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那应该是一段很遥远的时光,遥远到记忆都被天光模糊成朦胧的色块。
是白色。
那天是白色的。
尽管当时是日落时分,天边磅礴的晚霞分明是血红的颜色。
02
男孩有着一双碧绿的眼睛,像宝石,或者是幽深的潭水。那时,云中的鸟正展翅还巢,绚烂的霞光漏过飞鸟的羽翼,沉沉地斜照下来,披挂在他瘦削的肩膀,但是却照不亮他的眼底。
这是一双美丽的眼睛,即将浸透静谧的黑夜。
03
男孩站在公馆的大门前,穿着洁白的衬衫,手里还抱着一个花盆,花盆里只看到褐色的泥土,还没有花。
晚霞翻涌,他注视着面前的道路,或许在犹豫,又或者是自怜自艾。他抿紧嘴唇,局促不安的呼吸盘旋在发尾,然后他抬起眼,悠长的目光随风飘向雪白的公馆。
04
白色的公馆是悬崖上精心制造的海市蜃楼,坠进去就再也没有飞回天空的机会。
黑色的铁艺大门抛在身后,缓缓地阖上。偌大的前庭空空荡荡,只有白色花海拥簇在腿边,摇曳着柔软的海浪。男孩穿行而过,簌簌声里花朵枯萎后兀自绽放,他的指尖抚过哭泣的花蕊,脸上却没有任何的表情。
直到白色的花海将他彻底淹没。
05
花是纯洁的白色,公馆的主人也是白色的。
从荒芜到盛放,从盛放回归荒芜,花的海洋瞬间吞噬了双脚踩出的坎坷路径。男孩抱着他光秃秃的花盆,最终,停在了白色台阶前面。
他微微仰起头,褐色的发丝便吻过他的耳尖,然后,他张开绿色的眼睛,注视着面前的男人,半晌,唇角才扯出一个纯白色的微笑。
06
我在等花开的声音。
男孩开口,对着那个男人说道。
07
白色的公馆与世隔绝,没有人听说,也没有人看到。它藏匿于血色黄昏之后,高耸的屋顶向上延伸,封闭了自由的天空,透明的窗户正对着广阔的世界,除了无垠的花海,再也倒映不出任何生命的活力。
但同时,公馆也是精致的。男人作为公馆的主人,品味不好也不坏,在他的安排下,雪白的柯林斯柱撑起穹顶,茛苕叶的花纹经过细致的琢磨,在顶端迤逦出古蛇的行迹。手工编织的地毯从门廊铺向卧室,在水晶吊灯的照射下,渗出猩红的色彩。
于是,男孩将他的花盆安放在露台上。
因为那里是距离天空最近的地方。
08
男孩就在这里住下了,和那个男人一起,住了很长时间。
最开始的时候,这座只属于两人的公馆里,他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卧室,绿色的主色调,家具和装饰都由男人亲自设置,是圆润的巴洛克风格,几乎没有棱角。
因为你的眼睛是绿色的。
那天,男人伸出手,冰凉地抚摸男孩的脸颊。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他拇指的指尖扫过男孩的眼睫,像是垂悬的达摩克里斯之剑,不轻不重,此刻可能是飞羽的飘零,下一秒就可能变成狂风暴雨,搅弄那潭碧绿的幽影。
对此,男孩笑了笑,并不在意。
09
男人很忙,白天几乎都看不到人影。男孩也无所谓,只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不声不响,偶尔才会打一壶清水,跑到露台上,细心地浇灌他的花盆。
这是他唯一的执念。
男人也没有制止,所以男孩也就无所顾忌。有时候,望着露台下白茫茫的花海,男孩甚至觉得,只要安静地待在这座公馆里,直到结束,他和男人之间都能维持镜子般的平静。
可是他不知道,镜子,就是用来打破的。
10
它会长出什么?
有一次,在男孩照常浇水的时候,男人忽然出现在他的身后,紫罗兰色的视线越过男孩的肩膀,凝望着盆中湿润的土壤。他的眼里藏着刀子,男孩回过头,就迎上了那不可捉摸的询问。
可是碧绿的眼睛偏偏像解冻的春水,忽然流动起和煦的光芒。
生命,会长出生命。
男孩笑着回答,但是笑得并不那么真诚。他指了指男人的心脏,又指了指自己的胸膛,坦然地面对着男人嘲讽似的冷笑,嘴角弯起的弧度始终没有改变过。
那你的生命什么时候能开花?
