吃新开发的甜品,怎么样?

如果医学界也要颁发奥斯卡小金人,哈鲁塞觉得此刻自己应该能拿到最会装作听不懂话男演员奖。他伸手摸了摸咖啡杯弯曲的把手,一边缓缓地说着,一边不经意地将余光瞟向男孩肩头披散晃动的粉色发丝。说起来,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对方完完整整暴露整张脸的样子,青春期前的面部线条饱满流畅,甚至还带有女孩子的柔弱之态,最初他以为是小孩右眼受伤才会戴着眼罩遮丑,但现在看来,那双清楚倒映着整座宇宙的双瞳正因足够坦荡,才会如此清澈见底,熠熠生辉。

身为奔波劳碌的成年人,或许是对过去无忧无虑时光的怀念,又或许只是对纯净明媚的吸引,哈鲁塞怎么也放心不下这个孩子。他忍不住向对方发出了邀请,而那个小男孩立刻恨铁不成钢似的瞪大了眼睛,就连胸腔的起伏也明显剧烈了起来。

你是笨蛋吗?你是好人,我可不是什么好人啊……我是杀手,职业杀手你懂不懂?那些投诉信就是名单,你救人性命,可我靠夺人性命赚钱。

房间里,还没有变声的嗓音如同小蛇的嘶嘶声,切平了空气的棱角。小孩挺起身子,急切地摆明事实,希望男人能够知难而退,之后却又因为动作太过鲁莽,而吃痛地缩了回去。哈鲁塞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实话实说,他之前曾设想过无数种可能,比如这孩子被长期家暴,或者无意目睹了什么不应该看到的事情,但现在谜底揭晓,知道孩子其实拥有自保能力后,他不禁轻轻笑出了声,完全没有恐惧,还伸出手,揉了揉那头凌乱的长发。

随后他站起身,走到柜子前,取出抽屉中血迹干涸的微型手枪,郑重地放回到男孩的手边,习惯牙科手术的双手完全没有颤抖过。

你说得对,我不会杀人,但如果你是杀手,那就让我来做你的专属医生好了。

看了眼对方身上血淋淋的伤口,之后几乎没有经过理性的思考与情感的挣扎,男人便故作轻松地说出了这句承诺,即便后来他一直没想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能那么果断地突破最初对安逸生活的追求。不过他清楚地记着,那时自己的话音刚落,那个孩子就直挺挺地怔在了原地,像是一座纪念雕塑,被从前那个孤独的世界定格成永恒。

而在之后的日子里,爱德华每次回家打游戏的时候,都会看到哈鲁塞坐在书桌前,翻起以前很久都没有碰过的全科教材。他也问过最近到底是怎么了,可哈鲁塞挠挠头,只回答说想多捞回点大学的知识,以后要是不幸破产了,说不定还能多整条出路。当然,作为另一条出路的烘焙手艺,哈鲁塞也没有完全闲置下来。有时候在家里,有时候借用Passage d’Enfer咖啡店的后厨,反正只要看书看累了,他都会用上订购的食材,去研究一下新的甜点口味,不过根据爱德华的抗议所说,那些最终产品似乎再也没有落进过这位室友可怜兮兮的肚子当中。

至于咖啡店靠窗的两个座位,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时间长了,店里的客人们都会主动把位子留给喜欢可爱风甜品的小男孩和他的医生搭档。而每次,当粉色头发的小男孩在接到领班转交的投诉信后,那位年轻的医生总是笑着给小男孩理了理发饰,然后点上一份草莓酱口味的天使布丁送给对方。

可以说,这条街道上,似乎每个人都非常迅速地适应了生活中细小的改变,唯一可能感到困惑的,恐怕只有诊所中值班的爱德华,毕竟他完全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开的是牙科诊所,可总有一些看上去像是经历了黑帮火拼的家伙跑到这里,拖着血糊糊的四肢,硬是说要找一个青蓝色短发的医生寻求医治。

总之,世界仍在继续运转,哈鲁塞仍然作为医生,将患者从病痛中拯救,只不过他的患者当中,多了一个粉色的身影。

那是他的搭档,也是他永远的小男孩。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