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先开始喝的?
这个早就说不清楚了。
露台上,夜晚的风轻轻地摇晃,暂且捎走了夏日的暑气,漫天星辰则倒入人间,与托起的白月一起,成为映入梦中的温和灯盏。此刻楼下繁华的街道如同没有曲谱的歌,绵延着一段段不为他人所知的迥异故事,而年轻人托着下巴向下望去,琥珀色的眼睛里顿时被粉上一层朦胧的薄雾,无法望穿城市的边际,更无法看透自己内心的一片躁动的微寂。
为此,他费力地发出了一段意味不明的闷哼,就像是对看不见的神明的撒娇,控诉整个世界的光怪陆离。只是面前的聚会已然过半,餐盘中的食物渐渐凉下,酒精的气味因此流动于鼻腔之中,缓慢且柔缓,顺便将脸颊的皮肤滤染出淡淡的酡红,作为酒神狄俄尼索斯眷顾的证明。
“喝醉了?”
天地正在慢慢旋转,模糊了东南西北的概念,正如餐桌上特地空出一块位置堆放的空酒瓶,东倒西歪。加入聚会的大家却对此却毫不介意,有说有笑,甚至借着这点时光,互相念说着彼此邂逅时发生的那些滑稽故事,尽管那些故事如同掉在地上的苹果,早就烂熟于心。年轻人注视着大家,靠在围栏边,不禁呵呵地笑着,享受这份难得的相聚。然而就在他意识飘忽的时候,忽然,更加低沉的声音渗过纷纷攘攘,吹拂起鬓角金色的发丝,惹得嘴角的伤疤掀起一阵难以克制的酥痒。
这个嗓音披戴着月光,清冷得与这里的氛围格格不入,就连全新的海洋都不会允许这样的冰山撞上摇摆不定的游船。随后与之而来的是夜下越来越深的影子,盖上他的肩头,吸引年轻人扭过头,迎上那张熟悉的面容。
喝醉了吗?
说实话,比起格格不入的嗓音,这张脸显然更加迥然不同——不是啤酒杯中平凡的泡沫,也不是屋檐那串廉价的小彩灯,倒映在琥珀色眼瞳中的,是宇宙写在银色月亮上的一首先锋诗。这么说或许过于抽象,但这确实是年轻人晕乎乎的脑袋里蹦出来的第一句惊叹,而等理性姗姗来迟,他才懵懂地看清了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眸,看清了身边那位与众不同的男人。
那人穿着整套笔挺的黑色西装,扣紧袖扣,腕上的机械手表也恰到好处地露出半张表盘,但凡有人瞥过,便能透过两层蓝宝石玻璃,窥见细长的秒针严谨地走过一圈又一圈时间的轨迹。此刻更应出现在红酒宴会的男人正与年轻人坐在同一条野餐长凳上,明明看似从容地融入饭桌上的嬉笑,刀锋般的裤线与冷漠的表情却无形地将其他人推至半米开外,仿佛周遭除了年轻人,皆与他无关。
只是从一年前确定分手以后,两人之间便再也未见,甚至连消息都没有互通过。金发的年轻人全然不知这场普通的校友聚会竟然邀请了这个男人,也一下子想不起来对方是什么时候坐到了自己的身边,而且更加糟糕的是,两人的分手其实仅算得上是年轻人赌气后单方面的不告而别,正因如此,他皱起眉,看了眼男人手边早就见底的酒杯,又忍不住抬起手,想要摸摸男人的脸颊,确定自己是不是掉进了某种奇怪的梦境。
“我没有喝醉。没有喝醉。”
他人不曾留意的地方,呢喃细语自唇缝游走,实在是与陈述的笃定语气相差甚远。心口不一着实是一件费神费力的大工程,年轻人挺起腰身,指尖不由抖动一下,轻轻贴上对方的眼尾,犹如一只鸟,又陡然失足跌落,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但是冰凉且柔软的肌肤触感仍旧在这一刻串联起敞开的灵魂,令男人的眼睫情不自已地垂敛半分,彻底晃碎了眼底映满阳光的弦月。于是随着略显沉重的轻笑,男人转移目光,轻而易举地捉住桌上的杯子,自己为自己斟了满满一杯酒,接着一饮而尽,衬衫领口后喉结的弧线便勾勒出吞咽时候的半含半留。
“好,没有喝醉。”
很快,充满磁性的嗓音就以其冷静的矜持,淹没吉他的忧郁弹唱。男人刻意忽略酒水的蒸汽在呼吸之间的发酵,凭借多年游走名利场的经验,用最基本的微笑礼貌回敬着其他人的招呼,手中的酒杯因此有了阴晴圆缺,满了又倾尽,倾尽后又被满上,画成了彼此纠缠不休的漂亮怪圈,如同世界诞生以来的漫长岁月,不止不休。换做以前,年轻人估计会直接夺下对方的杯子,埋怨他借着自己千杯不倒的体质胡作非为。然而今天,他只是倚靠在一边,维持着一个不近不远的距离,定定地凝视男人那吝啬余光的刻薄眼眸,半天无法挪开。
男人向来如此。
向来如此。
年轻人对此心知肚明,也因此爱过或者恨过,可终究难以归于平淡。曾经男人坐在公司工作对接会议的主位上,也是用那份专注到漠视一切的眼神,凝视着每一位向他汇报工作的业务主管,容不下多余的瑕疵,即便不经意瞥到年轻人的方向,会提前将冰燃烧成火——可冰的周围终究是更多的冰,来不及仔细品味,便苍白地消失在嶙峋一角,握不住任何纤细的迹象。
按照同事们的话来说,这个男人是坠入深海的墓碑,他人越是靠近,就越会被巨大的海浪掀翻窒息。起初年轻人担任特助,只以为大家口中所说的逃不脱的感觉,是密集的行程安排所带来的压抑与疲惫,但等他的身份从助理转换为恋人之后,才惊觉对方那份对于事业的执着简直就像是一张蹩脚的蛛网,不仅湿漉漉地缠住赴火的飞蛾,也困住了捕食者自己,以至于他开始弄不明白对方到底正在深爱着什么。
爱着自己的恋人?爱着自己的职业?又或者仅仅是爱着他自己?