男人压下眼帘,又问道。
不过这次,男孩摇摇头,再也没有开口回答。
11
于是,那天阳光正好,男孩被抱上露台的栏杆,是摇摇欲坠的鸟。
衣服是褪去的羽毛,在地面上拼凑出零散的画。他颤抖着身体,紧紧搂住男人的颈项,碧绿的眼睛在阳光的笼罩下,泛动着迷离的水光。他飘飘荡荡,仿佛大海里的一根芦苇,只有拼命地仰起头,才能沉浮之间,呼吸到生存所需的新鲜空气。而他的喉咙深处,破碎的音节自殷红的唇角溢出,却能顺着风的方向,编织成密林夜莺最后的啼鸣。
给我哭。
月光和日光同时在他身体上撩拨,血液灼热。在这场海浪的颠簸中,男孩恍恍惚惚,似乎听到从遥远的海岸传来男人的低语。
给我哭。
12
在露台上,男人身上的香水味就已经拓在男孩的身体里,此后,无论何时何地,温柔都不属于那个男人。
这才是这座公馆存在的价值。
被拉回地面后,男孩光着脚,一个人站在露台上,过于宽大的衬衫拢在肩头,堪堪遮住斑驳的身体。他垂着脑袋,盯着地上破碎的花盆,褐色的发丝顺着脸颊倾泻而下,在发红的眼睛前无力地晃动。
然后,他倚靠着雪白的栏杆,慢慢地跪下来,坐在那掊泥土前,闭上眼,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13
很快,露台上的那个花盆就被清理掉了。可是男孩心里清楚,那个位置曾经有过一个即将盛开生命的花盆。
但男孩无法拒绝。
每到夜晚,男人身体中潜伏的野兽就会挣脱枷锁,肆意地在自己的领地上标记自己的气味。而每次,腥风血雨当中,他都会重复露台上的那句命令,毫无感情。
给我哭。
微弱的月光氤氲眼眸,男孩睁开双眼,筋疲力尽的绿色满满地倒映着男人的凌厉。唇边断断续续的呻吟晃动了灯影,滚烫的肌肤沉沦于永无止尽的战栗。
黑夜里,灵魂被打碎的声音很清脆,他歪过头,望着窗外空荡荡的露台,看了很久很久,却始终没有哭出来。
14
因为他哭不出来了。
极夜降临在男孩的眼睫上,这是男人用银色的刀沾了红色的血,一点点雕刻出的杰作。
男孩被永远困在了黑色的公馆里,不穿鞋,也不穿衣服,总是坐在男人的床边,什么话都不说。他就像个人偶,任凭男人亲吻,流连,又或是打扮成洋娃娃的模样。有时候在床上,也会听话地抱住男人,交换彼此的呼吸,共同沉浸在波光粼粼的大海之中。
但只有男孩自己知道,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楚地听到,花园中那片白色花海绽放的声音。
15
同时,也没有人知道,男孩其实藏了一枚陶片,在没人注意的角落。
来自那个花盆的陶片。
16
之后的之后,那天,同样是灿烂的傍晚,金色的阳光突然被浸泡成鲜血的颜色,男孩的身体也是。
时光被拉长,被霞光绚烂的液体从眼眶滴落,男孩抱着男人的头颅,落下了蝴蝶般的亲吻。随后,他便迈下床,独自一人,跌跌撞撞地摸索到清风徐徐的露台,只为将那枚鲜红的陶片安放回白色的栏杆上。
然后,他爬上围栏,张开双臂,摇摇欲坠,是没有羽毛的飞鸟。
站在高处,他看到了,前庭中大片大片的白花的海洋。
他也听到了,自己藏在心中的那朵花,正在悄悄地开放。
男孩笑了,他爱上了花开过后的永恒的寂静。
17
于是,飞鸟坠落。
流淌的红色是两个世界相互碰撞、纠缠又碎裂的声音。
18
那你的生命什么时候能开花?
遥远的记忆里,世界万物都被模糊的笔触一笔带过。男孩躺在鲜红的花海中,万籁俱寂的天空渐渐将他围拢。他望着云,望着鸟,望着那个空荡荡的白色露台,忽然看到男人压下眼帘,在他的面前,又这么问道。
不过这次,男孩却是笑着踮起脚尖,凑到男人的耳边,轻轻呼出了如烟如雾的低语。
他回答说。
“在你死去的时候。”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