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于黎明。

泰德接到这条消息的时候,已经是早晨的六点半。那时窗外滚滚的乌云刚好遮住了晨曦的路径,金灿灿的太阳则被无声地隐匿于灰色的浓雾中,只有麻雀的鸣叫声能够划破天际,将一缕寒风衔至树冠,只趁那片刻簌簌的摇曳,将深冬的苦涩彻彻底底地埋进枯萎的泥土地下。

萧瑟的气息就这么浮动在四周,仿佛几个月前欣欣向荣的盛夏与这个世界没有半点关系。从窗缝挤漏入的气流呜咽着,在经过书桌的时候特地转了个弯,撩起鬓角的发丝,绿色眼睛的少年拢了拢衣领,独自坐在窗边,凝视着屋外单调乏味的景色,忽然间便看到一只从未见过的褐林鸮渐渐收敛起翅膀,自远方而来,然后突兀地停歇栖息在窗台上,而它那全身混着白斑的羽毛或许是被昨夜的暴风雨淋湿,都凌乱地耷拉着,看上去不太有精神的样子。

一封皱巴巴的信封也就从它的喙中掉落,跌在他的手边,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那是一个极其普通的信封,白色的,除了折痕与水渍,不再拥有任何特殊的装饰。封口的地方也没有盖上火漆,瞧不出寄件人的身份。泰德不禁微微皱起眉,仔细端详了片刻,随后从抽屉里取出拆信刀,在长边处歪歪斜斜地破出一个缺口,取出了里面唯一的一张信纸。

纸上油墨模糊,只用老款的打字机印着极其简短的一句话:

死于黎明。

那一刻,碧绿的眼瞳倒映出横平竖直的文字,却没有激起丝毫波澜。平静的目光如同沙漏中缓缓流逝的沙子,均匀地铺洒开来,却仅仅只是描摹出纸张柔软细腻的纹路。疑惑缭绕在眼睫之间,少年坐在桌边,弯曲食指,有节奏地叩击着末尾碎星似的句点,与此同时,又在心中反反复复默念着这行晦涩难懂的字句,直到褐林鸮的一声嘀咕吹进耳蜗,这才拉回了他流云般逐渐飘散四溢的思绪,将一份清明重新唤醒在他的眉眼之间。

如果没有记错,这是泰德第一次收到猫头鹰的信。他赶紧站起身,从水瓶里倒出点清水,掬在掌心,邀请长途跋涉的小生物解点旅程的劳累,却没想到那个小家伙转了转眼珠,瞥了一眼,便扑动翅膀,满脸嫌弃地腾空而起,随后重新飞回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之中,一下子就没了踪影。

只留下少年错愕的目光,以及手中摇摇晃晃的浅水洼。

都说宠物随主人的性格,泰德猜测这只褐林鸮的主人一定也是个脾气古怪的糟老头。但他并没有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单纯以为是谁的恶作剧,或者是猫头鹰自己认错了地址,稀里糊涂地将别人的信寄送了过来。说实话,平淡生活中偶尔诞生的意外其实是个不错的点缀,所以当时少年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擦干手上的水痕,便重新坐回书桌前,取出钢笔和稿纸,打算开始当天新的写作。

毕竟他以为这件事就是个小插曲,很快便能成为记忆里的一粒尘埃。然而没想到没过几天,那只褐林鸮竟然再次飞到了泰德的窗边,像是一名经验丰富的强盗,用爪子熟练地撬开虚掩的窗户,直接昂着乱蓬蓬的脑袋,把新的信封扔到了桌上。

那副有恃无恐的样子实在很少能在野生动物身上瞧见,只见它啄了啄自己身上的羽毛,黄褐色的眼瞳顺便转了转,就算是简单巡视了圈少年的房间。不过从它的表情来看,这只猫头鹰显然并不满意于这片领地的朴素无华,或者说它没有发现本应准备好的精致食物,所以随着一声愤怒的咆哮,这只长途跋涉的飞禽便迅速张开双翼,朝着少年的鼻尖扑腾了两下,随后立马丢下愤懑的背影,再次晃晃悠悠地消失在灰色的乌云之下。

从那个时候开始,泰德才明白过来,自己是被这只褐林鸮给盯上了。

当然,抛开送信的猫头鹰不谈,到手的那个信封还是之前的款式,纯白色,空荡荡的,犹如被白雪覆盖的荒原,任何折痕与污渍都是荒原上被遗落的枯草,凭着风飘零在漫无边际的寂寥中,成了最扎眼的存在。泰德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在心中默默腹诽了下那个不知姓名的猫头鹰主人,随后便认命似的把桌子上的参考书都挪到一侧,空出地方留给手中那张即将重见天日的信纸。

