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古拉侯爵的姓氏是巴尔斯布鲁克,属于帝国皇室,这不是什么天大的秘密。

所以皇室成员的住所建设得豪华一些也没什么不正常的。

随着马蹄声渐渐清晰,马车很快便驶过了河道上的石桥闸门,踏上环形步道,一大片修剪整齐的草坪随即成为了前庭花园中最惬意的风景,栖息着傍晚的霞光。此刻透过车窗玻璃,冬季的飘雪正浮动在干枯的草尖,如同点点星辰坠入荒芜的大海,只等风起的时候掀起层层柔软的波浪。除此之外,泰德还能从中发现许多白蔷薇花的花茎,想来来年春天气候回暖以后,这片一望无际的花园就能沉浸于白色银幕之下,让耀眼的冬雪以另一种方式延续到下一个季节。

至于步道的尽头,那是一个圆形的喷泉水池,以及通往宏伟宫殿的漫长阶梯。阶梯正对着门厅,门厅两侧的墙壁基本由白色的大理石铺砌而成,放眼望过去,整座建筑大概三四层,有二十来米高,数不清有多少个房间,只知道屋顶是干净清爽的蓝灰色,屋檐和窗台还雕刻着复杂的海浪或者藤蔓图案。在上学前,泰德曾在米洛克理事长的公馆里住过很多年,那时候就觉得那里的环境已经十分精致,但如今看来,理事长的公馆与这座高高在上的庞大宫殿相比,倒显得不那么起眼,甚至可以称得上简约朴素。

“欢迎来到瑟古拉庄园。”

等到马车最终停在宫殿的阶梯前,与车夫坐在一起的那个男人便熟练地放下脚踏,然后打开车门,笑意盈盈地做了个邀请的手势。或许是趁着刚刚的路程,他又重新打理了下他的那头亚麻色的发丝,好让自己看上去没那么狼狈,而奥古斯特淡淡地瞥了一眼,知道这句欢迎是说给泰德听的,所以他就漠不关心地走下了马车,只留下一声不轻不重的鼻音飘荡在空气中,很快便失去了温度。

不过既然已经到了这里,那就没有退缩的道理。于是泰德跟在侯爵的后面钻出了马车,迎面闯进呼吸的是山林间清新自由的微风。枝叶婆娑的沙沙声灌入耳蜗,少年微微眨了眨眼睛,刚刚踏上地面,却意外地发现这条步道上停歇的并不只有这一辆马车——除去身边悬挂着不死鸟纹章的车子,距离阶梯更近的地方还停靠着三辆公共马车,那三辆车看上去也刚停下来没多久,拉车的马纷纷喷吐着几口热气,其中一匹还垂下脑袋,用嘴啃食路边花坛的绿植,而马车附近零零散散地聚拢着几个人,此刻正由一位女仆引领,准备顺着阶梯登向尽头的宫殿。

只是那几位客人的身影着实非常眼熟,即使是刚恢复工作的泰德,也一眼认出了同事们的样貌。

晃动的天光下,他们听到动静,犹如配合默契的狼群,齐刷刷地回过头,望向泰德的方向,一个身形高挑的男人则正伫立在这群人的中央,被簇拥着,显然是处于头狼的地位。他没有穿着一成不变的黑色军装,而是根据社交的场合换上了一件剪裁精致的白衬衫,以及深色的国王大衣,盖过膝盖的下摆服帖地垂落在半空中,没有半点褶皱,却把沉稳与肃杀之气统统收敛进怀中,只将庄重和沉稳暂时搁浅在灵魂之外。至于那头银白的发丝,少了帽子的遮掩,就这么在风雪中拂过微妙的弧度,既不显得或于柔软,又不同往常那样疏离清冷,倒确实让男人透露着几分贵族的自矜。

这是泰德第一次见到自己上司穿常服的样子,即使身为同性,少年也忍不住瞪大了眼睛,想了半天才搜刮出惊艳这个词来描述刚才内心的震动。

而比起泰德的惊讶,与黑鹰其他成员一起到达庄园的阿亚纳米也不禁微微挑起了半边眉毛,紫罗兰色的眼眸清晰地倒映出少年面色的变化。他停下脚步,似乎没有料到自己的副官会从侯爵的马车上走下来,同时也对那位看上去年纪不大的小侯爵产生了一瞬的兴趣。而他的身侧,身穿战壕风衣的休加摸着下巴,望了望朝他们走来的瑟古拉侯爵,又扭头用余光瞥了眼身边的同事们,眼尾闪过的笑意不知为何突然变得更深了。

“十分抱歉,路上因为一点事情耽误了。事发突然,没能及时赶回来迎接,此次招待不周之处还请诸位见谅。”

