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亚修其实并不太清楚拉古斯家今年为什么要过中国的春节。
此刻，二月的气候还没有完全从白色的深冬苏醒过来，城市楼宇之间穿梭的长风还带着一点清凉的尾意。遥远的地平线淹没了太阳最后一点的光芒，人间星星点点的灯火便倒映出夜空璀璨的星河，照亮了旅人回家的道路。而褐色短发的少年正提着行李箱，站在一栋庄园的正门前。他的身后，黑色外壳的出租车没有多做停留，就卷着一股尘土，潇洒地飞驰向拐角的消失点。
这片土地少有人烟，却是自很久以前便属于拉古斯这个古老的姓氏。
微风拂过少年额前的碎发，提亚修隔着铁艺大门，远远地望着草坪和水池尽头那座红顶的三层楼建筑，抿着嘴笑了笑，便从口袋里摸出许久没用过的钥匙打开门禁，随后就沿着平坦且狭窄的石子路，踏上了回家的归程。
因为建筑的顶部是少见的红色，所以即便是经过数百年来风雨的洗礼，已经看不出原本纯正的颜色，但“绯之殿”这个外号却依然如同皇帝手中的权杖，形影不离地跟随在拉古斯庄园这个正名之后。提亚修是在这里出生，也是在这里长大，虽然后来因为学业而在外面租了宿舍居住，但真的踏回到这片熟悉的土地的时候，一种莫名的感慨便在愉悦的心情里发酵出葡萄酒似的香甜。
牛角扣大衣挡住了初春的凉意，拎着箱子的少年穿过缠绕着花藤的大理石拱门，很快就看到了水池后庄园的大门。提亚修记得半个月之前，自己早上起来打开手机，就看到自己那许久未联系的老爹突然发来了让自己回家过春节的短信。那时候正值论文的关键时期，他顶着黑眼圈，瞅了眼日历上的死线，本想回短信说不回去了，结果没想到还没有打出第一个字母，相隔千里的老爹便像是猜到了自己的心思，立即补充了一条新的短信，彻底堵住了年轻人最后的希望。
不允许拒绝哦。（笑脸表情）
提亚修深知，自己的这位老爹作为现任的拉古斯家族的家主，虽然是温和的人，甚至在外人口里是个性格有点软弱的贵族，但是事实上绝对是一位说一不二的家主。去年圣诞节的时候，由于自己已经因为论文的事情已经拖延了一次，所以这次，提亚修不得不和米卡杰一起，在学长手里哭唧唧地在实验室里连着蹲了十几天，才赶鸭子上架似的把论文的初稿全部过了一遍，然后往导师那里一丢，就什么都不管地定了票往家里赶，好歹是在指定日期当天火急火燎地回到了久别的故土。
很快，感觉自己还没喘过气来的提亚修终于哼唧哼唧地推开厚重的橡木大门，走进空无一人的大厅。宽敞的大厅里，雕着花纹的木板墙在灯光的辐射下闪耀出温润的光泽，各式各样的油画和瓷器则安静地装点在每个角落中，在沉默之中彰显着漫长时岁的流淌。提亚修记得这里的每一件摆设，比如一楼会客室挂着的鹿角，是当初三叔打猎时猎到的第一只猎物；而通往书房的过道中的一件青花瓷，则是二叔的某位朋友所赠送的生日礼物；玻璃橱柜里收藏的刀具是哈乌赞家的贺礼；相框中的某幅油画则其实是十年前老爹自己画的。不过比起其他仍然存留的名义上的贵族家庭，拉古斯家似乎要更加低调一点，毕竟平日里除了家主和政府要求配备的建筑维护人员住在这里，偌大的庄园里就基本见不到其他的人，有时候提亚修甚至都在考虑，会不会把庄园租给剧组拍戏会更好一点。
“提亚修回来了啊？”