上面却依然只用黑色油墨印着古怪的一句话:

但一切都开始于一个黄昏。

黄昏,这个划分白昼与黑夜的短暂时刻,是个十分模糊的概念。如果翻开书柜,绿眼睛的少年觉得自己能找出各种各样对于黄昏的描述——它可以是云端灿烂而又悲凉的霞光,也可以是波光粼粼的湖面倒映着的火苗,又或者是一个意象,藏在过往飞鸟的羽翼下,不知何时就会掉落进每一位旅行者的梦乡。说真的,泰德能立马找出很多很多有关黄昏的文字,然而与此同时,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根本找不出任何可以同信纸上这句产生联系的描写。

冬天的风在玻璃窗外呼啸而过,少年靠着椅背,远远观望松树林间掀动的绿色的波浪,额前细软的发丝似乎也融入其中,跟着轻轻摆动了起来。那一刻,那封信正安静地躺在他的手边,记录着毫不相关的话语,但不知道为什么,一股浓稠的怅然渐渐笼罩在呼吸之间,泰德看着远方的树林,恍惚中好像看到了一个模模糊糊的银白色身影,犹如夜空中无法触碰的月光,有点熟悉,可就是想不起来。

也许正因如此,他开始感到有些好奇,好奇究竟是谁坐在打字机前,一键一键地敲击金属按钮,印出了这些文字,又是出于怎样的考虑,才把文字封印在信封之中,然后让猫头鹰传递给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至于褐林鸮的第三次送信,那时候泰德并不在房间里,他为了学校里的写作比赛而去了郊外采风,夜里才回来。回来的时候天上正好开始飘雪花,他裹紧夹克,刚刚关上门,挤进狭小的玄关,房东太太拔高嗓音的抱怨就迅速穿过餐厅客厅之间的走道,直直地撞进少年湿透的外套之中,惹起一阵寒颤。

自从两年前收到文法学院的录取通知书,泰德便离开了马歇尔,用这个假名,独自一人在肯特求学。学校不提供住宿,他就在好友的介绍下住到房东太太的阁楼里,每日包晚餐,每个月只要付二百尤斯,十分适合他们这种靠奖学金度日的穷学生。不过非要说缺点的话,可能就是有时候房东太太心情不好,那就不得不坐在餐厅里,一边舀着土豆汤,一边听她絮絮叨叨地说上好几个钟头。

只是这次不同以往,令房东太太头疼不已的不再是土豆价格的上涨,也不是泰德写的那篇有关黑魔法师和他的爱人的爱情小说有多么拙劣,而是一只猫头鹰,一只为了送信把阁楼玻璃都撞碎了的褐色猫头鹰。

所以当泰德循着声音来到餐厅的时候,房东太太正站在桌边,满脸嫌弃地拎着褐林鸮的一只翅膀,警告泰德不可以在阁楼里饲养宠物。而少年瞧了瞧那只昏死过去的飞禽,大概能猜到这家伙为了把信件送到桌子上,究竟用那颗毛茸茸的小脑袋做过哪些惊天动地的壮举。于是那个晚上,暖烘烘的壁炉正燃烧着柴火,他忍不住头疼地叹了口气,苦笑着同房东太太解释了好久,才把那只褐林鸮从生气的女人手里解救出来,避免了被拔掉羽毛做成肉汤的悲惨命运。

顺便还讨要到几张报纸,好糊一下破损的窗户。

至于猫头鹰送来的信,泰德回到房间后翻找了好久,才趴在地板上,从床缝里发现了那个沾满灰尘的白色信封。信封依旧很薄,掂量在手中就像是一片羽毛,完全感受不到什么重量,还沾着清冷的香味。但他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迫不及待地徒手拆开了封口,倒出里面的纸张,而出乎意料的是,这次的信纸上的内容竟然比之前两次加起来的还要多。

上面依然是被打字机烙出的整齐行列:

现在你应该不会再记得我,也不会相信一个陌生人所说的话。你收到信的时候我应该已经死了,死于见不到阳光的黎明,但我还是要把这些记录下来,然后告诉你,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曾经试图霸占你的人生,抢夺你的所有情感。

那时,窗外沉沉的黑夜浸透在风雪之中,偶尔有几片雪屑会擅自穿过玻璃上的洞,脱离夜晚的寒冷,闯入温暖的屋内,就像是从一个世界掉进另一个世界,手足无措地绕着烛台转悠几圈,最后成为桌子上几滴崭新的痕迹,只需片刻便会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些文字虽然都使用统一的字体,也算不上精妙,但过于真切,泰德读着读着,便情不自禁地张开口,跪在地板上愣了许久,忽然产生了一种信就是寄给自己的迷乱感受。

