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夫兰走进房间时,黑色的窗帘正遮住了半扇慵懒的阳光,那个人正坐在屋子半间的阴影里,用他的目光贯穿黑白之间明确又深刻的鸿沟,安安静静。

沃夫兰沉默地看了眼,自己搬来一把扶手椅,又从书架抽出来一本书,便安安分分地坐到那人对面。现在刚过正午,还有点热气,但他还是坚持自己的习惯,披着那件毛领长袍,尽量小声地将书页翻到书签夹住的那处,摊开,却没有发觉纸张上曲折生涩的油墨,在金灿灿的阳光下竟然圆滑流畅起来,似乎还流淌着星星似的碎光,就要飞去。

When the day approaches to its end,i come close to you.You will notice my scars,so you will be acquainted that I’ve been wounded.

指尖轻柔,像羽毛,扫过一个又一个印刷得整齐的字母,不急也不慢。没人知道是谁把这句话读了出来,当然,沃夫兰并不认为是自己,毕竟他从来没有这个习惯,但也不可能是对面的那个人,因为若是那人,绝非会用如此轻飘飘的口气,宛如某场舞台剧的观众,冷静而平淡地向别人叙述昨夜演出的剧目内容,甚至连是好是坏都不愿意透露半分。

所以沃夫兰忍不住微微睁大眼睛,试图冲破过于绚烂耀眼的光线,瞧瞧黑夜里的那人是不是闪动过不易察觉的波澜。白色的光在眼中流转出七种色彩,但最终他只能失望地发现,除了被睡袍领襟遮大半的丑陋伤疤,他便再也望不穿任何别的东西。

那个伤疤,是拉古斯战争的时候留下的,甚至差点要了他的命。这次,没由的,沃夫兰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热气顿无。他飞快地让自己停滞的目光逃往别处,只为了想要躲开艳阳天里灼伤他眼睛的金色阳光。他这么安慰自己,然而他又很快发觉,无论怎样地调整偏移,过分的光亮都像是在追踪应该接受审讯的犯人,迅捷地捕捉,然后再拿出把生锈的锯子,缓慢而又细致地从一根神经研磨到另一根神经,令犯人的太阳穴永远这样尖锐狂躁地跳动下去。

沃夫兰很不习惯这种白日的热情,正如那个人很不习惯黑夜的阴冷。

I heal you therefore I hurt…

想到这儿,不会停歇的闷痛令沃夫兰的手不由地一抖,不知道一下子翻过去多少页泛黄的纸张。他拒绝知晓后半句的内容,随后又即刻为自己的失态,掩饰般决绝地合上书,发出啪的一声惊响,而两人的眼皮都几乎控制不住地扑闪了几下,落下短暂的寂静。

银色的灰尘在闪亮的空气里,旋转出破碎的弧度,恍惚是发出了水钻相互碰撞后才有的清脆空灵。沃夫兰看到对面那人的唇角微微上扬起来,似有似无。他立刻想要装作随意的样子去躲避,但是身体却随着那个别有深意的微笑而僵住,就差发出难堪的嘎吱嘎吱声。

这份难堪出自何处,沃夫兰不用扪心自问也能够轻松地想明白。仍然记得当初他下定开战的决心后,自己新任命的参谋长是用何等鄙夷的目光将他真正的心思拆穿,而那神态简直和现在那人的一模一样。沃夫兰不禁皱起眉毛,已经开始显出老态的面庞皱出好几道细纹。最后,他终于拼劲全力地扭过头,一手拿着书,以为是他常用的镶金折扇,有节奏地敲打起另一只手的手 心。

至于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就在那天的舞会上,他碰巧听到那位新上任的参谋长,用讥笑似的语气和他的下属说,月亮怎么可能会和太阳在一起。尽管只有这一句,没指名也没道姓,可是沃夫兰就觉得他是在说自己,在嘲讽自己的心思,在嘲讽自己和那个人之间最后的疯狂。

东方有说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你看,帝王之间的疯狂,可不是随便说了玩玩的。

沃夫兰顿时愤愤地轻哼了一声鼻音,权当是那名参谋长百里外也能听到。随后,他停下手头的小动作,放下书猛地站起来,身上剪裁服帖的布料随之发出轻微的窸窣声。对面那人听到响动也立即抬起眼,嘴上挂着浅浅的微笑,但是那深深的墨绿色在已经凹陷的眼眶里死寂地沉淀,淹没了一切应有的光彩。

I shall die again and again to know that life is inexhaustible.

