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雷德里克·米洛克·巴尔斯布鲁克公爵大人。
在座的没有一个人不知道这个名字,或者说整个上流社会之中,没有任何人会不知道这座庞大帝国的上一任元帅大人究竟是谁。陆军士官学校的校监是他,有些军事会议也依然会邀请他出席,并请他发表意见和看法,除此之外,目前军队中许多将官受到过他的提携,所以即便人到暮年,人们似乎还是对他保持着应有的敬意,将这位患有白化病的老人置于他应有的高度。
然而对于泰德·克莱恩来说,这个名字能代表的,只是永无止尽的奴隶训练,以及暗无天日的杀人行动罢了。
走廊上流动的风悄悄停在了嘴边,少年抬了抬眼眸,试着观察所有人对于米洛克到来的态度,只不过好像除了瑟古拉庄园的人,几乎每个人脸上都或多或少写着凝重二字。毕竟这只是一场小型宴会,通常来说客人都是举办者精挑细选出来的,而聚在一起吃顿晚饭,更多是为了同一目标的洽谈。如果只邀请了米洛克,泰德就觉得这应该是巴尔斯布鲁克的家宴,然而还把黑鹰给拉了过来,他就不太清楚能讨论什么话题了。
“我知道了。”
那边,得知客人抵达的侯爵沉默了片刻,脸上却没有任何喜悦之情。房间里烛火的光芒魔幻莫测,人们的影子在墙上移动,而他那白皙的皮肤却始终犹如一张精心雕琢的假面,将少年真实想法统统藏匿于血肉之下。生命的长河是永无止尽的,人们在其中总能找出那么几个奇奇怪怪的角色,待到女仆退下后,只见奥古斯特抱着怀中昏迷的金发少年,没有太在意那位声名显赫的公爵大人,反而摸了摸他的额头,随后朝杜兰特使了个眼色,便开始不紧不慢地吩咐起接下来的安排。
“发烧了。将这位暂时带去客房休息吧。然后把医生叫来,顺便让人去跟安全局那边说一下。”
在此过程中,他虽然并没有表现出任何苛责的态度,但那淡漠的语调几乎没有任何起伏,如果说这些话语是一片海,那么这片海始终不肯倒映出天空的蓝色。收到指示的亚麻色头发男人推了推眼镜,随即横抱起米卡杰,带着他离开了会客室,步履平稳,且没有任何质疑,终于得到解脱的奥古斯特也就站起身,一边整理着袖口,一边朝着众人勾起了一抹假笑。
说实话,这种笑容实在太过僵硬,感觉就像是刚给脸动完手术一样,完全靠表层肌肉牵拉出来的,就连泰德都觉得非常不和谐,以至于他上一秒还庆幸朋友得到了妥善的安置,这一秒就觉得后背一凉,总感觉接下来可能有一场更加精彩的戏剧在等着他们。
事实证明,他的预感是准确的。
瑟古拉庄园的餐厅位于东边二楼,富丽堂皇的水晶吊灯一层一层地垂叠下来,把无形的光亮四散至墙上的金属画框上,从而泛起朦胧的暖黄色,如同日出时候的光晕,褪去了夜晚星河清冷的瞬间。等到所有客人都寒暄结束,晚宴便在仆人们的引领下正式拉开帷幕。身份尊贵的客人们需要先行落座,泰德则落在最后才走进餐厅的大门,不过即便如此,他还是在很远的地方就望见餐厅内那足以容纳十几人同时就餐的长条桌,而且除了装饰性的植物与烛台,每一张座位前都摆放着成套的银制餐具,那些大大小小功能不同的勺子与刀叉便在精心的擦拭后,反射着凛凛寒光,几乎可以和军队的武器库相媲美。
每一场宴会都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这点完全不假。
此刻,米洛克坐在离主位最近的位置上,红色的眼眸看似平淡地扫过每一个人,疏离的视线不曾为任何人停留,即使看到了泰德·克莱恩,那副冷静的面孔依然没有动摇半分。他没有为这场晚会换上华丽庄重的礼服,只有领口那稍显繁复的花边领饰,表明出些许重视的态度。而那个总是跟在米洛克身边的副官,甚至像个老古董一样,仍旧穿着那套厚重的军装外套,看上去压根没有把这次社交当做一回事。
耀眼的灯光倾泻而下,作为庄园的主人,奥古斯特将阿亚纳米引到了主位的左边,与米洛克正相对,其余人便纷纷按照爵位与身份的高低顺序落座,这也就意味着晚餐即将正式开始。米洛克的古董副官见状,微微欠身致意,随后便以需要处理其他事务为由,转身离开餐厅,并没有加入今晚宴会的打算。这绝对是个值得仿照的明智选择,更何况按照规定,不管是哪种等级的宴会,参加者至少得是帝国的自由民才行,所以与此同时,泰德也看了眼自己的上司,得到眼神回复后,同样打算就此离开,免得受到波及,沾上一身的腥味。
结果他还没转过脚跟,迎门而坐的银发侯爵就突然扬起嘴角,以非常明确的音量,叫住了泰德。
“泰德·克莱恩先生,还请您赏脸留下。”
太深的水流会淹没口鼻,太深的夜晚会冻醒灵魂,太深的心思则会迈向万劫不复的深渊。那一刻,奥古斯特的这番发言不仅让泰德怔住了,也让其他人好奇起这位侯爵到底想要做些什么。餐厅里的光线比日光还要晃眼,矮个子的少年顿时僵在原地,抿了抿嘴唇,一时间没有想好怎么应对,倒是旁边的侍从已经替他拉开了座椅,等待着最后一位客人的入座。