家中的布置和自己离开家之前没有什么两样。然而，就在年轻人准备循着记忆前往二楼自己的卧室时，就听到一串踢踏的脚步声响起，紧接着便是熟悉的温柔嗓音透过微凉的空气，自楼梯的转角处传来。或许是错觉，那道和缓的腔调仿佛是经过了教堂熏香的洗礼，自然而然地散发着可以抚慰灵魂的魔力，提亚修不禁扬起头，向上走了几步，果然就看到一个穿着达拉里斯的灰白色短发男人正走下楼梯，脖子上挂着的银白色十字架在胸前荡起轻柔的弧度。
“是的，好久不见，库洛伊兹叔叔，我回来啦。”
见到对方嘴角浮现的笑意，提亚修随即开心地迎了上去并打了个招呼。说起来，菲亚·库洛伊兹·拉古斯，是拉古斯家第十五位家主的弟弟，按辈分来说，也就是提亚修的二叔。虽然在现代社会中已经没有规定来要求家中子嗣需要有人往宗教方面发展，但是库洛伊兹依然还是成为了教廷的神父，长期都住在教会里。但事实上，提亚修也不太清楚自己的二叔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进入教会的，只是印象里，自己很小的时候，这位虔诚的信徒似乎就喜欢把教会的教典当作催眠曲来哄自己睡觉，以至于自己当初升学时差一点就签了神学院的offer。
除此之外，说实话，这位善良正直的二叔是真的没什么缺点了。
“库洛姆在厨房准备晚饭，我先过去帮忙，一会儿威尔可能也会回来。等你把房间收拾好下来，就应该能开饭了。”
已经有好几年没有见到的库洛伊兹外貌上看上去并没有太多的变化，只不过可能也是刚刚回来没多久，眼尾隐约挂着一丝倦意，显然应该也是被某人的连环夺命短信给扯回来的。说起来，去年年底圣诞节对于宗教人士来说极为重要，这位教廷里的新星那时候在教会应该也是忙得焦头烂额，提亚修心中不免生出一些感慨，而与此同时，库洛伊兹走近，还是和以前一样，笑着揉了揉提亚修的脑袋，简单交代了几句之后便没有再多做停留，就继续朝着楼下走去。
而他口中所说的威尔，则是提亚修的三叔库洛威尔。在提亚修的印象里，这位三叔的出场次数比二叔还要少，换句话说也更加神秘。毕竟二叔好歹小时候还会给自己唱摇篮曲，也会陪自己看童话书，而这位三叔，记忆里除了自己小时候总追在他屁股后面，坚持不懈地试图引起这位长相好看但又冷冰冰的叔叔的注意之外，就没太多的印象了。后来三叔考进了军校，更是没了联系，只有自己生日和圣诞节时总会准时收到邮寄过来的礼物，虽然少年人到现在都没弄懂，这些礼物之中为什么会出现铁处女等一系列惊悚的刑具。但如果要说这个家里有谁可能不会受到某人短信的影响，恐怕也只有库洛威尔了——众所周知，库洛威尔是这任家主最宠爱的弟弟，甚至有人传言说即使库洛威尔把拉古斯家庄园给拆了，家主也不会说什么。
不过有听说库洛威尔毕业后直接进入军队，并且顺风顺水成为了最年轻的上将，提亚修心中便肃然起敬，默默为他的三叔点了个赞。
刹那之间，矛盾的心情交织缠绕在了一起，一方面，提亚修期待着能够见到真的很久没见到过的三叔，另一方面又莫名期待着这位三叔在收到短信之后一如既往地选择无视。于是，与库洛伊兹暂时分别之后，提亚修就赶紧加快了脚步，步伐轻快地穿过漫长的走廊，将自己的行李放回到自己的卧室。随后没怎么休息，便立刻下楼，急匆匆地前往一楼的厨房。
“爸，我回来啦。”
