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个人要从这里走向那里,他可以走到;如果一辆车要从起点跑向终点,它可以奔到;如果一条世界线从原点繁衍至尽头,它可以去到。但是人可能死亡,车可能抛锚,只有世界线,无论人类如何反抗,它都会从宇宙诞生的那一刻起,坚定不移地驶向星火熄灭的那一瞬间。
今天,米卡杰就见证到了宇宙的这种力量。
夜风用冰凉的手抚过草尖摇动的寂寞,簌簌的响动便盘旋于干燥的泥土地,飘散一缕苦涩的香气。经历了宪兵队的破事,本应该高兴于自己的上司的平安无事,然而此时此刻,金发少年站在晦暗的天空之下,远远注视着台阶上银发的男人,却是全身冰凉。他情不自禁地张开口,想告诉对方自己并没有背叛任何人,却不知为何,竟然半天都无法发出声来。
宫殿前,两边对称的柯林斯柱整齐地排列在阿亚纳米的身边,撑起一方巍峨。好几天没有见,男人的身形比起离开时,看上去似乎变得更加瘦削,但他依然身姿挺拔地屹立在那里,犹如不可逾越的高峰。镶嵌金色军徽的帽子下,淡淡的阴影遮蔽银白的卷发,却无法挡住冰冷的眼瞳中迸射而出的犀利目光。他就像是潜伏于枝叶后的猎豹,紧紧地盯着他面前固执的少年,眼中流转着的,则是撕咬猎物咽喉的单纯欲望。
即使隔着十几米的距离,米卡杰还是能看出来,他的上司是生气了,而且是非常的生气。可事情已然闹大,除了继续向前走,就没有其它的出路。旁边的泰德看上去身体不太舒服,攥着衣服的领口,低声喘着气,金发的少年只能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同伴,然后不动声色地握紧了那只无力的手。
“已经没有地方可以逃了。”
然而皇庭广场周围,那些拿着长枪的卫兵谁都没有轻举妄动,只有站在最高处的银发男人沉默着凝视了半晌,才缓慢地说出一句不知道到底是对谁说的陈述。
此刻,阿亚纳米没有因为对方是自己的副官,就网开一面,放走两人,同时也没有因为对方犯下重大错误,就选择立刻撇清关系,就地正法。他站在高处,很有耐心地审视着四周,以及少年脸上一闪而过的纠结,冰冷的双眼仿佛瞬间洞悉了年轻人们的心思。
于是,在片刻的沉思之后,他稍稍停顿了一会儿,然后压下眼睫,一道选择题便看似漫不经心地从他的口中释出。
“但只要你过来,米卡杰·瑟雷斯坦因,我就可以不计较你这次愚蠢的行为。”
对于黑鹰的这位参谋长来说,这是他第一次同他的副官谈条件。但对于米卡杰来说,这是第二次听那个男人提出这样的选择。他还记得,重生前的审讯室里,在那永无止尽的黑暗中,阿亚纳米就将家人和泰德放在了天平的两端。那时,朋友间的强烈羁绊让米卡杰无条件地维护他的挚友,可这次,摆在天平其中一边的,却是男人自己。不容忽视的道德感,让年轻人久久注视着面前曾处处照顾着他的上司,一时间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这是一场风暴,风暴的中心是彼此不同却又彼此相关的三个人。天上的星星在寒风中摇晃,春秋季的军装布料在这个夜晚似乎再难抵御来自秋季的萧瑟。金色的碎发割裂了眼瞳中凝滞的光景,年轻副官咬起下唇,心中的挣扎更是彻底暴露于对方的凝视之下。
“不要试图挑战我的耐心。”
说实话,少年之前从来没想过,这种局面竟然会让他如此惘然。然而那边,步步紧逼的策略如同战场上吹响的冲锋号角,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紧张的气氛油然而生,两段相似的人生经历彼此纠缠在一起,压迫着少年,让他快喘不过气来。他不禁神情紧张地迎上不远处的那抹紫罗兰色,半晌,才有些无力地垂下头,放弃任何辩解的机会,然后松开泰德的手,向前迈开半步,用自己的影子完全挡住了身后的人。
“对不起……我……”
朦胧的月光被泼在人间,呼吸的声音都变得清浅起来。少年人的回答如同一缕雾,自齿缝中溢出,与此同时,他敛起眼睫,躲开阿亚纳米那愈发凌厉的视线,生怕下一秒,就会在那双藏着浩瀚星海的眼睛里,瞥见无法掩饰的失望。
毕竟这种选择题,选了一方就注定要抛弃另一方,如果都不选,那还得赔上自己。
所以米卡杰只能从自己所能看到的结果出发,拿出一个经过权衡过后对三方造成伤害最小的决定——如果泰德能离开第一区,只要自己把所有责任都一口咬定,揽到自己身上,那么就能保住阿亚纳米来,自己也能完成延续了两次人生的心愿,虽然之后自己可能要面对叛国罪的指控,但这已经不重要了。
然而,还没等他的话完全说清楚,少年的身后,就响起秋草窸窣的动静。米卡杰回过头,就看到面色苍白的少年失去依靠后,似乎因为体力不支,跪倒在地上,额前沾着汗水的发丝向下垂落,遮住了幽绿的双眼。单薄的布料遮不住针孔和淤青,只见他紧紧地扼着自己的右腕,瘦小的身形孤独地颤抖于浓稠夜色的围拢,手背隆起的血管走向让人禁不住怀疑,是不是下一秒就会有鲜红的液体如火山爆发一般,从皮肤之下喷涌而出。
“泰德?你……你怎么了?还好吧?能不能撑住?”