褐色的发丝轻轻吻过耳尖,少年歪过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妄想,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感受就变得越发真实。夜色凝固在玻璃背面,写信人的身影似乎倒映在玻璃上,若隐若现的,仿佛就在眼前,又像是远在星空。他舔了舔嘴唇,茫然地站起身坐到床边,盯着身边正反射着银白色光芒的窗户,就像是患上失忆症的可怜人,忍不住开始回忆自己的过往,或者说是在脑海里拼命追逐捕捉那抹身影,就怕自己真的忘记了一个重要的人,忘记了过去的一切。

而桌上昏睡的褐林鸮却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盯着少年看了许久,随后抬了抬自己的一条腿,发出了微弱的叫声。泰德以为它是那里受了伤,慌忙看过去,结果发现有一个铜环套在它的腿上,铜环没有刻这只鸟的名字,却刻了它的主人的名字。

康纳理惟士·库洛威尔·拉古斯。

这个名字并不常见,泰德挠了挠后脑勺,第一反应觉得这应该是个贵族的名字。不过比起信纸上工工整整的字母,铜环上的名字更像是流畅飘逸的艺术品。少年忍不住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雕刻的凿痕,凹凸不平的感觉便如同一道闪电,顺着手指直达心扉,并在血肉里留下了一路清晰可感的冰冷战栗,让他的身体不受控地陷到更大的迷茫之中,半天都没回过神来。

他觉得他应该是认得这个人的,只是自己忘了。

如果光凭想象,少年觉得那一定是个不苟言笑的男人——身材高挑,腰身挺拔,穿着考究的衬衫和大衣,头发或许是白色,或者银白色,如同夜晚湖面倒映的月光,泛动着冰凉的光泽,而眉骨下的眼睛应该是罕见的紫罗兰色,即便不是,也应该至少带有紫罗兰的神秘。当然这些都是想象,但好在现在已经知道了寄信人的名字。泰德顺了顺褐林鸮的羽毛,寻思着以后哪天抽空取下这个铜环去图书馆查一查这个名字,或者这个姓氏。但是没想到第二天等他醒来,迷迷糊糊地在被窝里摸索了好一会儿,结果发现自己只扒拉出几根羽毛,以及褶皱中藏匿的淡淡余温。

那只鸟大概是夜里偷偷飞走了,连个招呼都没打。泰德挠了挠头发,不知为何心里稍微有点失落。之后几天,猫头鹰没有再回来,他写完参加学院活动的短篇小说,便趁着记忆没有模糊,赶紧去了图书馆的档案室,顺便还向班里熟悉贵族谱系的同学打听了一下,这才知道那个叫做康纳理惟士·库洛威尔·拉古斯的人其实就是领地位于马歇尔的大贵族,还是位热爱研究黑魔法的大贵族。

说来可笑,泰德自己就是从马歇尔来的,却对这位领主没有任何印象。

出于创作者的敏感,绿眼睛的少年没过多久便决定利用假期回自己的家乡一趟,即便是收集点关于黑魔法的素材也是好的。这只是预定的行程,幸运的是,这个计划没有因为导师的不务正业而被推迟,大概两周以后,泰德随便打包了下行李,便租了一辆马车如愿回到了马歇尔。

比起肯特,马歇尔更加靠近首都,冰雪也在更早的时候将这片土地的冬季封存在接近膝盖深的白色当中。风的声音回荡在耳畔,泰德提着行李箱,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松软的雪地里,额前拂过的发丝似乎都因为故乡的气息而变得温柔起来。那时是接近傍晚的样子,天空没有变幻莫测的晚霞,全国上下最为丰饶的土地就在他的脚下安静地沉睡,少年避开了人群,没有问路,仅仅是凭着感觉在碎石路上漫步了很久,便不知不觉地来到了一座陌生的庄园面前。

与其说是陌生,不如说是当他望见那座恢宏的建筑时,他的大脑在虚无中给它贴上了一个叫做陌生的标签。偌大的前庭铺向远方,其中那些修剪整齐的花花草草即使被白雪覆盖,也依然能看出精致的青葱。尽头的四季女神喷泉正流动着清澈的湖水,泰德能猜到这里应该就是那位领主的宅邸,因为他闻到了那股似有似无的香味,可等他真的站在大门外,少年低着头犹豫了半晌,才忽然发现自己竟然像个冒失鬼,完全没有想好该用什么样的理由去敲开大理石横梁下那扇紧闭的大门。

