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凛冬让我们的土地仅得以苟活，我们几乎失去了一切，但是还没有完全失去。帝国的侵略是漫长的黑夜，拉古斯坚守的意志却存续于北方的冻土之中，天使的号角已经吹响，潘多拉的魔盒在我们手中，我们不能再沉默，我们需要复仇，我们会用血肉重新铸就战争的胜利。现在，帝国的元帅为了偿还他的罪孽，已经将他的头颅送还于拉斐尔的手中，但这远远不够，我——巴鲁海特·提亚修·拉古斯——温尔塔舒茵之子，在此宣誓，将以大天使米迦勒的名义发动正义的战争，夺回我们的故土，让拉古斯的旗帜再次迎来北方三地的黎明。”

宽敞的办公室内，平板电脑播放着视频，其中的声音渐渐飘散开来，如同森林里弥漫着瘴气的晨雾，在不经意的时候，腐蚀人们脆弱的灵魂。那个说话人的嗓音太过熟悉，呼吸和心脏的声响在这一瞬间都成为一种致命的噪音，米卡杰不禁呆呆地伫立在门边，琥珀色的眼眸在迷蒙中失去了正常的焦距。

巴鲁海特·提亚修·拉古斯，这正是泰德·克莱恩的原名。

米卡杰已经记不清，自己以前究竟有没有和阿亚纳米提过泰德的身世和原名，不过从男人的反应来看，他早就掌握了这些信息。此时此刻，办公室里没有人说话，情报科的那名中佐正笔直地站在办公桌前，面无表情地盯着阿亚纳米，而阿亚纳米则抬起眼睫，面无表情地瞥了眼同样面无表情的米卡杰。没人知道这样的面无表情究竟是因为他们受到了惊吓，还是因为他们早就放弃了挣扎，导致脸上血色尽失，反正米卡杰只知道自己艰难地吞了口空气，然后才像是一个被鱼刺卡住喉咙的倒霉蛋，忍着隐约的痛感，勉强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这是……什么？”

说实话，他说出口的这个问题多少沾着点明知故问的嫌疑，但已经是打破沉默的最好的方法。少年全身僵硬地站在阳光下，颤抖的尾音犹如凋零的羽毛，在空气中迅速跌落，最后被灼烧成灰烬，一下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在他重生前的记忆里，泰德曾经告诉他，自己曾是拉古斯王国的王子，米卡杰那时候还很庆幸自己的朋友能够找回丢失的记忆，可是现在，当他再次听到那个象征着拉古斯王子的名字之后，心里剩下的就只有永无止尽的战栗。

泰德·克莱恩，那个拥有碧绿眼睛的少年，没有受到教会的庇护，而是背负着血海深仇，毅然决然地踏上了复仇的道路。

深深的窒息感顿时勒住米卡杰的呼吸，惨白了整张面庞。在他看来，仇恨永远是自我毁灭的孤独与绝望，他从来都不希望自己的朋友做出这样的选择，即便是上辈子死在阿亚纳米的手中，他也希望泰德能接受他的牺牲，从而过好自己的生活。尽管这样有点自作多情，但就像是所有英雄主义的电影主角一样，无论再来多少次轮回，他都坚持这样的想法。

“如你所见，是第五区叛乱势力的首领发布的战争宣言视频。虽然技术部门现在已经截获并屏蔽了信号源，但已经迟了，根据保守估计，截止目前信息接触规模至少达到了五百万人次。除非集体失忆，否则根本无法阻止这条信息的传播。”

那边，顾不上梳洗打扮的情报科中佐逆着光线，以一种平直到不能再平直的语调，机械地阐述着现在的状况。但这样的回答并没能减轻少年心中的焦虑和混沌，年轻的副官不禁头疼地做了次深呼吸，随后求助似的将视线挪向阿亚纳米，试图从他那里找到一点证据，来证明刚刚听到的一切都是假的。

然而男人只是聚拢起双手，紫罗兰色的眼眸便在银白的发丝下，坠入空洞且荒芜的深渊。只见他沉住呼吸，凝视着米卡杰，但又并非是想从他身上窥探点什么，而是透过少年的身躯，关注着虚空中的某个焦点。

“哼，事情变得有趣起来了。”

最终，不知过去了多久，一声感叹不疾不徐地从阿亚纳米的口中溢出，明明渗透着一丝笑意，却犹如冬日里的寒霜，将生命与灵魂覆盖在无尽的凉意之下。此前的沉默都是绞刑架上的绳圈，一点点地收紧，一点点地掠夺少年肺部的氧气，米卡杰不禁有些头晕目眩地站在最远的地方，不敢靠近去看屏幕上的画面，阿亚纳米便收回视线，随后镇定自若地关掉平板电脑，递还给中佐，仿佛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