尽管米卡杰曾经吐槽过自己朋友的性格实在是太过老成,但学生时期所有成绩都是优秀的泰德,往日里确实从来没有在旁人面前露出过如此软弱的模样。金发少年被吓了一跳,伸手过去想要扶住对方,却不料泰德一声嘶哑的呵斥,直接让米卡杰呆呆地愣在原地,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不敢动弹。
“别过来!”
无论是半步的距离,还是十几米的距离,此时好像都成了无法跨越的天堑,横在三个人之间,谁都无法再牵起自己想要拉住的人的手。米卡杰不禁惊讶地眨了眨眼睛,可还没等他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就看到一颗血红色的圆形宝石突然割开脆弱的肌肤,像一只张开的眼睛,出现在泰德的手背上。
瞬时间,猩红的霞光撕裂第一区的夜空,几乎所有人都下意识地闭起眼睛,才避免被这光耀夺目的红色刺伤习惯了黑夜的视网膜。与之而来的还有空气中翻腾的巨浪,离泰德最近的金发少年踉跄着后退了几步,用胳膊护住自己的脸,然而额前的发丝依然被灼热的气流掀翻,仿佛有千军万马呼啸而过,誓要踏平前方所有的障碍,将胜利的旗帜插在敌人破损的头颅之上。
当时,安特沃尔特后方基地中,挂满眼睫的红光也是如此的耀眼。只是这次,米卡杰终于清晰地见证到这抹红光究竟来自于何处,又伴随着怎样锋利的亮白,刺穿了嗡嗡作响的空气。
“对不起?呵,汝是要背叛吾主吗?”
众草顺风低伏。漫天的红光里,只见骨头一样的长刃从宝石周围的血肉中突出,然后野蛮地生长成鹿角般扭曲的形状。紧接着,刚刚还虚弱不堪的瘦弱少年缓慢地站了起来,用力拔掉了插在自己身上的输液管,像是在拔去什么令人厌恶的虫子。然后他一点点地抬起下巴,并伸出嵌着宝石的手,傲慢地指向前方。
那眼眸里的猩红也彻底湮灭了晦暗的碧绿,犹如汪洋血海,随时可以燃烧起毁灭灵魂的火焰。而就在瞥见野兽般眼瞳的那一瞬间,教会长桥上的情景沐浴着浓烈的色彩,浮出尘封记忆的水面。米卡杰认出,泰德手背上的石头就是传说中的米迦勒之瞳。不过很快他又发现,刚刚掌控泰德身体的圣石,似乎对自己的行为产生了什么误解,以致于认为自己是要抛弃朋友,回到男人的身边。
“泰德!”
正所谓比现在的情况更糟糕的永远是下一秒。咆哮的风未曾减弱,少年不得不扯开嗓门,才能让自己的呼唤不被风声淹没。刹那间,强劲的气流倒灌进呼吸道,他不禁皱起眉,伸手想要抓住对方,可双眼血红的泰德却扬起倨傲的笑容,明明个子不高,却仿佛是站在了万山之巅,完全没有把金发的少年放在眼里。
就连说话的口吻都变得奇奇怪怪起来。
“罢了,这些都不重要了。只是说起来,人类这种货色竟然还想要操控吾可爱的主人,真是不可原谅。”
话音未落,那些自身体内部长出的骨刃便像是拥有了生命,迎着诡谲的光芒,迅捷朝着少年的方向袭击而去。阵阵杀意掠夺了米卡杰的精神,他不由呼吸一窒,眼睁睁地看着化为武器的白骨戳向自己,接着又在自己的空咒阻挡下灵活地改变了方向,与自己擦肩而过,毫无顾忌地刺向身边的其他人。
但在逃跑的预想中,根本不包括伤及无辜这个选项。
“别,快住手!”
