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should have known I’d leave alone
Just goes to show
That the blood you bleed
Is just the blood you owe


他们应是至死方休的两个人。

这一点泰德很早就知晓,可仍然无济于事。

至于这应该归咎于谁,没有人可以说得清。泰德只记得最初两人见面的时候,四周一片寂静,唯有子弹割裂空气的尾声迅速地消逝于耳畔,伴随着如同坠落烟花般星星点点的猩红飞沫,烧尽了生命与白昼。

男人,那个银色头发的男人当初就握着一把MK23,身姿挺拔地伫立在门口,目光傲慢且冷漠,俯视着他面前的一切。而那双闪烁着寒光的紫罗兰色眼眸,却像是从湖水里打捞出来的明月,将人生中的虚无与幻灭统统打碎,只留下干干净净的一点灵魂摇曳在漆黑的夜晚,无论是永恒还是转瞬,都无法在这种光和色中投射出清晰的倒影。

他杀人了。杀了很多人。包括泰德的朋友和家人。

拥挤的客厅里,电视机屏幕的一半被泼上了红色的液体,另一半则闪烁着刺眼的白光。音量被调到最大值,晚间新闻的主持人就坐在屏幕后面,面带笑容地对着镜头,嘴巴张张合合,一如既往地念诵出抑扬顿挫的话语,热情高涨。但屏幕外的男孩只能呆滞地坐在血泊当中,仰起头,盯着男人黑洞洞的枪口,就像是发现了宇宙的黑洞,茫然且无措地等待飞闪而过的星星从洞口溅出,然后击穿自己的头盖骨,把漫长的黑夜铺满整个世界。

死亡不过是一瞬,疼痛也只在须臾之间。

如果那时候有人这么安慰泰德的话,他可能就会选择闭上眼睛,紧张地接受死神的主宰。然而死寂的夜晚还是过于仁慈,没等零点的钟声响起,银发男人扣动扳机的手指便停在了半空,而那件透明的雨衣,则套在黑色西装的外面,如同一潭被晃动的泉水,把周围微弱的光统统扭曲成无法形容的古怪形状。

男人却突然笑了,然后缓慢地压低枪口。

冲破夜幕的流星就这么跟着熄灭了。熄灭得悄无声息。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命运的终结。那个陌生的男人没有开枪杀死泰德,反而牵起了他的手,把那把沉甸甸的MK23塞了过去。于是刹那间,金属枪支生冷的触感就像是悬崖边历经风雨的石头,把男孩的掌心磨出疼痛的纹路。

那年泰德四岁。他扣动了扳机。

却没有杀掉那个男人。


We were a pair but I saw you there
Too much to bear
You were my life
but life is far away from fair


男人叫阿亚纳米,是一名职业杀手。

却把一个作为行动目标的孩子带回了家。

泰德并不知晓那家伙究竟耍了怎样的手段,才顺利合法地拿到自己的监护权,反正他清楚,从那个混沌的夜晚开始,所有的一切都变了,变得支离破碎,变得体无完肤,就像是被车轮碾碎的枯叶,余生都只剩下漫长的萧瑟,以及干瘪到彻底失去水分的吱吱呀呀。

于是此后的日子里,褐色头发的少年一直待在某座宽敞的别墅中,花园里白色蔷薇花在窗外摇曳生姿,却与他没有多大的关系。别墅周围人迹罕至,除了每天清晨送报纸和牛奶的跑腿,几乎没人知道他的存在,他可以裹着毯子,无所事事地躺在二楼的飘窗上晒太阳,也可以待在书房里看一整天的书,甚至可以翻出男人衣柜夹层里的枪支弹药,一点点地熟悉致命金属的质感,熟悉夺走别人生命时应有的战栗和彷徨。

可以说,在阿亚纳米的别墅里,泰德被允许做任何他想做的事情,当然,除了离开这个家。

不过少年也从来没有想过离开这里。十几年来,男人的生活极其规律普通,几乎是把自己当成了真正的监护人,没有克扣过少年的吃穿用度,有时候还可以称得上慷慨大方。学会忍耐的泰德每天只要醒来,就可以安安心心地等待对方从外面的世界回来,然后共进晚餐,仿佛已经成为了彼此默契的家人,又与那个夜晚之前的生活没什么两样。