一个获封如此富庶土地的领主,绝对不是一般的贵族。月牙形的阴影停留在眼瞳中,泰德吸了吸鼻子,缓慢地垂下自己的胳膊,最终还是打算把自己的行李安顿下来以后再前来拜访。

然而还没等他转过身,一个管家模样的男人就打开了大门,出声唤住了他。

于是接下来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是少年意料之外的。只见那个管家迎着风雪,神情从容地凝视着他,没有任何避讳,就好像真的认识泰德,甚至知道他要来到这里一样。接着他垂下眼帘,平淡地称呼少年为少爷,旁边的仆人便立刻机敏地接过手提箱,恭恭敬敬地引领少年向里面走去。

室内的长廊借此机会在眼前徐徐展开,一盏盏摇曳的烛火点亮窗户,打磨光亮的金器沐浴在昏黄的焰光之中,反射出的光如同被夺走的霞光,令人晕眩。庄园里的管家和仆人没有给客人任何回旋的余地,泰德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拉进了这片贵族的领地,没有任何防备。那一刻,局促不安的情绪瞬间滚烫了他的耳廓,少年一边走着,一边寻找合适的机会告诉管家,自己其实是因为一只褐林鸮的信才找来这里的。而那位做事滴水不漏的老人听到后只是抬起眼皮,轻轻瞥了眼少年诚挚的表情,便告诉泰德,老爷已经在三周前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泰德眨了眨眼,花了好一阵子才反应过来,对方口中提到的老爷就是那个写信的人。

与此同时,仆人走在前面,似乎要将他引向二楼。少年却像是感应到什么不寻常的事物,不由地停在楼梯前,抬起头,望向对面的墙壁。在那里,一幅高大的人物肖像被装裱在中央,画中一个银白色短发的年轻男人穿着公爵的白色礼服,目光冷漠地凝视着他面前的一切。四周灯光昏暗,泰德皱起眉,无法从细腻的笔触中看清眼瞳的颜色,但他知道,应该是花园中紫罗兰的颜色,而且也只有这种颜色才能配得上那人发丝中泛动的冷寂光芒。

那个人就是康纳理惟士·库洛威尔·拉古斯。泰德知道,自己的大脑又给自己看到的东西贴上了陌生的标签,然而这次,他没有充足的时间去咀嚼回味这种感觉背后的含义,前面的老管家就开始催促少年,让他赶紧跟上。泰德那时以为管家是要带他前往客房休憩,结果那位老人直接在楼梯口调转了个方向,笔直地走进了长廊深处的书房。

一般情况下,仆人不会让客人进入家主的私人领域,尤其是在主人不在的情况之下。少年不禁疑惑地环顾四周,目光扫过那一排排堆满书籍的书柜,以及落地窗对面的书桌,最后又无声地征询了下管家的意见,才小心翼翼地坐到书桌边。在他的面前,有一沓白色的信封,有打字机,有刻着姓名的铜环,还有几本没看完的书。泰德随手翻了一下,铜环是那只褐林鸮的铜环,书里面的内容则都有关黑魔法,看上去是用来修改记忆的。说实话,这方面少年完全不在行,他匆匆浏览了几页,便选择果断放弃,转而看向那些熟悉的信封。

没有人数过那里究竟有多少个信封,泰德也没有。查看信件是件费心的事情,他只知道自己坐在那里,默默地重复着拆出的动作,重复了很多次,拆开,取出信纸,摊开,然后阅读。手腕甚至因此隐隐作痛,但他停不下来,直到最后一封信从他指缝间掉落,少年才如获至宝般睁大了双眼,用鼻音发出了一阵几不可闻的叹息。

他记得有一段文字是这么说的:

两个人之间维系关系的方法有很多种,只是爱太难理解,爱你又是太过困难。比起爱,恨难免显得过于随意。所以我的理性让我选择了恨,让我牢牢地抓住你,让你眼睛中的火焰只为了我而燃烧。我们曾经只有彼此,但不幸的是,我仍然残存感性,所以我又放开了我的手,在我迎接死亡之前。我把自由还给了你,包括你的新生。现在我的一切都属于你了,拿走吧,无论爱还是恨,包括我的灵魂,都属于你了,永不复还。

如果没记错的话,那天看完信件的时候,黄昏早已过去。仆人体贴地上前点灯,并为泰德送来晚饭,泰德却疲倦地靠着椅背,揉了揉太阳穴,还没有从信中的故事里完全抽出神来。信中的故事有点离奇,此刻,经过精心摆盘的食物摆放在他的手边,可他完全没有心思享用,只是笑着吩咐仆人拿来钢笔和稿纸,打算开始新的创作。

死于黎明。

最后,泰德依然没有想起那个人究竟是谁,但他已经决定自己的下一篇创作就用这个标题,就用这个故事。而且他觉得自己的这次创作绝对能让房东太太刮目相看。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