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回家吧。

如果有什么能让泰德感到后悔的,恐怕就是自己当初没有亲口同那个男人说出这最后一句话。

因为少年曾经天真地以为,人生的终点仍旧远在天边,就像是地平线上飘浮游移的云彩,无论如何伸出手,也只能虚虚地握住一把流动的空气,连半点温度都无法触摸。而他与男人的命运纠葛,便是空中盘旋的飞鸟,任由悬崖上的烈风挤压彼此争斗后留下的伤口,然后流出脓水,直到天幕尽头逼近,才能把两人的尸骨和血肉共同腐烂成一滩泥沼,从无声中攫取灵魂最后的安息。

但他忘了,时间并非身后的影子,一直安静地跟随人们的四季青春。突然的碎裂与崩坏犹如一把剪子,可以随时铰碎生命的长度,掩埋空空荡荡的骸骨。

那个男人死了。

为了保护他,死了。

众所周知,上一任国王去世得早,那时作为王储的泰德才四岁,国家的权力名正言顺地被收揽于老国王的弟弟手上。正因如此,即便按照辈分,泰德得喊那个男人一声叔叔,王储与摄政王的矛盾却也从来没有停歇过。剑拔弩张的气焰弥漫在宫中,然而说来也可笑,明明之前是宿敌一般水火不容的关系,可到了最后,这位处处作对的摄政王竟然为了不拖累他,主动砍断了自己的手臂,跌下山崖,成了空中渐行渐远的一缕薄烟,半点念想也不曾留下。

悄无声息的死亡总是这样太过迅猛,刚刚成年的泰德瞪大了眼睛,抠住石壁的手指忍不住微微颤抖,但他又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就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抹银白颜色迅速地沉入谷底,连一声无能的怒吼都不能溢出齿列。

那一刻,平静的风吹散了所有的执念,也带走了胸腔下某种器官跳动所带来的踏实的感觉。迷茫与空缺伴随着香水气味的消褪,逐渐缠绕在心头,少年呆滞地凝视着身下的万丈深渊,即使等到自己被人们手忙脚乱地救了上去,也没有想明白,最后的最后,男人抬头望向自己时,眼尾那抹释然的笑容背后究竟还隐藏着怎样的内涵。

或许他故意这么做,为的就是让活下来的那个人得到一个永远也解不开的谜团。

少年这么安慰自己,或者说欺骗自己。毕竟隐约的笑意曾经如同池塘里的涟漪,在紫罗兰色的眼瞳中涣散开来,泰德是唯一的见证者,也是唯一的记录者。于是为了寻求答案,他在继承王位之后多次派遣人手去崖底搜寻男人的踪迹,却都一无所获,而心中那份沉甸甸的茫然也就随着时间的流逝,显得愈加渺茫。

男人死了,顺便带走了所有的爱恨情仇。泰德为此不知所措了很久,夜里经常会梦到当时男人那弯神秘的笑容,并从中惊醒。宫廷医生说这是心理压力过大导致的,平时规律作息,注意饮食就可以得到有效的缓解。泰德点点头,便遵从医嘱,认真地进行着自我调节,只是偶尔,在忙完政务,独自一人躺在露台的长椅上仰望星空的时候,他还是会不经意地回想起很久以前的事情,回想起米卡杰之前说的那些类似于“不要去找男人复仇,因为这样就会变得一无所有”之类的话。

说真的,泰德原本以为挚友的这句警告是过分的夸张,但走到如今的地步,其中的每一个音节都像是被撞碎的玻璃,在脑海里淅淅沥沥地发出阵阵清脆空灵的回响。每当这个时候,他都忍不住站起身,曳着衣尾走到护栏边,俯视着偌大的王城,巡视那熙熙攘攘的街道与喜笑颜开的人民,希望能从中发现那抹熟悉的银色,以证明自己还没有沦落到一无所有的领地,可每一次他都只能失望地拢起披风,慢腾腾地挪回房间,然后用一杯红酒勉强填补胸腔内不断收缩的空洞。