总之,泰德·克莱恩找不出离开的理由。

此刻,淡金色的阳光渗透薄纱窗帘,在白皙的皮肤上蒙上一层细腻的流沙。树叶摇动的婆娑声被慢风揉碎,少年蜷缩在窗边,如同一只冬眠的松鼠,宽松的针织毛衣便立刻在这具清瘦的身体上堆出层峦叠嶂似的褶皱。这个时节,屋外的冷空气已经近了,而房间内暖气却很足,他闭着眼睛,沉浸于午后的宁静,发丝微啄,呼吸轻浅,除了披在肩头的毛毯,就只有一本精装版的书毫无防备地摊开在他的腿间,摇摇欲坠,只能任凭油墨沉浮于这片刻慵懒之中,闪动着湖水般细碎的潋滟。

早就习以为常的他正睡着,同时也等待着,和过去无数个日日夜夜一样,等待着楼下汽车熄火过后,那距离自己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毕竟他很清楚自己要做些什么。所以等到清冷的香水味重新浮动在鼻尖,他才趁着日光尚未褪去的时候,如梦初醒一般,缓慢地抬起眼睫,而那双碧绿的瞳眸就在刹那间倒映出几步外男人修长的身躯,以及自己手中那把快要握出汗水的MK23。

然后他抬起胳膊,瞄准了男人的头,正如当年。

一切正如当年。


Was I stupid to love you?
Was I reckless to help?
Was it obvious to everybody else?
That I’d fallen for a lie
You were never on my side


当年为什么没有杀了那个男人呢?

泰德不懂,只知道在那么近的距离下,他偏偏射歪了子弹,仅把墙壁悬挂的相框玻璃彻底击碎,化作一场晶莹剔透的雨,淅淅沥沥地浇淋了满身。

温暖的飘窗上,毛毯从身上滑落,金属的枪身则硌在掌心,成为两人间断了通路的桥。少年忍不住吞了口空气,背靠着墙壁,可颤抖的手腕仍悬在半空中,完全没有退路可言。在他的手中,硝烟可以随时绽放,但是面对如此危险的境地,男人丝毫不见慌乱,反而微微眯起眼睛,就像一只审时度势的野兽,凭借着身高优势,仔细端详着生活自己阴影里的少年,随后沉默了半晌,才弯下腰,一边把持住枪管,一边冲着泰德露出了一个充满嘲弄意味的微笑。

他向来以此为乐。

于是刹那间,沉重的叹息声犹如水池里的涟漪,一层层地在耳垂边泛动开来。泰德不禁皱起眉,扭过头以避开逐渐逼近的目光,然而男人依旧不依不饶,仅仅嗤笑了一声,便用冰凉的唇吻上他的额头,肆无忌惮地留下自己的气息。

那种冰冷的触感如同一场秋雨,迅速淹没肌肤,与血液缠绵着,长成了只有玫瑰才能盛放的姿态。窗外的风摇曳着枝叶,在屋内拓印出斑驳的光影,阿亚纳米迎着这份白昼余光,圈起少年瑟缩的身体,慢慢地将这细碎的吻垂至唇角,就像是对待艺术品,动作轻柔且认真。泰德原本出于本能,想要推开这层束缚,可是当他刚刚转过头挪开视线,手里的枪却不受控制地跌落地面,发出一声脆响,瞬间惊动了天边流浪的飞鸟。

因为他彻底看清那双紫罗兰色眼眸深处的倒影,也注意到,那双眼睛究竟有多么清冷,而自己沉溺在那片刺骨的海洋之中,又到底露出了怎样云潮翻涌的悲伤。

爱和恨在此刻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漫长温暖的午后,衣服布料暂时失去了作用,被窸窸窣窣地剥离至卧室的墙角。床单上残留的洗涤剂的芳香,缭绕在发丝之间,又或是牢牢地烙刻进裸露的毛孔之中,男人头一次抱起少年,在断断续续的呻吟声里,用唇舌索求着皮肤下青色的脉动,而少年匀称的腰身也在他一遍遍的巡游之后,不自觉地崩起弓弦般饱满的曲线,显露出人类最原始的状态。