厨房在以前都是只有仆人进出，但很久以前拉古斯庄园便遣散了所有的仆人，所以现在，位置偏僻的厨房也成了拉古斯家族的嫡系们最熟悉的地方之一。提亚修轻车熟路地走进仆人区的过道，推开虚掩的大门，便看到宽敞明亮的房间里那些亲切的储物柜和中央的长木桌，当然，还有两个熟悉的身影。
只见桌子后面，库洛伊兹正将新鲜的蔬菜分放到各个小碟子里，而他的身边，和少年同样是褐发的中年人正摸着下巴，拿着一包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认真地打量着，似乎是在阅读外包装上的说明书。看到少年的身影出现在门口，那人便笑着抬起头，碧绿的眼眸中顿时荡漾起柔和的光亮，犹如阳光下波光粼粼的湖水。
“刚刚伊兹还在跟我说你又瘦了呢。看你回来也没多长时间，累了吧，怎么不多休息一会儿？”
岁月并没有在这位家主的面容上留下多少深刻的痕迹，漫长的分别也没有消融亲人之间的紧密羁绊。那边，没有过多的寒暄，库洛姆拿起剪刀，小心翼翼地剪开印有许多中文的包装袋，将一坨犹如岩浆般红色的固体倒进桌上的一口黄铜大锅中。提亚修则径直走到碗橱边，拿起自己的马克杯接了杯清水，一边喝着一边好奇地凑到自己老爹的身边，睁大眼睛，打量起锅中的红色固体。
“累倒是不累，毕竟没什么比赶论文的那段时间更令人头秃的了，而且还是和米卡杰一起回来的呢。不过说起来，锅里这是什么？”
少年人低下头，一股神奇的香气便溢满鼻腔。他实在没办法用某个词语准确地形容出这种香味究竟是什么，但他可以确定这是一种足以引起唾液分泌的味道，而且，看上去就觉得很辣。口味并不重的提亚修下意识地多喝了几口水，而库洛姆则捋起毛衣的袖子，再次拿起那个包装袋多看了两眼，这才一边倒入热水，一边慢条斯理地给出了答案。
“就是做火锅用的汤。前段时间去了趟中国，意外发现火锅真的是拯救一切食材的奇迹。”
就像是在陈述昨天的天气，库洛姆满脸的理所应当。而提亚修则瞥了眼固体中那些异常显眼的大红尖椒，拿着杯子的手突然抖了一下。提亚修记得，把他叫回来的短信中有说是要一起过春节，但年轻人还是没有料到这次竟然连晚餐都配套上了。
于是，在某种金光灿灿的美食的幻想中，桌边的三人便大眼瞪小眼地瞅着锅里的热水，以及好像开始有点点融化的一大块红色固体，几乎同时进入了各自的沉思。
“你们在干什么？”
然而，就在这三人总觉得哪里不太对，但又找不出来哪里不对劲的时候，突然，门外传来一声低沉的嗓音。不同于库洛姆和库洛伊兹的醇和，这段声音更像是深海中漂浮的冰山，让人不敢轻易靠近。提亚修站在原地愣了几秒，抬起头，看到门外站着的银白色短发的男人，随后才反应过来，那位多少年都待在军队没有回过家的三叔，这次竟然真的回来了。
一时间，褐色头发的年轻人掂量不清，到底是自己这位三叔厉害，还是自己那位能把三叔揪回来的老爹更加厉害。
“啊，不是说过春节嘛，就想着做一次火锅，所以——”
提亚修的身边，库洛姆微微一笑，看着自己许久未见的弟弟，很快就从窘迫的气氛中缓解出来。提亚修明显能感觉到，自己老爹在看到三叔时，那种由衷的高兴几乎都要从眼眶里溢出。而与他相对的，身为素食主义者的库洛伊兹则是用一言难尽的表情注视着桌子另一边的肉食，随后微微叹了口气，看上去就是一堆想要吐槽的，只不过碍于弟弟和侄子的面子，要不然可能就是一顿连环夺命说教。
“但我并不觉得过春节一定要吃火锅。”