拉古斯依然是那个繁盛的拉古斯,但王座下的热闹似乎都不再与他相关。

所以泰德每次站在元老院的议会大臣们面前侃侃而谈的时候,就会想,如果男人还活着的话,会不会坐在某处角落,一边用他那冷冽的眼神打量着头顶王冠的自己,一边发出嘲讽的嗤笑。毕竟以前作为宿敌的日子里,男人其实就喜欢这么做,好像说几句刻薄的话,看几眼愤恨的表情就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而泰德也总是上套,恼火地伸出拳头想亲手揍歪那家伙高挺的鼻梁,可总是被对方轻易地躲过,然后兜头浇下一盆轻蔑的冷笑。

不知道为什么,那种相互的折磨却在男人死后就突然摇身一变,成为了珍贵的遗产,闲暇时猛地回想起来,还会忍不住发出怀念的感叹。

书上说可能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作祟,但泰德思考了很久,最终觉得自己这单纯是对一段亲密关系的依恋而已,尽管这段关系曾被套上了仇恨的外衣。可惜过去的时间太过模糊,情感也都褪了色,更多的细节他已经无法重新细究,但他不得不承认,那个男人比任何人都要了解自己,自己也比任何人都了解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啊,别看他运筹帷幄,精于算计,其实本质上就是个傻子,一个大傻子。

不记得日期的某一天,泰德在自己的日记本里这么写过。他回忆不起来那时自己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写下这段话的,不过从那一排排力透纸背的字迹来看,应该是相当地生气。至于生气什么,日记里没写,后来泰德回忆了很久,才想起来那时候的自己好像是无意中撞见了男人扫墓时的样子,看到他孤独地伫立于天地辽阔之中,平常高挑的身躯经过强烈的对比反差,竟然显得格外落寞与无助。

墓碑有很多,与男人有关,但都不在王室墓园的用地范围内,上面有他母亲的名字,有他哥哥的名字,有他未婚妻的名字,也有他侍从的名字。那一瞬间,某种受到欺骗的愤怒涌上少年的大脑——那家伙明明平时都摆出铁石心肠一般毫不在意的样子,仿佛没有任何人值得他的留恋,仿佛他就是一块天生无情无义的石头,可真的到了独处的时候,他竟然也会和受伤的孩子一样,低下头颅,细细地反刍所有值得和不值得怀念的痛苦,不肯离开。

这种场面并不常见,泰德当时年少气盛,当然借此机会狠狠地嘲弄挖苦一番。此后发生的事自然也不出所料,银发的男人很快便压下眼睫,一动不动地站在樱花树下,面色阴沉,深色的衣摆则郁郁地垂在他的身后,如同战场上奄奄一息的旗帜,即便不再飘摇,也不能掩藏被血水浸透的肃杀与萧索。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两人并没有因此打斗起来,毕竟墓碑下沉眠的也有少年的亲人,倘若真的打起来,那就太幼稚了。

而且那些先人估计也会气得破土而出,集体蹦出来给他们俩一人一个正义的头锤。

不过男人还在的时候,每年都会去墓前献花,所以再后来等男人走后,到了某次国庆日,泰德忙里偷闲,就想代替男人回到那棵树下看看。为此他特地安排好掩饰行踪的骑士,提前换上侍从的衣服,然后低调地溜出王宫,循着记忆来到那块熟悉的土地。但他最后只能遗憾地发现,因为前些年摄政王批下的土地规划,那里已经被开发商承包,曾经的墓碑也早就被迁回了王室陵园,只剩下那棵古老的樱花树歪斜地支撑在工地中,苦苦地飘洒几片不合时宜的花瓣。

从那时开始,泰德就觉得男人太过狡猾。这个家伙霸占了他成年前的所有记忆,可在擅自离开后,又把所有可以凭吊的东西统统推平,渣都不剩半分。

从来没有人可以做得如此决绝,决绝到生怕有人能够回想起他来。

换做别人,泰德可能会气但把人家的尸体拽出来,想方设法地把人复活,好好地给他上一堂道德修养课,再把人塞回棺材里祝福安息。然而面对那个尸骨无存的男人,泰德除了硬生生地咽回这口恶气,就只能怀疑男人是不是早就猜到了自己的反应,为了避免被挖出来,所以才特地选择了掉落悬崖的死法。