滚烫的绯红因此染上脸颊。这是泰德第一次如此真实地拥抱这个银发的男人,除了搂住对方以外,便再也想不出其它更加合适的动作。褐色的发丝不禁微微颤抖起来,他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灵魂在另一种温度的摩擦中不断地膨胀涌动。这种心理上的羞耻与生理上的快感顿时冲上大脑,把全身填充得满满当当,让他根本无法思考,以至于后来等到沾满自己精液的手指完全埋进身体深处,他都只能失神地仰望着男人的笑意,半天都说不出话来。

然后不知为何,他突然哭了。

而且哭的时候绿色的眼睛里满满都是水痕,如同溺死在水里的鱼,荒唐却又美妙。


Fool me once, fool me twice
Are you death or paradise?
Now you’ll never see me cry
There’s just no time to die


泰德从来没有像这样哭过。

那天,他像是抱住了救命稻草一样,紧紧地抱着阿亚纳米,而且一边做一边哭,哭得相当惨烈,差点直接背过气去,沦为别人口中轻蔑嘲笑的谈资。

在此过程中,急促的呼吸氤氲了鼻尖,脸颊上挂着的液体反射着微光,早就尝不出其中的滋味。或许因为羞愤,少年缩在男人怀里,几乎用尽自己所有力气,狠狠咬住他的肩膀,一边啃食着血肉,一边用双手在他的背后留下了一道道鲜红的抓痕,试图将疼痛烧铸进骨子里,然后自以为是地全数奉还给面前那副过于冷淡的眉眼。

没有人能在狂风暴雨的大海上继续平稳地航行,唯独阿亚纳米,却始终平静地注视着这一切,在快要沉没的甲板上,高高在上地俯视着无处躲藏的蝼蚁,偶尔露出月光般冰冷的愉悦。

他满足于少年灵魂在希望和绝望之间的崩解,且只把这当做亲手赐予的惩罚,无关情欲。

于是随着白昼的落幕,窗外的游云渐渐褪去热烈的光彩。沙哑的嗓音因此沉入海底,泰德把对方的戏弄统统吞下喉咙,然而扣在他腰间的那双手却依然细心地打磨着无力的反抗,阻止他向更远的海岸线逃去。深深浅浅的吻痕为此流连不止,如同荒原枯草间的火星,肆意地冲撞。少年不禁神情茫然地望着那抹残忍的银白,随后便趁着星河灌满躯壳的瞬间,放任自己瘫软在这场颠沛流离之中,并最终被那枚炙热的子弹贯穿头盖骨,补上四岁那年自己所没有承受的终结。

生死有时,谁也无暇沉湎其中。

而泰德·克莱恩在逃避了十来年后,在那一刻终于不得不承认,自己原来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喜欢上了那个男人。

只是这般斯德哥尔摩似的初恋持续到现在,仅剩下一段有零有整的日期而已。

被夜色浸泡的卧室里,墨水般的气味弥漫在流动的月光之下。筋疲力尽的少年独自倚靠在床头,裹紧毯子,遮住大腿间的粘稠与猩红。而与此同时,浴室那边的水流声已经溢出门缝,飘起朦胧的白雾,他垂下目光,目光呆滞地凝视着地上那把上膛的MK23,半晌,才浑身颤抖地翻身下床,然后拖着疼痛的双腿,爬到窗边,再次牢牢地握住了那把枪。

他将枪口对准了浴室的门。


I let it burn
You’re no longer my concern
Faces from my past return
Another lesson yet to learn
No time to die


只见浴室的门口,尚未被擦拭的水珠悬挂在银白的发尾,闪烁着星辰般的碎光。阿亚纳米披着浴袍,双臂环抱在胸前,一动不动地伫立在那里,还是和往常一样,慵懒且漠然地制造出庞大的阴影,笼罩在少年的肩头。灯光倾洒在他的眉骨前面,眼神中的傲慢顿时无处可藏,他似乎笃定对方的懦弱和愚蠢仍会占据上风,所以觉得保持不为所动的状态才是现下最省力气的策略之一。

可是这次泰德不由惨淡地笑了起来。他垂下肩膀,冲着对方摇了摇头,之后便猛地调转枪头,没等惊异的神采掠过男人眼瞳,就把黑洞洞的枪口塞进了自己的口中,直指咽喉。

最后扣动扳机。

“砰——”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