于是很快,银白色头发的侯爵走到了阿亚纳米的面前,肩上用来挡住血迹的马球大衣也就像是乌鸦收起的翅膀,随着他的步伐逐渐平息下来。那个瞬间,奥古斯特站在台阶上,面无表情地注视着阿亚纳米,脸上看不出任何感性的情绪,阿亚纳米也冷漠地凝视着年轻的侯爵,凌厉的视线不曾动摇半分。他们俩谁也没主动开口说话,仿佛争锋相对,但是说来也奇怪,这一大一小两个人明明都长有银白色短发和紫罗兰色的眼睛,眉眼气质也很是相似,不仅仅是泰德,就连黑鹰的其他同事们在望到侯爵之时,都因为两人的相似而流露出无法掩饰的错愕。可是放到现在,等他们两人真的并排站在一起,不知怎么大家却又好像感受不到最开始那会儿的惊人相似度,甚至觉得两人除了发色和瞳色,就应该再也找不出真正一模一样的地方了。

这时候不知道是谁倒吸了一口冷气,将诡异的氛围彻底推到了最高处。跟在侯爵身后的杜兰特意识到气氛不对,便立刻挂起标准的微笑,走上前说明了原因,然后以轻快的口吻代替侯爵做出了道歉,并提出可行的解决方案。

“如各位所见,现在我家主人有点不太方便。所以还请各位客人移步至一楼的会客室稍作休息,侯爵大人换完衣服后就会回来与诸位共进晚餐。”

说完,亚麻色头发的男人欠了欠身体,同时给带路女仆使了个眼色,将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妥当。对此阿亚纳米没有提出异议,沉默地接受了这样的安排,或者说他根本不在乎到底什么时候开始晚餐。身为侍从的杜兰特见状,不再多说什么,也就护着他的小侯爵先行离去,而泰德则趁此机会赶紧回到了他的上司身边,就像是回到熟悉巢穴的小兽,心中悬着的一块大石头终于在这个瞬间落回地面。

其实按照今天的日程计划,在下午的工作结束以后,参谋长就没有其它的行程安排,算得上是难得的空闲时间,这一点对于副官泰德来说再清楚不过了。所以当他看到男人的时候,心里多少感到有点意外,再加上出现在这里的不仅仅是阿亚纳米一个人,几乎整个直属部队都来到了侯爵的领地,这么看来这就绝对不是一时兴起,随便过来逛逛的架势。正因如此,此时的泰德站在阿亚纳米的阴影里,忍不住抿了抿嘴唇,斟酌着该怎么开口询问大家来到这里的目的,却没想到还没等他理清思绪,旁边的库洛尤里中校便不满地瞪了瞪侯爵的背影,然后飞快地吐出了他的抱怨。

“什么嘛,明明是他主动邀请的。”

愈发昏沉的阳光下,灰棕色卷发的女仆听从吩咐在前面带路,库洛尤里则落在后面,拧着眉嘟囔起来。或许因为他年纪最小,参谋部里的所有人都格外容忍中校偶尔表现出来的孩子气,甚至还很感谢他能说出大家的心声。于是那一刻,休加表示赞同的口哨声掠过每个人的耳朵,哈鲁赛顿时为难地苦笑了一下,虽然没来得及制止自己上司那有点不合礼节的埋怨,但还是一边抱起库洛尤里,一边耐心地嘱咐对方不要当着侯爵的面表现得太过明显。

泰德也因此能大概了解到,黑鹰是收到侯爵的晚餐邀约才来到这座庄园的。这样看来,安全局前脚刚给黑鹰的人下达调查瑟古拉侯爵的委托任务,瑟古拉侯爵后脚就收到消息,并给黑鹰寄出了晚餐邀请。如果说这是巧合,那未免有点牵强,泰德忍不住偷偷打量了下大家,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把心中的疑虑明明白白地讲述出来。

“你的任务完成得怎么样了?”

而另一边,阿亚纳米仿佛是没听到大家的不悦,面色平静地跟着女仆的指引,走向气势恢宏的宫殿。白色的雪花在发丝间凝结成晶霜,他看似漫不经心地开口,充满磁性的嗓音却比往常更加低沉。在此期间男人没有向泰德分去视线,故而看不出究竟在独自思考些什么,但泰德能够听出来,对方的言下之意其实是让他汇报下午调查时事情的经过,尤其是关于瑟古拉侯爵的每一处细节。显然阿亚纳米也对侯爵的行为产生了好奇,或者说对部队里各个部门的势力和关系产生了新的看法。所以泰德跟在男人身后,看了眼竖起耳朵偷听的休加少校,见自己上司没有让他人回避的打算,便一五一十地把剧院里发生的事情统统复述了一遍,当然所说内容除了剧院工作人员的刺杀行动,还包括最后安全局局长突如其来的露面与干涉。

等梳理完这些事情,泰德不由松了口气,但与此同时也隐隐觉察到不对劲的地方。毕竟巴尔斯布鲁克帝国国家安全总局作为暴力机关,一方面指派任务调查侯爵,另一方面却似乎又与侯爵关系匪浅,竟然能让局长立马丢下手头的工作,赶到现场把人救了回来,还一对一单独聊了些什么,可以说不管怎么看,安全局的所作所为透露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古怪。

然而泰德并没有注意到,当他讲述侯爵遭遇袭击的时候,走在最前面的那个小女仆僵了一下,随即不安地攥紧双手,绞弄起裙摆的布料。

雪也下得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