这么说起来,论心思缜密,拉古斯确实没有人能超过男人,即便后来泰德拥有了自己的智囊团,他也依然怀念当初那个坐在议会首席上杀伐决断,把握大权的银发男人,有时候遇到难以抉择的问题,甚至会下意识地扭过头,看向那边,想征询他的意见。但现在那个位子空空荡荡,没有了堆成山的文件,也没有了拒人千里之外的压抑气场,能够回应他的只有一把看不出任何痕迹的扶手椅,以及代替他坐在那里的新的议会大臣。

那位大臣是泰德亲自提拔上来的,很聪明,人缘也不错,如果硬要谈论缺点,那就是这人实在是过于善长揣测国王的心意,擅长到能够放弃原则的地步。泰德记得有一年,不知道那家伙脑子突然抽了什么风,突然打着选取王后的名号,给他推荐了好几位身世清白的淑女。而泰德架不住这家伙的软磨硬泡,无奈地挑了个时间去当面婉拒那些女孩,结果到了地方看到那清一色的银白长发和紫罗兰色的瞳眸,就被吓得直接宣布下午的议会延期举行,并拍了拍那位大臣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告诉他“做得很好,下次别再这么做了”。

至于最后他娶了哪位女性担任王后,那都不重要了,反正和那个男人没有半点相联之处。

虽然这么做有点刻意遗忘的嫌疑,但此后正常的生活仍在继续。泰德作为拉古斯的国王,一辈子兢兢业业,亲力亲为,深受人民爱戴,立下了太阳王的威名,史书中留下的也都是他叱咤风云的英武形象。没人记得他继位前那个专横的摄政王,这本是一件好事,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王后病故,议会大臣们接连去世,子孙渐渐崭露头角,独当一面,便几乎没有人再了解这位国王的过去,也就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会经常坐在他父辈那一代的家族画像前面,一看就是一整天。

于是遗憾和失落就像是按照固定轨道运行的天体,经过短暂的离别,又在暮年时分重新找上门来。那一天,午后的阳光均匀地倾洒在毛毯上,烘烤着淡金色的温暖,泰德疲倦地靠在摇椅的椅背上,远远地凝视着收藏室里所有永久封存的物件,忍不住开始猜想,如果当初自己真的开口说出那句话的话,自己是不是就能紧紧拽住他的手,和他一起被救上悬崖,然后一起回到王城,一起见证拉古斯未来几十年崭新的繁荣昌盛。

但这是奢望,是被美化的幻想。泰德自知年长的岁数已经消磨掉他所有的怨恨,比起物质生活的富裕,现在的他更希望那个参与他成长的人能陪在他身边,就跟小时候一样,即使什么都不说,那种强烈的联系也会安静地流淌在两个灵魂之间,无声地告诉泰德,一切都会过去,一切也都未离开。

“回家吧。”

拉古斯的夏天,空中的白云缓缓地移动,阳光切割出的阴影也就缓缓地停在泰德的脚前,罩下片刻的阴凉。此时,玻璃的门窗虚掩着,城市的喧嚣却暂时回避了这间屋子,把时间挽留在午后惬意的那一刹那。泰德还是同往常一样,屏退了身边的侍从,独自一人舒舒服服地躺在摇椅上,享受着心中难得的平静,而他那双苍老浑浊的眼眸则不知不觉地凝起视线,在吱呀吱呀的韵律中,划过平稳的弧线,最终挪向落地玻璃门外花草簇拥的阳台。

因为在那里,身形高挑的男人正站在围栏边,银白的发丝如同天边的云涌,顺风舒卷起柔软的波涛。

说实话,时间没有在男人身上留下任何雕琢的痕迹,让他看上去几乎与几十年前没有任何差别。外面的风不大,花叶簌簌的声响擦过耳畔,织出亲昵的低语,男人就伫立在那里,像是遥远星空下的一场梦,一边披着朦胧的日光,一边抬起那双噙着神秘笑意的紫罗兰色眼瞳,朝泰德伸出了手。

与此同时,收到邀请的泰德也忍不住地睁大了眼睛,并在轻微的失神当中,面对这个让他苦恼了一辈子的家伙,发出了低微的叹息。一切都会过去,一切从未离开,他闭上眼睛,慢慢地抬起胳膊,隔着遥远的距离搭上男人的掌心,耐心地等待着,直到男人走到身边,真真实实地捉住他的手,泰德才终于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轻轻地说出了那句从未说出口的承诺。

“嗯,我们回家。”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