与此同时，房门的那边，穿着一身工整西装的男人微微地眯起眼睛，没有太多感情的目光巡视了四周，然后将穿在最外面的猎装夹克脱下搭在一边，这才踏着坚定的步伐走了进来。
“而且，火锅不是应该要一直加热的吗。”
最后，库洛威尔停在提亚修的身边，以一种冷漠的腔调，毫不留情面地戳穿那锅固体的本质。除此之外，好像恍恍惚惚还听到了一句“怎么还这么矮”。褐发的年轻人僵硬地抬了抬嘴角，顿时感觉到一股军人的肃杀之气扑面而来。虽然早有心理准备，知道这位叔叔不太喜欢接近别人，也不太会像老爹或者二叔那样温柔体贴，但是提亚修还是感觉到了一阵压力，有一阵子甚至连自己的呼吸都觉得是错误的。
这下，厨房里成了四个人大眼瞪小眼地瞅着锅中硕大一块的固体，场面一度很尴尬。
“可是，餐厅里没有炉子。”
“那电磁炉呢？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之前不是说要在餐厅里安装插座吗？”
“太难看了，一点都没有艺术感，所以一直没有装。要不然换成鸡蛋拌饭？或者麻婆豆腐？”
“哥哥，米蕾娅让你远离厨房是有原因的。上帝给你关上了门就一定不会给你开门锁的，所以放弃吧，做饭这种事也是需要天赋的，尤其是中餐。”
“想想当初是谁和提亚修采了一篮子彩色蘑菇来玩幼稚的过家家的。”
“那个，妈妈也说过……等等，三叔，幼稚是幼稚，但是能不能不要这个时候强调这么一下？”
眼看突然聊到了自己，提亚修无辜地眨了眨眼睛，举起手打断了身边几人的对话。库洛伊兹见状立刻宣布无条件缴械投降，库洛威尔也就嗤笑了一声，只有库洛姆一人保持着完美的微笑，就像是在等待颁奖结果的提名者，静静地注视着自己面前所有的人。
提亚修曾经听二叔说过，很久很久以前，每当他们兄弟三人之间出现了什么不和谐的音符，库洛姆都是保持着笑脸等待着事情自己走向完结，明明没有什么杀伤力，效果却是异常的惊人。如今，提亚修隔着布料摸了摸自己胳膊上的鸡皮疙瘩，终于亲眼见识到传说中的微笑杀，还是能够镇住教廷里的新星和最年轻的上将的微笑杀，突然就冒出了死而无憾的诡异错觉。
“餐厅没有炉子，但是厨房有。那就在这儿吃好了。”
最终，没有经过任何的讨论，拉古斯一家便一致决定在应有尽有的厨房里解决所有问题，另外还搜刮出了库洛威尔酒窖里私藏了好几年的康帝酒。此时，倘若有客人到访，那么他就可以看到，在这家贵族庄园的偏僻厨房里，四位穿着体面的男士优雅地正端着碗筷，围着站在长桌前，一边盯着中央犹如火山喷发的黄铜锅，一边其乐融融地谈论着这几年来各自的所见所闻，从教皇的八卦聊到元帅的儿控，再到提亚修的那位不良导师，反正能说的都说了，不能说的也都说了，总之丝毫是看不出这是许多年都没有团聚的一家人。
真是和谐美好的一个夜晚。
于是，欢声笑语之际，春天的温度重新回到了这座经历了无数风霜的古老庄园。皎洁的月光斜斜地透过窗户，洒进香飘四溢的室内。提亚修吐了吐被辣到快失去知觉的舌头，跑到水池边接了今晚第五杯水。而当他回过头，准备继续接下来的战斗时，碧绿的眼眸流光暗转，便倒映出屋内薄纱般暖黄的灯光，以及灯光下，那三抹不同却又格外相似的笑容。
而就在这么一瞬间，提亚修情不自禁地扬起一个淡淡的微笑，并且似乎想明白了，为什么拉古斯家今年要过中国的春节。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