这次,沃夫兰清晰地看到那人没有血色的嘴唇稍稍地翕动了几下。

这让他几乎要跳起来,虽然这种动作对于他来说实在是太过愚蠢。他只是不敢相信那个人竟然开口和他说话了,虽然说得是那么地云里雾里。毕竟自战争结束后,这还是第一次,这是那个人第一次愿意抛开对光暗所行的注目礼,从一具尸体变回一个真正的人来与他说话。

沃夫兰激动地向那边跨了几步,满脑子都是他终于原谅我了之类的话在雀跃地盘旋。但是他很快又发觉,也许事情并非他所料想的那般乐观。他似乎只是在演着独角戏,他根本瞧不出对面那个人展现出丝毫入戏的感觉,哪怕是一点点的假装也没有。这个小小的发现如同一道闷雷,砸得沃夫兰瞬时间萎了气势,犹犹豫豫地止步于光亮与阴影的分界线前,藏在宽大衣袖后的手指也不禁紧张焦虑地摩挲起来。

Kro …

简单的音节刚出来又被吞下。对面的那个容貌未变的男人看似疑惑地歪了歪脑袋,几年没剪的发丝静悄悄地从瘦削的肩头滑落。

一定是疯了,疯了。沃夫兰忍不住烦躁地揉了揉头发。作为一个帝国的皇帝,他何曾这般失态过。而坐着的那个人的笑意却因此变得更加深厚,直达眼底,就要勾出腐朽肉体深处的灵魂。只见那人握住座椅两边的扶手,撑起身体站了起来,久坐带来的眩晕令他踉跄了一下,沃夫兰没来得及多加思考便凭着自己的感觉冲过去,抱住那具用拉古斯血肉所铸造出来的美妙身躯。

By plucking her petals you do not gather the beauty of the flower.

熟悉的气息蔓延。沃夫兰能感受到那人柔软的发丝正在轻轻拂过自己的皮肤,撩起一点点令人心动的瘙痒,也能感受到那人的呼吸声在耳畔渐渐虚无缥缈起来。他原本应该为这难得的接触而高兴,可是心底的不安定却像是杂草一样疯长起来,正如人们总是没有的羡慕有的,有的嫉妒更多的,更多的则愤恨无穷的。

那人没有反抗,或者反抗得过于微小,以至于可以忽略不计。沃夫兰微微偏过头,盯着怀中人褐色发丝下泛红的耳廓看了好久,忍不住深深地呼出了口气,赶紧埋在那人的肩膀,拼命地克制住脑子里越来越奇怪的想法。

草药苦涩的香味很快弥漫进鼻腔,流转出人生的千百种滋味。十年前被利刃贯穿的地方让那人落下了病根子,每天都需要沐浴药汤来减少疼痛。沃夫兰忍不住会想,如果他没有发动拉古斯战争的话,这个绿眼睛的男人现在会怎样?

想来,这个人身上就不会出现几乎占据了半个胸膛的丑陋伤疤。这个人就会站在万国议庭的演讲台上,继续意气风发地推行他的仁政。这个人就会在巡访时抱着出版他油画的杂志,絮絮叨叨地谈论玄乎的艺术和美学。

但是绝对不会出现在自己的怀里。

人毕竟是自私的,谁都无法逃离自己灵魂的掌控。最初沃夫兰登上帝位时,并没有定下成为一代贤君的小小目标,本来就只是为了成为皇帝而成为皇帝,至于是否真正爱他的法定伴侣,那就完全无所谓了。

一切都是为了能够为所欲为,而现在不正是时候么?

唇角随即微微扬起,恶之花在唇齿间绽放出鲜红的花瓣。手臂扣紧了怀里柔软的腰身,呼吸交错的空气被加热成剧烈的温度。浅色的发丝纠缠上深褐色的鬓角,撩绕出满足的弧度,青色的静脉则在近乎薄纸的皮肤下波涛涌动。那一瞬间,相互链接着的细微神经也随之膨胀起来,唐突地掀起一场足以摧毁繁华都市的暴风雨。

疼痛与愉悦并存。

不断的喘息喷薄出最原始的状态。睫羽被汗水淋湿,不禁颤抖了一下,祖母绿的眼眸阖上又睁开。清风从窗缝中拂过,吹起窗帘,屋外灿烂的阳光卷携着太阳的芳春正好落入,把半屋的黑暗无情地撕碎,于半睁的眸子上柔软地覆盖了一层七彩的流光。

今天的天气真好啊。

许久未扬起的唇角终于恢复到昔日不冷不热的高度,过分白皙的面庞被太阳的光线笼罩上薄薄的雾气。

被褪下的雪白浴袍在地面堆金出迷人的褶皱,和许许多多金属饰件缠绕在一起,不知道到底蜿蜒出怎样的迤逦图景。褐色头发的男人垂着眼,推开怀里的身体,挣扎地坐起来,然后抬起手,反复端详了常常拿捏笔刷的修长手指,就好像从来没有见过似的。很久之后,他才拾起浴袍的一角,仔细地擦拭起指尖一大片怎么也清洗不掉的鲜红颜料。

风很快就消了去,黑色的窗帘帘摆在充斥着别样气息的空间内,飘摇过一个微妙的曲线,最终沉甸甸地落回原位,用尽全力簇拥黑暗重新占据房间的半壁江山。

安静。寂静。死寂。

终于放弃了反反复复的擦拭,回归黑暗的男人摇晃着站起身子,匀称的肢体舒展开来,狰狞的伤口也完整地暴露在冰冷的空气里,毫不避讳。等稳住了身形后,只见他迈开步子,赤足跨过血泊里所有凌乱的金属挂件,和地上不在动弹的男人,就像跨过所有的一切,脸上的笑容不减半分。

然后他昂起头,迎着阳光叹了口气,褐色的发丝倾泻而下。

他说。

今天的天气真好啊,沃夫兰。

END