越是怀疑,心中的风雪越盛。摇摇摆摆的心情像盲人那样孤独,但每次当他叫住那个向来不愿为谁停留脚步的男人,凝视着他眉峰下的搁浅于崇山峻岭的眼波,嘴唇翕动很久,却还是在钟表滴答不停的数十秒中内,自己亲手熄灭胸口的勇气,然后将剩余的灰烬统统扫进地底,固为化石,永不见天日。
因为他害怕答案,无论答案是哪一个。
说实话,如此懦弱的行径完全不是自己的行事风格,然而年轻人确确实实这么做了。以至于单方面分手后每个深夜的半梦半醒之间,他总是得裹着被子,强迫忘记自己这种荒唐的做法。却没想到一遍遍地舔舐描摹过后,每个细节竟然都变得更加清晰——他记得空调出风口下,男人微微拂动的银白色发丝,记得深远莫测的眼眸中倒映出的不够浪漫的时光,也记得胸口隐晦起伏的同时,唇角渐渐扬起时候的一刹风烟。
“可是如果没有喝醉的话,为什么一直抓着我的袖口,眼神都散了,还盯了这么久?”
天际的月亮跳动起来,心神不宁之间,现实生活中的一缕风吹近了耳畔,年轻人怔住片刻,任由冰凉的空气搜遍他的灵魂,唤醒不由自主的寒颤。他咀嚼着话语中的含义,大脑却以习惯为理由,先行凝起他的视线,接着茫然地重新聚焦在说话之人的身上。只见此时此刻,男人侧过身子,用肩膀挡住了身后醉舞狂歌的校友们,大大方方地直视着他,左手的酒杯则正抵在唇边,只有玻璃杯口与唇缝之间留有半圈晶莹剔透的酒渍,浮现醉生梦死般的香气。
顷刻间,象征着的理智与感性齿轮相互绞动碾压,不知道粉碎了多少毫无规则的尘埃。年轻人干涩疲惫的喉咙顿时像是被千万匹奔马呼啸踩踏而过,轰鸣中再也发不出丝毫的声气。
毕竟他终于从男人的字句里反应过来,不知份量的酒精早早就成为最可怕的毒药,将他的身体四肢剖开,将最隐秘的腐肉袒露得毫无界限可言。与此同时,僵硬的手指借机勾动了几下,袖扣上宝石被切割后留下的棱角尽管无法割破手指,但也清晰地扎进血液的流动循环之中,径直涌上心头,带回对某个灵魂熟悉的触感,以至于他开始不懂自己为何仍然牵着对方的衣角,像一个无知的小孩子一样,如此贪恋,如此无可奈何。
“是要牵手吗?还是想接吻?又或者是一些——更过分的事情?”
可是现如今两人之间没有退路。不待年轻人开口,男人便放开杯子,淡薄的天光混合其它人造光芒,顺势滴入酒中,有序地乱成一团。原本就低沉的嗓音被故意压低,他一边放缓语速,紧紧盯住对方的表情,一边倾下身子,枷罗木尾调的香水气息立即侵入年轻人的感官范围,无礼地宣告占领主权。
说实话,如此浪荡的话语经过他的口,分明少了几分挑逗,多了几分居高临下的狂妄。年轻人不禁皱起眉,有些不悦地扭头回避,原本捉住袖口的手也转动方向,去挡住对方极具有压迫性的眼神追逐。
他本能地认为自己应该拒绝现下对方给予的一切。
不料男人却捉住他的手腕,毫不费力便牵引着他的手直到唇边,之后犹如一颗星星的坠落,适可而止的吻藏进年轻人的掌心,分分秒秒炙烤着醉酒的存在。化为诗的呼吸倾洒在血液的尽头,接着再渗向更加遥远浩瀚的生命,刹那间,年轻人开始渐渐失神,错把满地的月光当成海洋,无法完全清醒地任由自己就此度过这样湿漉漉的夜晚,最后不得不又给自己灌了两杯啤酒,方才恢复一点力气,趁着歌手慵懒的曲调,赌气般抽回了自己的那只手。
男人因此垂敛起眼睫,然后弯下腰,眼尾的笑意随光缓缓流动。有些话其实不必说出口,就能收藏于彼此的心底,只见他低下自己的头颅,犀利的眼神背对着同桌的其他人,经过反复的斟酌,从阴影里渡过,难以辨认的情绪瞬间弥散开来,一路艳烧到两人的唇齿之间,留下确凿无疑的温煦。
沙哑的嗓音便随之飘向酒渣色的天空。
“As you wish.”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