自从拉古斯战争结束以后，曾经拉古斯的人民要么成为奴隶，要么挣扎在社会的最底层，靠着教会的救济度日。对于他们来说，这些话语就是引人沉沦的罂粟花，极具煽动性，即便人们并不能确定，发出宣言的人是否真的是拉古斯家族的后裔，但只要有人敢拿着拉古斯的旗号站出来，他们就敢誓死追随，毕竟也不会有更糟糕的情况了。再加上早些时候，元帅阵亡的消息已经经过了帝国官方的证实，这无疑更加增加了叛乱势力的威慑力，以及所述言论的真实性。

如今看来，隐秘的战争早就开始了——元帅牺牲的消息被捂到现在，是帝国率先沉不住气，叛乱势力那边就等着帝国发出公告，然后自己便能立刻顺势而上，就像是强行借用别人广告的狡猾商家，为自己汇聚起更为强大的力量。

这种沉稳老练的行事作风实在不太像泰德。当然，这不是在质疑泰德的能力，而是米卡杰不知为何，总觉得比起泰德，这倒更像是阿亚纳米的风格。正因如此，有那么一瞬间，他忍不住怀疑地审视起办公室里的那个男人，以为是他又在暗地里折腾什么幺蛾子，可最后想想泰德和男人之间发生的那么多破事，想到泰德逃离要塞之前和阿亚纳米的剑拔弩张，少年就立马打消了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

“拉古斯的继承者公开身份，并提到了潘多拉魔盒。为了制衡帝国，教皇一定会宣布召见，甚至可能在接受魔盒的归还之后，直接公开支持叛乱势力，并恢复拉古斯的建制。你们情报部门继续盯紧各个行政区的消息，并立刻联系插在教会里的暗桩，尽全力破坏教皇与叛乱势力的联络。”

当米卡杰还在犹疑中徘徊的时候，很快，刚刚坐上元帅之位的银发男人便开始下达命令，安排起后续的应对措施。他冷静地望向情报处的中佐，说话时的语调强而有力，就像是深海夜船上能够眺望到的灯塔，成为水手们心中稳定的依靠。而收到指令的下属敬了个礼，随即转身，奔赴属于她的战场，只有米卡杰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不知道自己是该随之离开，还是应该继续留在这里，任凭压抑的气氛发酵蔓延下去。

身为帝国的军人，米卡杰·瑟雷斯坦因有责任和义务来维护自己国家的和平统一，然而于私情而言，他却是绝对不想与自己的好朋友兵刃相向的。毕竟当初一次次地选择带着泰德逃跑，就是把他当作了自己的家人，想借机让他开启正常人的生活，然而现在看来，一切都成了命运之神口中的笑话，充满了荒诞不经的冲突与矛盾。

“我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种地步。”

随着中佐的离开，封闭的房间内，时间的流逝再也没有留下任何参照。两个人静默得如同雕塑作品，无声无息，然而最终，金发的少年还是无力地垂下肩膀，站在帘幕投落的阴影里，承认了自己身为人类的渺小。军装上的金属装饰经过茫然思绪的浸透，顿时显得黯淡无光，米卡杰不禁抿了抿嘴唇，眼底曳过一缕流星般的失落，说出的话语也像是窗边的微风，一下子便吹散了发尾缠绕的倔强。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真的到了再也无法避免战争的地步，就请派我前去交涉吧。我最了解泰德，我能……”

不用开战流血的方法是否存在，这个问题的答案少年心知肚明。随后说着说着，或许是自己都没办法说服自己，还没等说完，米卡杰就主动中断了自己的请求。凝固的空气里，深深的折痕堆叠在眉间，他注视着阿亚纳米，想要凭借着自身的意志，来得到对方的许可，但男人像是看穿了他的意气用事，那双绝对理性的眼睛除了无动于衷，就再也挖掘不出其它任何有效的含义。

现在，这已经不单单是阿亚纳米和泰德之间的私人恩怨，而是这十年来，所有拉古斯人民和巴尔斯布鲁克帝国人民之间的深仇大恨。

“今天所有外出性事务统统取消。你去通知下面各个单位，我需要在一个小时过后，看到他们的指挥官出现在会议大厅，缺席者一律军法处置。最近贫民街附近也会因此发生骚乱，你去把安全局的人也都叫来。另外，通知结束之后，你就去讯问室打探一下那几个鬼神的口风。叛乱爆发的时间点和公主出事的时间点十分接近，他们又恰巧卷入其中，不排除教会背地里给叛乱势力提供支持的可能性。至于其它的事情，你就不用管了，我会安排休加他们去完成。”

刹那间，斩钉截铁的语气没有给少年留下周旋的余地。阿亚纳米一边吩咐，一边合上之前所有的文件，而他那一长串连续的说辞中包含了很多事项，却偏偏不提对敌方势力的侦查与交涉问题。他可能是觉得少年太弱，处理不了这样的难题，也可能是因为不想让自己的副官陷入为难的境地，所以才闭口不谈，但不管怎样，米卡杰都只能收拾掉自己脸上多余的情感，然后立正站好，以帝国军人的身份，无条件地接受了这些任务。

“是，我明白了，阿亚纳米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