四周围聚的卫兵看上去是第一次见识到这么奇怪且蛮横的攻击,不过等适应了米迦勒之瞳散发的光亮之后,他们也立刻架起武器进行主动防御。然而骨刃对他们的攻击并不猛烈,站在包围圈内的米卡杰毫不担心要塞里这些训练有素的卫兵,或者说根本没工夫去管他们。他侧过身子,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的余光则紧随着其中最为锋利的那根骨刃,掠向台阶上无动于衷的银发男人。
那一秒,米卡杰想都没想,立刻慌张地抬手呼唤出另一道空咒,护在对方的身前,却不料势头正盛的白骨轻松击穿了蓝色的防御。晶蓝色的空咒碎片鳞粉一般纷纷雨落,冷汗立马湿透了米卡杰的鬓角,但与此同时,不动如钟的男人却发出一声冷哼,而伴随着这声低沉的嘲讽,泛动血色的空咒陡然升空,化为牢不可破的盾牌,以千钧力道抵消了所有的冲击。
“哼,真是一匹难驯的烈马。”
黑魔法师的空咒像是啃咬骨头的野狼,折断了不少骨刃,泰德随即皱着眉收回了手,圣石苏醒带来的风暴也暂时停歇了下来。黑色的军装被蒙上了沙石尘土,但真正的风暴远远没有结束。永恒静默的夜幕之下,更多的红色空咒作为反击凭空而起,沿着男人手指的方向,越过米卡杰的肩膀,逼向浑身是伤的少年。
如果被击中的话,绝对不是几个治愈系空咒就能简单恢复的。混乱的中心,夹在阿亚纳米和泰德之间来回跑的少年顿时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可他尽管如此,他的身体还是没有经过大脑的理性思考,就铆足了劲扑向了泰德,同时支起空咒,尽量降低双方冲撞所掀起的波动。
“米卡杰·瑟雷斯坦因!”
刹那间,空咒爆炸产生的轰鸣锤击耳膜,紧随其后的耳鸣立刻剥夺了绝大多数的听觉能力。泥土和尘埃在身边胡乱地飞溅,落在发间,落进口中,一股苦涩的味道便顺着血管流淌至身体的每个角落。身上的衣服裂了好几道口子,米卡杰双臂撑在地上,不禁咳嗽了两声,眼睛也被风沙迷得无法睁开,只能在恍恍惚惚的黑暗之间,隐约辨别出自己上司明显愤怒的嗓音。
这或许是年轻副官第一次这么直观地感受到男人的情感流露,想来如果自己是阿波罗尼奥斯,现在肯定要被那人拎起后颈皮,绑上引导绳狠狠地教训一顿。一边想象出那种狼狈的画面,米卡杰一边忍不住尴尬地笑了笑。之后他翻过身子,抬起手,想揉一揉进了沙子的眼睛,可那股异物感还没有完全褪去,他就感觉好像有一只手忽然出现,揪住了自己的腰带,然后硬生生地把自己给拎了起来。
鼻腔内,淡淡的香水味洗刷了泥土的气息,不太妙的预感一下子就占满了他的脑海。米卡杰不禁绷紧身子,勉强把眼睛睁开一道缝,小心翼翼地窥探四周,就看到一片金色的羽毛如同枯萎凋零的花瓣,正缓缓地飘落。
“真是可惜,如果汝不去保护此人,说不定还有机会碰到吾。”
半空中,一对金色的翅膀如同一团火焰,舒展在褐发少年的身后,仅仅是一个轻微的扇动,就让泰德的身体维持住了悬浮的高度。只见他俯视着地面的众生,猩红的眼睛却又好像什么也没有倒映出来,只有嘴角狷狂的笑意,证明他并非橱窗里那些没有灵魂的人偶。
说完,空中的少年擦去脸颊上飞溅的血痕,丢下一个轻飘飘的瞥视,便扇动翅膀,调转身子,迅速朝着更远的地方逃逸。周围的人群顿时掀起了小小的骚动,米卡杰也是愣了愣,半晌才回过神来,发觉对方的最后一句话其实并不是说给自己听的。只是,来不及再道一声告别,那个瘦小的背影就在夜空中逐渐化为一点星光,好几台飞行器也随之升空,追向那个快要看不清的少年。
一瞬间,排气管喷射的气流卷起阵阵无形的波浪,但香水的气息仍未因此消散。少年随即讪讪地循着香味,僵硬地扭过头,然后果不其然地望见身旁男人眉眼中的不悦。阿亚纳米不知何时穿过了卫兵聚成的屏障,像是拎宠物那样拎着自己,神色冷峻。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睛紧紧盯着少年逃跑的方向,不知在思考什么,许久过后,才降落目光,面无表情地看向被他单手拎起的金发少年。
然后,露出了犹如冬雪的讥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