那个位置离主位最远,但足以令人如坐针毡,这就像是森林里由猎人布置好的圈套,谁靠近,谁就成为了被捕获的猎物。泰德皱起眉,暗中摩挲着指腹,并立马用眼神向阿亚纳米发出求救信号,然而还没等男人有所动作,奥古斯特便像是觉察到两人间的互动一般,迅速收起笑意,任凭无形的压迫感从他毫无感情的瞳孔深处迸发出来。
“如果要让我说第二遍的话,未免就显得不太礼貌了。”
最后,因为这句定音之锤步步紧逼,泰德不得不坐到了唯一的空位上,扛起宴会焦点的身份。身为作战奴隶,这是他第一次正式坐到贵族宴会的桌上,尽管上学前在米洛克公馆学过用餐礼仪,可他还是低下头,浑身僵硬地坐在那里,视线则紧紧盯着面前那张绣着不死鸟的餐巾。少年身边的柯纳兹忍不住投来宽慰的目光,想来要是换做别人,或许早就因为与奴隶同坐一桌而大发雷霆,然而这里没有任何人说话,反而饶有兴趣地暗自揣测,直到男仆给每个人端上一碟克罗斯蒂尼,凝固的沉默才终于因为瓷器清脆的声响,慢慢松动了下来。
淋上蜂蜜的酵母面包混上奶酪,搭上熏火腿,再配合上蜜饯和无花果的点缀,让整份前菜都飘逸着清新浓郁的香气,与餐盘边味道苦涩的比特酒显得格格不入。太阳镜少校坐在阿亚纳米的身边,以乐子人的心态摸了摸下巴,挑起的余光则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时不时地越过镜片,瞟向主位上的年轻侯爵。
庄园主人没有宣布晚餐正式开始之前,没有一个人会去触碰桌子上形形色色的餐具,这是贵族自己给自己套上的枷锁,并且给它取名为礼仪规范,引以为傲。泰德对此不感兴趣,只是在心中默默数着数数字,想看看到底需要多长时间,才能结束这场令人煎熬的闹剧。
“看来这种餐前酒并不能让各位尽兴。那就换一种餐前酒吧。香槟怎么样?”
结果没过多久,奥古斯特看似满怀期待地环顾四周,却没有从客人们脸上发现半分喜悦的表情。他随即压下眼睫,紫罗兰色的眼眸里发酵出失望的光芒,而且不知为何,他明明提出了解决方案,但是看上去仍然像个任性的孩子,拽着大人们的胳膊,非要让大家陪他玩幼稚的过家家游戏一样。
于是随着提议的话音落下,屏风后等待传菜的侍从便都像是被提前吩咐好了似的,立马撤走比特酒,端上亮晶晶的凯哥香槟。所有人都没有接话,直接进行冷处理,试图打消这位侯爵大人奇怪的举动,让他赶紧切入正题。整个餐厅因此显得空空荡荡,窗外簌簌的风雪声音都能溢入窗缝,将寒意聚拢在呼吸之间。当然奥古斯特也发现了大家心不在焉的状态,可他没有多说什么,拿起勺子敲了敲玻璃杯,叮叮咚咚的碰撞立马形成一段短暂的旋律,使脑中的思绪都随之变得透明起来。
之后他说。
“想换回比特酒,还是说想再换一种餐前酒?那就有点麻烦了,我实在想不出,除了香槟,还能有什么酒比它更适合这场晚会,毕竟我可是为了庆祝找到自己的侄子,才特地开了这场宴会的啊。”
醇和的嗓音在共鸣腔里被无限拉长,奥古斯特尽管没有采用任何威胁的词语,却依旧让人产生了不寒而栗的错觉。他给所有人留下了空白时间,也是从那个瞬间开始,餐厅内的沉默更换成另一种含义——客人们不再思考侯爵到底要做什么,转而开始猜测,他口中的那位侄子到底是谁。
桌面上,酒杯的玻璃材质将人们的表情无限放大,然后溶解在酒水里,偶尔冒出几个气泡。这场聚会不会毫无意义,休加转了转眼珠,最后靠到椅背上,第一个宣布放弃猜谜比赛,库洛尤里中校则非常认真地观察着每一个人,一边同哈鲁赛窃窃私语,一边想要从视线腾挪之中寻找出一丝端倪。不过显然,他们都没有像米洛克那样擅长解答这种谜语游戏,只见他微微眯起眼睛,犹如蹲在宝库中的巨龙,只用一个呼吸,便把带着谜语前来挑战的勇者吹回他的主人身边。
“哦?既然是侄子,未来也会继承你的爵位吧?不为我们介绍一下吗,瑟古拉侯爵?”
不知道是不是灯光的原因,米洛克笑了两声,那双血红色的眼眸却把房间里所有的算计打磨成刀刃,随时可以狂乱地撒入世界。但在此之前,他把双手交合着放在桌上,形成一道封锁,牢牢把控着自己的行事节奏,并成功把问题丢回给奥古斯特,整个过程始终看上去轻飘飘的,根本不费任何吹灰之力。
可能对于米洛克来说,那个所谓的侄子是怎么丢失的,又是怎么找到的,这都不重要,当然,也有可能他其实对此早有知晓。而小侯爵摸了摸自己的耳钉,似乎早就料到自己会面对如此境地,冲着冷眼旁观的米洛克笑了笑,随后便提高了音量,无所畏惧地接下了对方给出的要求。
“既然您这么说了,那么请允许我向诸位介绍一下,我的侄子,也就是未来哈根公爵的爵位继承人以及伯格宫的拥有者——泰德·克莱恩先生。”
他如此隆重地介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